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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步,从刺客到皇后(坐定观星)


谢舟顿了顿,伸手碰了碰自己的下颌,上面似乎还残存着一点柔软的湿润,勉强算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吻。
赢秀脑袋钻到被子里,渐渐有点发闷,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有什么动静,估计谢舟已经走了,他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失望,悄悄地冒出头——
一只冰冷大掌陡然钳住他纤瘦秀气的下颌,两指捏着他的腮帮子,径直将他提了起来,力道不大,不至于弄伤他。
赢秀瞪大了眼睛,心慌意乱地凝视着对方越靠越近的脸,他屏住呼吸,眸瞳一眨不眨。
对方俯下身,轻轻碰了他一下,随后缓缓将他放开。
柔软,冰冷,短暂的一个吻。
……咦?
赢秀还没反应过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形状秀美的眸瞳骤然变圆了。
好想再咬一口,谢舟会同意的吧……
晚上趁他睡着了,偷偷再咬一口,赢秀打定主意,心里就跟揣了一只兔子一样七上八下,装作若无其事地爬起来。
“来年三月,科举将复。”谢舟道。
冷不丁听到谢舟说这番话,赢秀不免有些疑惑,如今士族当道,婚宦勾连,遮蔽了江左大半的天,倘若皇帝要复起科举,岂是易事?
何况,谢舟是怎么知道的?
赢秀直言不讳地问出了心底的疑惑,谢舟只是轻轻一笑,风轻云淡,“偶然得知。”
赢秀信了,毕竟是国相麾下的门客,有小道消息提前得知,那也不出奇。
只是,谢舟为何要告诉他这件事,他现在的身份明面上是个求仕无门的儒生,谢舟的意思……难不成是让他好好准备科举?
赢秀骤然紧绷,他没想着做官,眼下只想着帮长公子坐稳琅琊王氏主公的位置,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算算时间,王守真应当处理好船闸之事了。
正在此时,谢舟陡然问他:“倘若有人屡次三番地犯错,我该如何处置?”
赢秀凝神思索片刻,谢舟说的犯错,难不成指的是他总是晚归,应当不是,谢舟没这么小心眼。
既然与他无关,谢舟说的又是哪件事?
赢秀琢磨不透,只得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自然是按照南朝的律令处置。若是他们屡次不改,那也就不必留情了。”
谢舟笑了一下,赢秀被那笑容惊艳,愣了半响,直率问道:“我说得不对么?”
“不,”谢舟眸色幽深,轻声道:“你说的有道理。”
江州闸口出事一案,由明镜司亲自审理核查,短短两日查出真相,乃是江州当地的吴姓勾连作案,意图栽赃别驾王誉。
一次两次,朝朝廷派来的命官下手,江州豪强被逐户调查,素日紧闭的一座座坞堡如今大开辕门,任由官兵进进出出。
一夕之间,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江州自此再无豪强。
至于王誉,疏忽职守,措置失宜,罚俸六月,谅在督工运河有功,调回京师,再升一级,高升中书省。
江州漕运,由市舶司全权接管。
这一回,无论是在江左盘踞已久的吴姓,还是身为中原士族的侨姓,谁也没有捞着好。
赢秀前不久窃来的坞主令牌,王守真用来威慑各位坞主,勉强才把这些江州豪强压倒,谁知……
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位远在京畿的皇帝才是最深不可测的黄雀。
赢秀坐在王氏私邸,眼瞅着长公子与一众门客正在观测舆图,一群人围着舆图看得入神,忽然有人一拍案几,“我知道了!”
那人欣喜若狂道:“这条运河连接四洲,江州才是水上要道,名副其实的四洲枢纽!”
他叹息一声,“皇帝势必会将江州牢牢地攥在手中,以便掌控整个江左的漕运市利,岂会让旁人沾染?”
