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挪着屁股往床内更深处蹭过去，乌絮一声不吭，背朝着乌迎躺下了。
怪异的是，这回的仙君前所未有的严厉，心中那点子委屈却是漂浮在面上的，轻轻拨弄几下就跟着散去了。
而掩藏在委屈之下的，是不可言喻的，兴奋。
身后许久的沉寂，仙君似乎一直保持着方才搂着他的姿势靠坐在床头，过了好半晌才有“窸窸窣窣”响动传来。
乌絮侧耳倾听，直至一切又归于沉寂，也没能等来紧贴上后背的温热躯体。
但他分外大度地没有和仙君计较，反而善解人意地认为是自己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对方，留给仙君一夜平复心情的时间，也是应当。
不知仙君此刻是面朝着他，还是同样背对着。想到那双唇相贴的一瞬，乌絮忍不住用指尖轻轻划过自己的唇瓣，莫名心跳加速。
好生奇怪的感觉。乌絮心道。
或许是做这样行为的人是仙君的缘故，乌絮非但不排斥，反而隐隐期待着下回还能如此。
不过依照仙君的反应，这个“下回”想来不会轻易实现。
躺在床上思索了各种各样能使得今日“巧合”重演的办法，乌絮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直至夜色极深，实在抵不过困意汹涌，才堪堪睡着。
可是他哪里做得不对，哪些行径误导了阿絮？
小蛟龙平稳缓和的呼吸声渐渐响起后，乌迎侧过身看着他纤瘦的背影，心情复杂难言。
不该是这样的。
乌絮自小在与世无争的栖梧镜长大，没有受到过正常环境下，人、事、物的渲染，在许多事上经验匮乏，什么也不懂，天真单纯得过分。
第49章 情此一字
他能永远保持干净纯粹的同时， 脱离自小长大的环境后，也极其容易受到各种事物的影响。
他是想一直作为乌絮最想也是最心甘情愿依赖离不开的人不错，但绝非以牵扯到“男女之情”的身份。
即便深知今夜之举并非小蛟龙有意为之， 也还是能够替他敲响警钟，平日要多注意自身的言辞行径，绝对不可引着小蛟龙走到歪门邪道上去。
否则他这个“饲养者”的身份，太过不称职。
乌絮睡着后， 做了个格外可怖的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蓬莱岛， 在沧溟宫的大殿上，凤焱和云渺真人彻底撕破脸皮的那时候。
他找遍了所有能出去的路，无一例外都被堵死，根本无法逃脱。
于是只能驻留原地， 再一次亲眼见证两人关系的破裂。
可等凤焱一字不差地说完那日乌絮与乌迎尚且在场时，他对手脚被束缚住的洛蕴风所说之言后， 洛蕴风一抬头，利刃般冰冷的视线直直向他这边射过来， 一抬眼， 看见的却是仙君的面孔。
乌絮猛地惊起一身冷汗， 几近是一瞬见清醒过来。
睁开眼，天光已然大亮。
心有余悸地坐起身抚了抚胸脯，回忆着梦中所见，乌絮除过当时的心惊， 醒后并无多少慌张。
他不觉得自己与仙君会走到像凤焱洛蕴风那一步，且并不觉得若当真走到彻底决裂那一步， 他能如同凤焱那般，有能够压制过仙君的能力。
总而言之，梦中所见， 皆是虚妄，都是与现实相反的东西。
身边的位置早散去热意，也不知仙君为何日日都能起得这般早。
待乌絮在床榻上呆坐着愣够了神，方才慢吞吞穿上鞋袜下去。
桌面上摆着一小碗清淡的稀粥，乌迎是估量好乌絮醒来的时间的，此时从碗壁摸上去，不烫不凉，温温的正正好。
乌絮却没心思坐下来吃完这一碗，昨日将仙君惹得生了好一通火气，现下醒来不亲眼见着人，总觉得心烦意乱。
循着小院的**走了一趟，最后在如今安置给孟含霜居住的小茅屋里找到了一大早就不见人影的二人。
彼时乌迎、孟含霜正盘腿一前一后分别坐在两块圆状的蒲团上，周遭有灵脉光纹围着两人于空中缓慢起伏，发出轻微嗡鸣。
乌絮定睛看了半晌，才发现屈阳舒以同样姿势盘坐于缚鳞珏之上，如今他叫那玉玦滋养得恢复大半，虽仍无实体，却也能够在老友急需时，助上一臂之力。
想必仙君正在为桓上神君解决灵力压制一事。乌絮静静立在门外看了会儿，想到自己上回成功击退张清虞，试探着伸出手，屏气凝神将灵力集中于掌心。
