“小醉鬼，非得撞疼了才能安生。”乌迎无奈道，力道轻柔地替他缓解疼痛。
乌絮痛得眼泪汪汪，却还惦记着床底下的珍珠：“不是，仙君你快去看，床下有很多珍珠！”
“珍珠？”乌迎面露疑惑，将小蛟龙放回床榻上，俯下身去看，果然瞧见遍地珍珠。
拾起一枚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发现这小小一枚珍珠里蕴藏的灵力不容忽视，阵阵闪烁光亮，似乎要同外人讲述什么。
冷不丁，乌迎记起有关蓬莱岛岛主，云渺真人的一则传言。
据说云渺真人原为鲛人一族，歌喉能迷惑人心，落泪可幻化成珠。
莫非……
乌迎静心感受着珍珠自指尖源源不断传入体内的温热气息。传言终究只是传言，他与洛蕴风通过凤焱也算相识，却绝未到能够亲眼看见其掉泪的地步。
可坚韧如洛蕴风，又是因为何事，竟能逼得对方伤心落泪？
为避免床下的珍珠扰得二人夜里难以入睡，乌迎挥袖将它们悉数收拢，装入一只质地透明的琉璃瓶里。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乌絮格外兴奋，瞧着那漂亮瓶子十分欢喜，爱不释手抱在怀里看了许久。
直至仙君带上命令口吻道该入睡，才依依不舍地放回桌面，用一块足以阻隔亮光的黑布盖住琉璃瓶。
夜色浓稠，盛着夜明珠的蚌壳合上之后，周遭彻底陷入黑暗。
乌絮睡意朦胧间听见有轻微响动，紧接着身旁一凉，以为仙君夜里口渴起来倒茶，便阖着眼兀自睡着。
哪知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人再躺下身来，一睁眼，哪儿还有仙君的身影？
霎时清醒过来，乌絮揉着眼睛翻身下床，揭开盖在琉璃瓶上的黑布，使得漆黑一片的屋子里亮堂了些。
仙君多半是溜出去调查蓬莱岛，竟趁着他睡着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乌絮愤愤心道。
穿好靴袜，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推开一条缝，却发现守在门口的人已然悄无声息倒在地上，无消想便知是仙君做的好事。
乌絮从地面上的人身边绕过去，变作蛟龙，缩成仅有手掌长短，循着凤焱带他们走过的记忆，往沧溟宫的方向飞去。
好在间隔时间不长，乌絮本以为还会在那生着奇花异木的丛林里绕上几圈，哪知误打误撞竟真找到地方。
用爪子轻轻拨开垂落遮蔽在窄窗上的细条藤蔓，乌絮顺着缝隙钻进去，未等他再往深处去，一片寂静中倏地响起几声轻微的啜泣。
乌絮怔在原地，屏住呼吸更加仔细地侧耳倾听，那啜泣哭吟声愈发清晰，似痛苦似欢愉。
“含、含霜……嗯……”
隐隐约约透过层层帷幔，若没有听错……是云渺真人的声音。
他既唤得是含霜，那说明孟含霜也在，但乌絮始终没有听见他的回应，反而总是有粗重低沉的喘息声响起，几近要掩盖过洛蕴风带着哭腔的呼唤。
“嘘……”
虽不解屋内二人究竟在做什么， 可白日里的洛蕴风哪会发出这样娇软，堪称撒娇一般的声音？
乌絮听得心惊胆战，又不可遏制觉得刺激紧张， 身体顺着有些微墙皮脱落的墙壁，试探着往里再去。
不等他将那些响动听得更明晰，一只手忽然从身后伸出，拽着他的尾巴拖回去， 塞他入了袖兜。
乌絮心下一惊， 正欲挣扎，却嗅见包裹环绕周身的气息格外熟悉，身体比起意识还要先一步认出来人，不受控制地慢慢放松下来。
他“窸窸窣窣”从衣袖里探出脑袋， 贴近乌迎的耳朵，悄声问道：“仙君， 他们在做什么呀？”
乌迎眼神躲闪，一手轻轻摁着小蛟龙的身体以免他乱动叫人给发现， 沉默半晌也没能给出个回应。
屋内断断续续还在传来如浪潮一般低沉的喘息， 混杂磨蹭布料的响动， 在沉寂的夜晚格外突兀，而身边的仙君缄默不言，更是让乌絮觉得奇怪。
借着皎洁月光，朦胧间他似乎看见仙君的耳垂泛着诡异的红， 鬼使神差的，乌絮伸出舌尖， 舔了舔那块冒热气的地方。
未料小蛟龙会行此胆大之举，乌迎猛然震住，僵着脖子脑袋都不知该如何转。
