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凤焱拿出虚佪灯， 将他与孟含霜床第之间的那些私密之事， 一遍遍映射在半空，强迫他睁大眼逐一观看时，他除过字字泣血地喊着一定要杀了他，什么也做不了。
涧山道甚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
孟含霜在蓬莱让洛蕴风囚困至今， 有许多事记忆模糊，数多年前所经历过的事， 见过的人，印象都不甚清晰了。
堂堂一名上古创世神，如今却是连寻个住处都成了难事。
如此对比下， 乌絮心道：
至少仙君还晓得给自己倒腾出两个落脚的地儿，条件环境虽是差了些，却总不至于他从栖梧镜出来后，沦落到睡在街头的地步。
涧山道主要由一间主屋与不算大的小院构成，占地空间都不算大，但好在紧贴着侧面，还有一处小了一圈，平日用来存放杂物的小茅屋。
乌迎简单将久未住人的茅屋收拾出来，在里面安排了张床铺，暂且让孟含霜安顿下来。
于是待乌絮睡饱了觉，睁眼看见的便是乌迎、孟含霜围桌而坐，另外空出的一个位置，缚鳞珏摆在桌面，屈阳舒飘飘悠悠浮现在上边。
三人面前各自放着一盏茶水，整个屋子茶香四溢，屈阳舒喝不进嘴里，该有的尊重一点不少。
乌絮没有那样的闲情雅致，一大早刚清醒过来便要喝茶，肚子空空荡荡急需填充。
于是谈话只得中道休息，乌迎站起身捋捋坐得有些皱的衣摆，对二人略表歉意后，给小蛟龙准备今日的第一顿饭食去了。
趁此机会，乌絮鸠占鹊巢地坐上仙君的位置，和两名神君面面相觑，几回开口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瞅着气氛渐渐凝固，孟含霜突然率先出声开口问道：“你……如今年岁几何？”
还是头一回有人问起他的年纪，莫名有种分外怪异的感觉，乌絮想了想：
“应该有十五了吧……”
若指得是自他破壳而出到如今，大致算下来应当差不多能有十五个年头。
孟含霜点点头，又问：“可念过书？”
在栖梧镜，仙君特意安排了鲍岄教他读书识字，虽说他的字写得丑了些，但好歹也算是七七八八都认得。
不过想必孟含霜口中的“念书”，应当是指凡间要跟着专门的教书先生学知识。
抿了抿唇，乌絮哼哼道：“不曾。”
好在孟含霜并无任何嘲笑之意，单单只是依照什么流程一般问完了话，得到回应后又点了点头。
他抬头见小蛟龙耷拉着脑袋，略一思索约莫能猜到是自己方才的问话给了他压力，于是安抚道：
“只要识得字，明辨是非便足矣。”
也不知对方有没有听进他的话，乌絮闷闷“嗯”了声，不做声。
好在性格使然，小蛟的情绪素来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时片刻就把自己哄得重新高兴起来。
乌絮兴致勃勃，转头去问屈阳舒：“屈叔，我们在蓬莱岛时，怎么不见你出来过？”
屈阳舒有意回避这个话题，却是敷衍到撒谎连草稿都不打一个，眼睛死死盯着左下方的位置，解释说：
“有些事耽搁了。”
他虽是隐匿于缚鳞珏中，可对外界仍有所感知，发生了什么都一清二楚。
乌迎领着乌絮的不请自来已然撞见孟含霜狼狈不堪的样子，倘若他还要现身出来，非但帮不上忙，只会让孟含霜觉得更加难堪。
离了缚鳞珏怕是都要魂飞魄散，不借用他的身体，能做什么事？
乌絮撇撇嘴，没有当面拆穿，倒也没再追问。
自醒来到这一会，乌絮饥肠辘辘，百无聊赖趴伏在桌上戳着仙君喝过的那杯茶水，实在难耐，抬头往门口的方向望去。
哪知这一望，却是亲眼目睹了天神降临——
因在场都是熟人，乌迎便随意懒散了些，一早起来乌发未束，恣意披散在脑后，平白为那张如玉面容添上几分柔和。
时候尚早，日头才露尖角，日光为其描上一层金边，遗世独立、惊为天人。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肉羹香味，怔怔瞧着这一幕，乌絮脑中蓦地冒出“贤妻良母”四字。