起初尝试仍是觉得体内空虚，又多试了几回，慢慢地，当真有清浅的，蓝光盈盈的灵气聚拢在掌心之间。
也不知除过打架意外，这东西还有何效用，乌絮竭力使那一小团不甚平稳的灵气不熄灭，坚持着快步走到小院里，先前为种喉罗仙修建的小花圃旁边，蹲下身随意将手中的灵力对准一棵萎靡不振，俨然时日不多的杂草倾倒下去。
乌絮心想着能否起到救死扶伤一棵小草的效用，那团灵气像是化作活水，甫一挨到土壤，立时蒸腾成一小片烟雾扩散开，最后竟是滋润了小园内的全部土壤，悉数浸润了遍。
而原本焉巴巴，耷拉着脑袋的小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挺起腰身，恢复作生机勃勃的状态。
乌絮霎时喜出望外。
本来只是随意的尝试，没曾想竟还当真有此效用！
兴奋过后，突如其来的一阵头晕目眩，乌絮打起精神晃了晃脑袋，眼前的重影才稍微减轻了些。
想来是他一时得意忘形，体内尚且空虚便一次耗用了这般多灵力，导致身子吃不消了。
“阿絮，做什么呢？”
乌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乌絮回头望过去，仙君与桓上神君并肩走来。
“仙君……”乌絮站起身，步伐略显漂浮，直直朝乌迎走去。
按计划他应当是要一头栽进仙君胸膛上的，奇怪的是，未等他彻底卸了浑身的力气，软趴趴倒下去，乌迎便先一步揽住他的肩膀，将他端端正正扶好站在原地。
……十分克制疏远的距离，乌絮甚至都没有挨着他的一片衣料，唯二的支撑点，只有肩膀上的两只手。
不明白仙君这是在做什么，乌絮茫然地眨眨眼，正欲开口询问，余光却蓦地捕捉到一抹刺眼亮光。
他下意识扭头看向发光源，发现竟是一枚足有半只手掌大小，纹路深刻，通体呈现出银白光泽，质地温润的扇形鳞片。
“欸？”乌絮视线凝在鳞片上，惊奇道，“那是什么？”
虽说自蓬莱岛初见，孟含霜一直是一副阴气沉沉，没什么鲜活气息的样子，此时此刻，那股萦绕在他身上的阴气却似乎更加浓重了些。
乌迎揽着小蛟龙，向前快走几步正欲开口转移话题，孟含霜已经解疑答惑：
“是云渺真人身上，最为坚硬的鳞片。”
亦如鸟类会从身上拔下最漂亮的羽毛作为定情信物，赠予他求偶的对象。鲛人一族同样如此。
并且鲛人族自古以来举世公认最为忠贞，他们会忍痛拔下灵力所化，最为坚硬漂亮的那枚鳞片，赠予心爱之人，且一生认定一人，永不会变。
此下乌迎、屈阳舒合力解除孟含霜体内的灵力封印，却未曾想从心脏的位置剜出这枚鳞片，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孟含霜紧紧握着鳞片，原地静默许久，转身往竹林深处去了。
桓上神君的背影无比落寞，若没猜错，既是云渺真人身上最坚硬的鳞片，想必应当是极其重要的。可桓上神君既对洛蕴风无情，为何又会伤心至此？
乌絮想不明白，便干脆不再去想，只是问：“桓上神君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吗？”
乌迎摇了摇头，道：“强行将鳞片与他肉/体剥离，虽是能灵力运转如常，身体所遭受的损坏还是需要些时间。”
他往孟含霜离开的方向深深看了眼，叹道：“‘情’此一字……罢了，待他想清楚回来，还是先问问他挖空心思要得到的东西……究竟为何吧。”
乌絮附和地点点头，后知后觉想起他应该把握住机会，借自己方才耗用灵力过多，身体不适为由，向仙君撒娇，好以此揭过昨夜之事。
于是他故作柔弱，实则用力往乌迎怀里靠地一手扶着脑门，嘴里“哎哟哎哟”叫唤着：“仙君，我头好晕啊……你快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是么，那阿絮随我进屋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乌迎面不改色，暗中更加使力箍着小蛟龙的肩膀，让他无法贴近自己半分。