他捏着小蛟龙的脖子提到眼前， 咬牙：“阿絮……！”
后脖颈被人拽在手里，乌絮觉得不舒服极了，哼哼唧唧扭着身子要逃，却让镇定下来的乌迎重新塞回去。
见他在里边仍不安分，乌迎低声警告：“休要再闹，随仙君一并回去。”说罢，逃也似的，他带着小蛟龙旋身飞下墙面，匆匆往回赶。
什么也没调查出来，只听见云渺真人在孟含霜的居所里哭，乌絮缠绕在乌迎的手臂上，探出半个脑袋试图向对方强调事情的严重性。
“仙君，错过今日，或许明日云渺真人就不让我们在岛上待着了！往后拯救那位……含霜神君的宏图大业，该如何开展？！”
乌迎哑然：“……日后少看些话本。”
这没心没肺小蛟都能意识到的问题，乌迎又怎会不知？
他本意今夜潜行到囚着桓上的居所里，究竟发生了何事，该如何解决今夜一并调查明晰。
哪知立在窗子外边撞见的便是方才那一幕，乌迎面上发热，摸摸鼻子退远了些，深知这种时候万万不可随意打扰，静静候在外边。
依照以往对乌絮的了解，这小蛟一旦睡熟，断然不会在夜间轻易醒来，更别提今日还误打误撞饮醉了酒。
可偏生就在今夜出了差错。
……倘若乌絮再问他那二人在做什么，他当真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见仙君忧心忡忡，显然没有听进自己的话，乌絮极为不满，伸长了尾巴尖，钻进乌迎的里衣挠了挠，正欲质问，倏地瞥见抹熟悉的身影，藏匿在围绕着并排两座宫殿的丛林中。
“仙君……那是凤焱吗？”乌絮定睛看了看，不确定道。
身影虽模糊不清，可通过大致轮廓，还是可以看出身形贴合凤焱那只小凤凰。
乌迎脚步一顿，往凤焱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轻轻“嗯”了声。
于是乌絮心下疑虑更深。
他与仙君是有要事才会在深夜出行，凤焱又为何不好好待在自己的宫殿里，反而要守在沧溟宫门口？
蓬莱这座仙岛着实捉摸不透，一夜之间发生的怪事竟这般多，万分让人摸不着头脑。
揣着小蛟龙，在守着门口的那名弟子醒来前赶回去，一路乌迎都心绪不宁，脑中闪过无数如何回应乌絮再提起那个问题的答复。
结果等他将人从手臂上一圈圈绕下来，乌絮早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颇感无奈的同时又觉庆幸，把小蛟龙放在枕边，乌迎轻手轻脚褪去外裳躺下，昏暗中盯着乌絮的眼神清明，毫无困意。
不知不觉，他饲养得小蛟已经长得这般大，恍恍惚惚，乌絮方从龙蛋破壳而出的事仿佛就在昨日。
如今乌絮一十有五，搁在平常百姓家，已是成家立业的年纪。
然而小蛟龙在他的过度保护下，性子单纯、不谙世事得过分。
这绝对算不上好事。
不可否认乌絮是个是非分明，知晓、懂得善恶的好孩子……当初力排众议留下他，费尽心血打造出栖梧境那样一处拟世界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到底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当初使用天罗五蕴钵，只想让本性被定义为“恶”的小蛟龙安分守己的浅薄理由，早灌入名“情感”的复杂思绪，总归不能再与当时拥有同样的心境。
他现下不单单想要让乌絮做一个善恶分明的善良孩子，他希望他能过得如寻常家孩子一般好，甚至超过他们的好。
可寻常人家的孩子，又是怎样的？识字、念书，考取功名，到了一定年纪娶到心爱的姑娘，并且共同孕育一个可爱的孩童？
想到这平凡而随波逐流的人世经历悉数发生在乌絮身上，不明缘由的，乌迎心尖一阵抽痛。
但这痛，毫无道理。
一夜无梦。
乌絮迷迷糊糊醒来，下意识转身要往熟悉的胸膛里钻，哪知这回钻了个空档，一睁眼，同昨日三更一般，仙君再度没了踪影。
嘀咕着埋怨几句，认命地自己坐起身，推开门寻人却撞见跟在洛蕴风身边的那名女婢。
“小公子醒了。”对方依旧没什么表情，于门前等候已久，见乌絮推开门，公事公办地福身行礼，道：