“阿絮心心念念的肉羹。”乌迎端着碗走到桌旁，放在乌絮面前。
烫意穿透瓷碗扎着乌迎的手，乌絮注意到仙君素白的指尖都泛起红，难得第一时间不是先去品尝久违的肉羹滋味如何，而是先心疼起了乌迎。
他伸出双手捧起仙君的一只手，轻轻往上呼了口气，而后小狗一般抬眼向上投去视线。
“疼不疼呀仙君？”
心间被乌絮暖得热乎乎的，乌迎沉溺于小蛟龙的体贴中，忽而察觉到两位老友的视线纷纷聚拢过来，立时不自在地咳了咳，不动声色抽回手，顺带揉了揉小蛟龙毛茸茸的脑袋，眉眼柔和：
“只是红了些，不碍事，阿絮不是肚子饿了么？快去吃。”
感受到头顶传来的温柔力道，乌絮耳根有些发热，乖乖应了声，转身坐好后拿起勺子小口吃起来。
让小蛟龙占了位置，乌迎便负手立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乌絮的背影。
三位神君都不是话多的人，屋内一时陷入沉寂，安静到小蛟龙吃肉羹的响动清晰可闻。
这般长时间没守着康曲城，如今乌迎一回来，虽是没有大张旗鼓地到街上去宣扬，无声无息中，不少担子已经又落回他肩膀上。
自柳府一劫，托屈阳舒的福，城内藏匿的妖兽几近都处理了个干净。可这东西就像是雨后春笋，稍一松懈，东一片西一片都争抢着往外冒头。
没等乌迎满眼慈爱地看着乌絮吃完肉羹，远处有妖力波动传来，暗自叹了口气，只得迅速束起发冠，起身往过去赶。
孟含霜见乌迎神色突变，跟着站起身：“我与你同去。”
乌迎脚步一顿，直截了当拒绝道：“不用，你体内压制尚还未解，去了也帮不上忙。”
说罢也不看孟含霜如何表情，兀自抬脚出门去了。
经乌迎这么一说，孟含霜恍若才后知后觉想起他灵力都还被洛蕴风不知以什么术法封印着，此下除过与天齐寿、身强体壮，与凡人并无差异。
事实如此，他倒也不叫乌迎三言两语惹恼，被拒绝后默不作声坐了回去。
乌絮早习惯仙君说走就走的行事风格，头也不抬吃完了肉羹，方才抬头去看失魂落魄的孟含霜。
显然不止他一人看出孟含霜的失意，始终保持静默的屈阳舒出声道：
“桓上，我有一个法子……”
后面他再说了什么，乌絮听不大懂，想必屈叔是有能让桓上神君恢复修为的方法，只看见孟含霜拿着缚鳞珏出了门，步伐略显急促地径直往竹林里去了。
“那……我下……这里！”
“啪”地一声清脆落子声，打破涧山道门外浓重的夜色。
分明传出来的只有小蛟龙一人兴冲冲的声音，却无端让人觉得屋内格外热闹。
乌迎不禁扬了扬唇角，跨入门槛，一面问着：“阿絮，玩什么呢，这般开心？”
屋内二人双双转过头来看向他，兴奋的缘故，乌絮的脸颊还微微泛着红。
见乌迎忙碌一日总算回来，指尖夹着的棋子都顾不得放下，连忙跳下凳子笑嘻嘻地前去相迎。
“仙君你回来啦！我在和桓上神君对弈呢！”
闻言，乌迎不由失笑：“是么，短短半日，阿絮变得这样厉害。”
他环顾着看了看四周，疑道：“昊苍呢？”
像是在回应他的疑问，乌絮指尖曜石般的黑子闪了闪亮光。
小蛟龙冲乌迎摆摆手：“在这儿。”
乌迎视线凝落在那枚小小的棋子之上，微一挑眉：“昊苍？”
黑子应声复又闪了闪光，莫名委屈可怜。
堂堂威震八方的昊苍神君，如今竟沦落到幻化成棋任人握在手里捻摸把玩的地步，乌迎心中好笑的同时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扶着乌絮的肩膀带着他往里边走了些，乌迎道：“天色已晚，明日再玩吧。”
乌絮认真辛苦学了半日，才方有摸到这门艺术门框的感觉，现下好容易能和孟含霜对上两招，却被告知明日才能继续，颇为依依不舍。
但与他对弈的孟含霜拾掇了桌面散乱的棋子，让它们重新凝聚成屈阳舒的模样，已然起身打算告辞，只好暂时收敛了心思。
等人带着缚鳞珏消失在门口，乌絮才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仙君，我不用再一直戴着缚鳞珏了吗？”