暗中较劲奋力拼搏，还是没能靠近仙君。这下乌絮就是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仙君是在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当即垮了脸，愤愤扭头瞪向乌迎：
“你干嘛！”
乌迎神情淡淡：“阿絮不是头晕么，莫要再闹腾了，仙君扶着你进屋。”
半扶半搂地让仙君将自己带进屋里，依照对方的指使在床边坐下，乌絮眼神乖巧，微微仰头看着乌迎一手在他脑袋上探来摸去。
“怎么样呀仙君？”
乌絮见乌迎放下手，面色凝重，分明那点不适早消失殆尽，现下瞧仙君这般神情，不由当真涌上几分紧张。
乌迎沉吟着，并未立时回应，片刻后缓缓道：“是存有些问题。”
“什么！？”乌絮猛地坐直了身子，险些从房顶蹦出去，好在被乌迎摁了下去。
“是存有些问题。”乌迎语气平稳，看不出丝毫小蛟龙身体有恙的焦急。
只见他语速平缓，慢悠悠接着补上后半句，“待会儿吃饭时，多吃两碗，想来便好得差不多了。”
“……”
平日里仙君总是一副正儿八经，不容侵犯的样子，没想到欠揍起来，着实让人恨得牙痒痒。
乌絮握起拳头不轻不重砸了下乌迎的肩膀以示不满，见仙君仍是笑意吟吟不知悔改的模样更是来气。
“乌迎！”
“没大没小。”
轻轻一声叱，乌迎反手握住小蛟龙的拳头，逗弄够了，又恢复做正经模样。
“桓上休养的这段时日，得花费些功夫为昊苍重塑肉/身……”乌迎慢条斯理掏出缚鳞珏，将层层缠绕在上边的九节锁解开，“这东西，阿絮还是先戴上的好。”
想到缚鳞珏的用途，乌絮才不久感受到体内有灵力蕴含的美妙，此下自是十分排斥，不愿就此又压制住这来之不易的好东西。
他往后缩了缩身子，抗拒道：“除过误食仙果那次意外，我觉得我可以很好地控制灵力。”
乌迎依旧持着缚鳞珏，但没再靠近，似是在等乌絮心甘情愿，主动乖乖过来戴上：
“那只是你的感觉，阿絮。不能确保万无一失，那样的意外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不知该如何回应，却深知他无论如何也说不过仙君。乌絮皱着眉头，抿了抿唇，闷声耍赖道：“可我就是不想戴……”
本以为仙君会哄劝几句，而后不容拒绝地强行替他戴上，没曾想乌迎竟当真收回去，点头道：“那便不戴。”
乌絮愕然，到嘴边要和仙君好一通纠缠的话语悉数咽回去，乌迎如此态度，反而让他有些惶恐不安。
他狐疑地确认道：“真不戴？”
乌迎：“真不戴了。”
得了保证，乌絮方才彻底放心下来，滴溜转着眼珠子，笑嘻嘻地朝乌迎怀里扑过去，仰头去亲乌迎的下巴。
“我就知道……”
声音戛然而止，乌絮错愕地瞪大眼，不敢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
仙君竟然偏头躲开了他的亲吻！
乌絮不解且愤懑道：“我亲的是仙君的下巴！”
倘若仙君昨夜动怒是因为他强行让仙君亲了他的嘴巴， 可今日他没有再做那样的举动，为何仙君还是要避着他？
放在以往，这难道不是极为平常的的吗？
乌迎双手克制地搭在小蛟龙腰间， 轻轻将他从怀里扶坐起来。
“阿絮如今长大了，不能再随便与旁人过分亲密。”
“仙君又不是旁人！”
“即便仙君不是旁人，那样的举动也不可随意为之。”乌迎神情淡淡，与吹胡子瞪眼的小蛟龙形成鲜明对比， “听话些， 阿絮。”
听话些。
仙君这样的话不知说过多少遍，可这回却是乌絮最不想依他所言的一次。
胸口憋闷着一股气，乌絮心中难过，嘴上却不饶人：“不那样就不那样， 反正我又不是离不开仙君！”
分明这么多年向来如此，乌迎却说变就变， 好像往常的一切亲昵，都是他一厢情愿。
仙君既然不想再跟他那般要好， 他也没什么不行！
孟含霜直至暮色降临才回到涧山道。
一道模糊人影从门前晃过， 乌迎立时起身跨出门去。
早晨一段不虞的谈话结束后， 乌絮坚持着一日没跟乌迎说话，哪怕晌午仙君从外边酒楼给他带回来好吃的凤尾虾，他也忍住没开口。