“真人说，自二位上岛，孟公子心情大有好转，特意托我邀二位在岛上多留几日。公子若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乌絮没料到女婢一大早便候在这儿，忙不迭拢了拢松松垮垮的衣裳，摇摇头：“暂时没什么需要的。”
女婢应了声，起身款款退下了。
待对方身影消失在视野，乌絮才稍稍松了口气。
想到方才女婢说的一番话，不由腹诽云渺真人到底是什么恶趣味，乌迎留在蓬莱岛，孟含霜见着想起从前的肆意潇洒，怕是只会平添伤心失意，怎会有心情好转一说？
返回屋内穿戴整齐，复又出门去寻一大早消失不见的仙君。
蓬莱岛的空间属实过大，除过凤焱引着他粗略逛过一遍，可谓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许是潜意识作祟，不久前才来过，乌絮兜兜转转，竟是绕到了沧溟宫。
盯着两座天壤之别的宫殿来回瞧了半晌，那座让藤蔓包裹的残破宫殿里，似乎还有云渺真人声声缠绵的啜泣回荡。
事实上，对于这种男欢女爱、巫山云雨的事，乌絮并非全然不知。
很久往前，他困在栖梧境未有察觉时，乌迎曾“赠予”过他一本细细描绘此事的话本。
只是这“赠予”多半并非仙君有意为之。它混杂在一堆一摞的画册里，叫仙君遣人送过来，伪装隐藏得极有水平，若不翻开仔细看上几眼，当真难以发现。
或许昨夜起初听见时还不甚明晰，但后面见着仙君的反应，乌絮便立时确定洛蕴风与孟含霜二人正在屋子里做什么事。
蓦地，乌絮想起先前躺在涧山道院子里乘凉，百无聊赖下询问仙君在这世上可有哪位日日牵挂，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的人。
小蛟龙突然对男女情爱一事起了兴趣，乌迎缄默片刻，认真仔细思索了半晌，拈轻避重道：
“日日牵挂、割舍不下的，自然是阿絮。”
乌絮并不满意，总觉得他有意敷衍：“仙君，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乌迎拗不过他，只好正式审视这个问题，而后郑重道：“并无。”
在莫名松了口气的同时，乌絮不禁又觉得困惑：
“为何？仙君在这世间存活这般久，那般多修士，就没有那么一位算得上是‘深爱’着，亦或是‘深爱’过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乌迎扶额，“阿絮也知仙君在世间活了许久。”他眼神无奈，望向小蛟龙时却尽显柔情，“修道者也好，凡人也罢，最终都难逃一死。于我而言，倘若轻易便爱上一人，仙君伤心难过数百回都不够。”
“那几位神君呢？与仙君关系要好，就没有一位能让仙君心生情意的吗？”
这小蛟为满足好奇，百无禁忌，什么话都能问得出口。乌迎拍了下他毛茸茸的脑袋，没好气道：“说什么呢，仙君与那些神君只是同僚之谊，哪来那些有的没的。”
况且，即便他与八位神君并无直接血缘，终究是由几人的灵力孕育而出，换种角度而言，甚至也算是能称之为“母体”。他怎可能会对自己的“母亲”另有所图？
换言之，就是借给他胆子，他也不敢啊……
对谁心动呢？屈阳舒么？脑海里浮现出昊苍那张满是正气的脸，乌迎自认便是当真对他那几位同僚有什么想法，也断不会是屈阳舒这种类型。
另外两位容貌美丽，实力强劲的仙子么？
乌迎兀自揣摩：虽是瞧上去柔弱多娇，依依杨柳般别有风情，屠杀那些作恶多端的妖兽时，下手却是比他还要狠辣。
……顶多只是敬佩景仰，也是万万没有半点其他变了味儿的心思的。
乌絮张了张嘴巴，似乎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被乌迎一把捂着堵了回去，紧接着凉夜里悠悠传来一声轻叹：
“阿絮莫要再问了，无论是之前，还是往后，能让仙君日日牵挂、难以割舍的都只有阿絮一条小蛟。”
仙君这话着实听着让人舒心，小蛟龙被捋顺了毛，自然不再闹腾，闭上嘴巴靠在乌迎肩头，乖乖由他搂着安静了。