乌迎说缚鳞珏可以抑制他的灵力暴动，可灵力爆发的前提是，他有那般强劲的灵力。本来就少得可怜，外物再强行压制，他可谓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而自从摘下缚鳞珏，蓬莱岛张清虞一行人来找麻烦，他都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解决。
……如若可以，他不想再将那东西戴在身上。
第48章 亲吻
乌迎摆放桌椅归位的动作一顿， 思忖片刻，回道：“只是暂时，往后还是要一直戴着的。”
“啊——好吧。”乌絮闷闷应声。
虽然仙君没有松口， 但往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当时逃离栖梧境，乌迎起初态度同样坚决，到最后还不是败给他的眼泪攻势，答应留他在外边？
乌絮心里打着小算盘， 情绪低落一瞬恢复如常， 念着仙君在外降妖除魔十分辛劳，主动端起铜盆去院子里的水缸舀水回来让乌迎梳洗。
看着小蛟龙为自己忙碌的身影，乌迎万分欣慰，心道不枉费他一番悉心教诲， 如今总算是长大了些。
可感到欣慰的同时，他总觉有哪里说不出的奇怪。
乌絮抱着巾帕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看乌迎洁面净手， 等乌迎抬起头来，便十分有眼力地递上巾帕。
“仙君， 给， 擦脸。”
乌迎动作顿了顿， 瞧着小蛟龙亮晶晶地双眸，思绪复杂。
他伸手接过：“多谢……”
乌迎脸侧的几缕发丝方才浸在铜盆里，此下抬起头来顺着发尾湿漉漉往下滴着水，脖颈一小片白皙肌肤也变得濡湿。
乌絮一眨不眨直勾勾看着他， 竟是觉得仙君要比话本上那些漂亮的仙子还要好看。
他愣愣出神着，嘴里不知不觉也说出了口：“仙君真好看……”
相处这般长久的时间， 头一回听见小蛟龙对自己的外貌做评，并非没有过人称赞他这副皮囊，那时乌迎也并未觉得有什么， 坦然一笑便是。
可当夸赞之人成了乌絮，他只觉得千分万分的怪异。
动作僵硬地用巾帕揩了面，乌迎竟有种想盖在上面再不取下来的冲动。
做足了心理准备，维持住平常惯于示人的平淡神情，乌迎取下巾帕，犹豫试探：
“阿絮可是有什么事要同仙君讲？”
乌絮摇摇头，视线依旧落在乌迎身上：“没有呀。”
……实在诡异。
以乌迎对他的了解，这孩子绝对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于是他语气带上诱哄的意味：“乌絮若是偷偷做了坏事，现下坦白，仙君保证不会生气。”
一听这话，乌絮当即垮了脸，秀气的眉毛皱起来：“仙君怎的胡乱给别人扣帽子！我只不过见仙君辛苦，有意分担，却要被这样冤枉。”
说罢，他瘪了瘪嘴，一副委屈难过的样子。
乌迎最受不了小蛟龙摆出这副模样，即便明知这小坏龙是故意做出来给他看的，但每回都还是会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地“上当受骗”。
如今小蛟龙已然不再是栖梧境那个小小肉团子，即便是人形，也能将他当作盘龙柱肆意攀爬。
蛟龙一族寿命也算长寿，小蛟龙在外界的时间，远远比不过在龙蛋里。
乌絮的少年形态与平凡人家的孩子并无二致，个子如今也是正常十五六岁该有的高度。
小蛟龙如今的年纪于享寿元万年的乌迎而言，不过沧海一粟，每每思及此，无论叫乌絮挑起多大的火气，乌迎都能轻而易举化解。
乌迎几步上前，手臂穿过小蛟龙的腋下，将乌絮整条龙抱起来，得心应手地顺着鳞片捋：“好，阿絮长大了，懂事了。”
乌絮让乌迎抱着一路走到床边，习以为然地看着仙君弯下身子替他褪去靴袜。
待乌迎摆放整齐，准备起身时，乌絮却用足底抵在他的胸膛上，制止他起身的动作。
“不许起来！”
乌絮微微仰着下巴，命令道。
乌迎稳了稳身形，有些不解他此番行径为何，却十分听话地没有再动，反而使坏地一手圈住小蛟龙纤细的脚腕，蜷缩着手指在他脚心挠了挠。
“阿絮竟敢命令起仙君了，嗯？”
话虽如此，乌迎实际面上含着笑意，未有丝毫恼怒。