见乌迎猝然起身追上去，乌絮下意识站起来就要跟着过去， 方一迈出脚，反应过来， 赌气地又坐回原处。
焦躁不安地等了会儿，乌絮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悄悄跨出门槛， 后背紧贴着已然闭合的茅屋房门，支起耳朵偷听。
“……敛骨吹魂。”是孟含霜的声音。
敛骨吹魂，将散掉的骨骼重新集结，把离散的魂魄吹回体内，再造生灵，可使死者复生。
乌迎似是相当不解，短暂的沉寂过后，他问：
“……敛骨吹魂？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是世漓相求，要我帮他寻来。”
“恭世漓？”没料到会牵扯出另一位神君，乌迎愈发不解，觉得这事远不及表面这般轻松。
既是相求桓上替他找寻，想必恭世漓此回遇到的麻烦极为棘手，否则以他的性子，也不会请桓上帮忙。
乌絮靠坐在门外听了半晌，听得云里雾里稀里糊涂，每回仙君与他那些同僚商讨要事时，他就会觉得自己与仙君之间，间隔得很远。
若非是仙君收留下龙蛋里的他，这偌大世间，二人恐怕难有交集。
由于乌迎态度的蓦然转变，乌絮心情算不得好。不知为何，他也不愿再像从前那般，不管不顾地跟乌迎撒泼耍赖，什么厚脸皮的招式都要使出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仙君若定要同他疏远，即便他一哭二闹，也难以让对方改变主意。
乌絮呆呆抱着膝盖坐在地面，小茅屋的房门何时从内被推开都未有察觉，直至一双手将他托起。
“怎么偷听做坏事的人，反而要先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乌迎神情无奈，不等乌絮缓慢回神，开口回应些什么，他紧接着交代道：
“仙君需得去寻些替你屈叔重塑身体灵材，不在的时候，阿絮便听桓上神的话。”
乌絮总觉仙君有在刻意躲避自己的嫌疑，可偏生他要做的事又是当下紧急正当的，让他耍脾气都没有任何理由。
再多的委屈不满只能咬碎了往肚子里咽，嘴巴还没张开，眼眶先红了一圈。
乌絮闷声问道：“要去多久？”
像是全然没有察觉到小蛟龙的情绪波动，乌迎只是抚摸了下他的侧脸：“快则两日，慢则半月。”
小蛟的眼眶当即更红，隐隐含有水光：“好吧……”
乌迎的指尖轻轻划过他染上桃红的眼尾，叹道：“仙君会尽量快去快回。”
说罢，亦如在栖梧境时乌迎惯有的不告而别，声音甫一消散，前一瞬还在眼前立着的人，也跟着消失不见。
乌迎走后，小蛟龙的饲养职责暂时落在孟含霜的肩膀上。
每日早晨乌絮醒来，桌上仍旧会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羹或是别的什么，该有的倒是一样没少给他。
只是味道如何，便着实无法保证了。
孟含霜本就被洛蕴风丧心病狂地在岛上囚禁了近百年，衣食住行样样都经由洛蕴风安置，无需他操任何心。
遑论神君们都早已辟谷，若非情势所需，断然也不会再轻易去碰凡界的食物，自找麻烦。
乌絮坐在桌前捧着碗，努力在心中暗自说服自己里边的东西只是卖相差了些，毕竟是出自活了上千万年的神君之手，即便味道不怎么样，也不会轻易葬送了他的性命。
可心里想的是一回事，瞧着碗里黏糊糊团在一起，看样子应当是种面食的东西，上下嘴唇像是拿什么给死死粘住，怎么也张不开。
几次尝试以惨败告终，乌絮毅然决然放下碗，打算自力更生。
自始至终亲眼目睹了小蛟龙的所有心理变化，孟含霜不由微微拧起眉头，思索起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分明照着食谱一步步做出来的，竟会如此惨不忍睹。
乌迎在涧山道，为了让这挑嘴的小蛟龙吃得满足，自行搭建了个简易的小厨房。
这边乌絮已经默默走过去，翻出孟含霜早起去集市里买来剩余的食材，照着翻开摊在炉灶上，还没来得及收走的食谱，研究实践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