从记忆中抽身出来， 鬼使神差地，乌絮回头望向昨夜凤焱似乎站过的地方。
没曾想这一眼，竟还当真让他看见了那只臭屁凤凰的身影。
乌絮不禁讶然：他莫非是在这儿待了足足一夜？
禁不住好奇心作祟， 他朝着凤焱所在的位置迈步走过去，发现对方坐在一块表面似有水波荡漾，圆润光滑的琉璃石上，手里握着乌迎给的仙果， 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思量什么。
瞧见那仙果， 乌絮便忍不住吃味。
那日他问仙君不是说自他破壳之后便没再种过，为何还能拿得出来给凤焱。
仙君只是笑，道：“尚有存余，尚有存余。”
尚有存余他长这般大都未曾见他拿出来过？！
乌絮撇撇嘴， 故意咳了两声引起对方的注意。
凤焱听见声响，木讷地微微一怔， 而后缓缓抬起头，看向乌迎。
“……做什么？”许是整宿没睡的缘故， 小凤凰清亮的声音有些发哑。
乌絮挺着腰杆， 理直气壮地冲他伸出一只手， 掌心摊开向上，晃了晃：
“嗯？”
一时没反应过来，凤焱疑惑地看了他几眼，随后猛然惊醒， 握着仙果的手往身侧藏了藏，再出声又恢复寻常语气。
“做什么？乌迎给我的。”
这句话落在乌絮耳朵里， 说得和“乌迎是我的”没什么分别。
当即整条蛟都变得气鼓鼓的，但转念一想，仙果的确是仙君为了让凤焱载二人前来蓬莱岛赠予对方的， 自己这样没礼貌地索要，无异于恶霸行为。
咽下一口气，乌絮在自我安抚中慢慢哄好了自己，外加实在很想尝尝这让凤焱欲罢不能的仙果，究竟是如何滋味，便软着语气跟他打商量：
“我就想尝尝是什么味道，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
闻言，凤焱鄙夷地斜睨了他一眼：“尝尝味道？你不会以为我这么想要这颗仙果，只是因为贪图口腹之欲吧？”
乌絮愣了愣：“不然呢？”
“啧。”
凤焱摇摇头，似乎对乌絮的无药可救而感到分外遗憾。
“吃了这颗仙果，可是能够足足增长一百年的修为，你竟以为……”
凤焱欲言又止，似乎后知后觉自己话有些过多，给小蛟龙解释一通，简直是浪费口水，收住话头没吭声了。
乌絮顿时更是不爽：“那我也不知道啊，你跟我讲了我不就知道了？”
做什么这么不耐烦，好像他脑子里除了吃装不下旁的东西似的。
“你是凤凰，我是蛟龙，我们俩都是神兽，神兽一家亲懂不懂啊。”
要不是惦记着他手里的仙果，他才懒得搭理凤焱这样仗着自己比别人厉害，就随意低看别人一眼的神兽。
凤焱对乌絮疑似攀关系的话嗤之以鼻：“谁跟你一家亲。”
“你……！”乌絮瞪大眼，一跺脚，也顾不得考虑自己那点微薄的灵力足不足以打败对方，当即挽起袖子就要跟这只臭鸟打上一场。
谁知凤焱不慌不忙、态度从容，指尖轻轻划过仙果，将其从中分成两半，而后递给乌絮：
“给你。”
简简单单两个字，浇灭了小蛟龙一肚子火气。
乌絮喜出望外，接过凤焱递过来的半枚仙果，笑得眉眼弯弯：
“谢谢！我就知道你是只心地善良的好鸟。”
从未听过有这样的夸法，也从未见过世上竟有变脸变得如此之快的人。
凤焱对小蛟龙诚意满满的马屁不置可否，稍稍调整了下坐姿，慢悠悠吃起另一半仙果来。
许是听过仙君对此物一番讲述，以及凤焱向他所展现的，对其的迷恋程度，乌絮捧着掌心半枚小小的仙果，莫名心起几分敬重之意，颇有不敢下口的惶恐。
再想到方才凤焱所说，一颗仙果可抵百年修行，现下他拿着的这一半，也是足足能增长五十年的修为。完全足够他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蛟龙，变成可助仙君一臂之力的小蛟龙！
真真是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再犹豫，乌絮“嗷呜”一口吞了下去。
彼时凤焱吃完最后一点，慢条斯理掏出丝绸质地的帕子揩去嘴角残留的汁水。
他见乌絮囫囵吞枣，不由蹙了蹙眉：“什么吃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