乌絮怕痒地猛地蜷起脚趾，当即就要用力把脚缩回去，结果乌迎玩心大起，加大了点力道握着他的脚踝，又挠了挠。
“啊！哈哈哈……不，不要！仙君！”
乌絮扭着身子在床上挣扎作一团，小脸憋得红扑扑的，原本柔顺的黑发蹭成了茅草堆。
他本想模仿着蓬莱岛时，张清虞来找麻烦的样子，故意想要欺负欺负仙君，哪知被反将一军。
“还敢不敢了？”
见小蛟龙笑得快喘不过气，乌迎松开手，缓缓站起身。
捏着脚踝的力道一松，乌絮忙不迭收回双腿，严严实实藏在被子底下，生怕乌迎再拉过去挠他几下脚心。
“不敢了不敢了，仙君威武。”
面上的热意稍微散去些，方才的心跳如雷尚有余韵。小蛟龙胸脯微微起伏着，往床内滚了滚，给乌迎让出位置。
“好了，不闹了。”乌迎将动作间垂在耳边，时而晃荡着遮掩视线的一缕头发拨到身后，去了外衣上榻到乌絮身边躺下。
仙君熟悉的气息霎时包裹过来，乌絮轻车熟路钻进他的怀抱，仰面看着乌迎，意思不言而喻。
无需小蛟龙张口，乌迎便十分上道地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感受到仙君浸着凉意的唇瓣贴在额头，乌絮莫名心中荡漾，分外舒畅。他依旧仰着脑袋，并不满足，撅着嘴：“这里也要！”
素来不会拒绝他请求的仙君只是淡淡瞥了眼，拒绝道：“那里不行。”
没料到竟会被拒绝的乌絮微微瞪大眼，万分不解：“为何？”
仔细回想起来，仙君最常亲吻他的地方，就是额头、面颊和鼻尖，从未亲过他的嘴唇。
“话本上说，亲吻嘴唇是表达爱意的方式，仙君不肯，是因为不爱阿絮吗？”
小蛟龙一双眸子生得本就惹眼，眼尾略略下垂，更显无辜。
乌絮也向来不吝啬于以自己这副面貌去讨巧，能派得上用场的时候，更是要加倍地利用。
即便乌迎明知这小家伙是拿捏住他的心思，刻意作出可怜模样惹自己心软的，往往也都还是会上钩。
不自觉间竟是盯着小蛟龙不点而朱，委屈抿在一起的红唇看了半晌，乌迎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心下猛然一震，略显慌乱地急忙移开眼。
“并非……”他浅浅呼出一口气，“亲吻嘴唇的确能表达爱意，但这爱意是是相爱男女间的情感，并非我与阿絮之间。”
乌絮似懂非懂，拧着眉，攀着乌迎的肩头追问道：“有何分别？既然都是爱，又为何分得那般明晰？不都是要互相陪伴吗？”
“话虽如此，但其间终究还是存有差异的。”乌迎斟酌着用词，“就像……我与阿絮之间，是不可以亲吻嘴唇这样的举动以示依赖。”
“好吧……”小蛟龙耷拉下脑袋，像是已经放弃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结。
见状，乌迎方才松了口气。
“那再亲一下脸，总可以吧？”片刻后，乌絮又抬起亮晶晶的眼睛。
乌迎微微一笑：“自然。”
听他同意，乌絮长睫遮掩的眸底闪过一丝狡黠，待仙君贴身过来时，他瞅准时机侧过头——双唇相贴。
未等乌絮仔细琢磨究竟是何种滋味，到底有哪里不同，使得仙君无论如何也不愿亲他的这里，仙君便蓦地退开了。
“乌絮！”
猝不及防被用严厉的语气喊了全名，乌絮瞬时的怔愣过后，抬眼看见的，便是面色阴沉，眼神冰冷的仙君。
头一回见以如此陌生的眼神看他的仙君，乌絮甚至连撒娇讨饶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慢慢从乌迎身上爬起来些，低着脑袋坐在床中央，纤细的手指心虚紧张地搅在一起。
“怎、怎么了嘛……”
瞧着小蛟龙这副模样，稍微重点，能让他意识到严重性的话不忍心说出口。不好生说教说教，又实在是不听话。
乌迎眉头紧锁，颇为头痛地揉摁了摁眉心，心累无比地重重叹了口气：“阿絮，你就不能听话些么？”
不明白为何这般不起眼的一件事也值得仙君发这么大的火气，但碍于仙君看上去着实很生气，乌絮觉得委屈，却也不敢现下发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