“长公子不必灰心,即便是换了其他士族的人来,也是万万争不过那位……”其余门客连忙开解道。
建元年间,士族与皇室共治南朝,一直持续到当今陛下践祚,改元永宁,也不曾改过。
虽然陛下性情暴戾残忍,为人嗜杀,杀宦官,杀方士,杀臣僚,杀宗室,算起来,死在圣旨下的士族都算是少的。
登基以来,昭肃帝向来对待士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行事不出格,便会一直容许他们继续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的奢华日子。
直到位于四洲枢纽的江州屡次遭到皇帝血洗,当地如今再无豪强,满地坞堡,人去楼空。
身为琅琊王氏长公子的王守真才如梦初醒,他自恃政客出身,见过不少阴谋诡谲,在与南士的党争中稳占上风,即使折损人手,也不在话下。
以致于如今才看出,那位暴君的圣心早就不在士族身上了。
如今的皇帝,他要的是清士族,一步步收拢士族手上的权势,让他们和吴姓相争。两姓相争,皇帝才能高枕无忧。
赢秀亦是心思通透,察觉长公子面色似乎有异,思索片刻,瞬间就明白了长公子为何忧心。
“如今最要紧的不是如何争权,而是急流勇退,自保为上。”赢秀道。
少年声音清朗,咬字清晰,在座门客下意识朝他看去,在心底反复思索他说的话。
王守真苦笑了一下,倘若他是掌舵的人,见风使舵自然不难,问题是,他如今身在船中,却无法掌控方向。
琅琊王氏准备如何应对,全看王道傀如何想,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他纵横一世,无限风光,是万万不可能主动上交权力的。
将来一场腥风血雨,必不可免。
王守真对赢秀道:“我先回广陵一趟,打探一下父亲的意思,你暂且留在此地,看看能不能探知建章谢氏的风向。”他顿了顿,道:“小心为上。”
赢秀点了点头,看着王守真急匆匆地收拾行箧,准备沿着沅水北上返回广陵。
站在王氏私邸府门外的丹犀上,望着长公子坐上马车,撩起帷幕,在高处朝他投来一眼,赢秀莫名有些不安。
这种感觉让他似曾相识,当年,爹爹也是这样在山林中深深地看着他,哑声让他下山去。
爹爹还说,下山之后,不要再提起有关他的一切。
年幼的赢秀记住了,他后来悄悄去寻找过爹爹,却发现他们原本的住处早已被付之一炬。
赢秀立在原地,长街上官兵来来去去,脚步匆匆,无人在此停留。

第36章
王守真走后不出一月, 四洲运河已然全部竣工,自此东西南北四通八达,一叶轻舟能渡过万山。
坊间流言纷纷, 都说占据中原的羌人派遣使者, 意欲和南朝互市。
这几日街上零零散散地出现了几个羌人, □□尺高的身材, 小麦色的面孔,一看便是出身草原的异族。
赢秀对此倒是无知无觉, 这段时间他甚少出门, 一门心思都想着要如何向谢舟打探建章谢氏。
放在往常,他有什么话都会直说, 有疑问直接就问,从来不会憋在心里。但是,这毕竟是涉及官场站位的大事,赢秀不好直接开口。
他从海匮阁看书回来, 心里还装着这事,洗漱过后, 换上亵衣,赤着脚走在地上,吹熄了灯,钻进被窝里。
这个时候谢舟还未回来, 少年在被窝里辗转反侧, 斟酌着要如何开口,该怎么说,皇帝准备对士族下手,你家国相准备如何应对……
不对,应当委婉一些, 江州的豪强都被抄家了,你怎么看?
太委婉了,谢舟能听懂吗。
赢秀绞尽脑汁,翻来翻去,腾地一下坐起身,任由漆发披落下来,几乎遮住他大半侧颜。
地上铺了柔软的地衣,以致于他没有听到谢舟进来的脚步声,正低着头发愁,冷不丁听见近处响起一道温凉声音:“怎么了,睡不着?”
赢秀抬头望去,借着月光,隔着层层叠叠垂落的雪白床帏,依稀能看见白衣青年绕过屏风,缓缓走了进来。
一直看着谢舟走到床前,赢秀从床帏里伸出手,拉着他坐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怎么看当今陛下?”
谢舟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中,月光从背后照着他黑沉沉的发丝,以及皎洁的发带,唯独看不清他的神色,“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赢秀不再旁敲侧击,直接问道:“你是国相的门客,要是皇帝要杀了国相,你会怎么办?”
谢舟骤然明白了他问这话的目的,“我为门客,并非为人卖命。”他低头与赢秀对视:“那你呢?你会如何做?”
措不及防被反问,赢秀一下愣住了,倘若琅琊王氏一朝倒台,他身为王氏的刺客,又该何去何从?
他闷闷道:“我不知道……”
“赢秀,”门客平日极少连名带姓地唤他,以致于赢秀有一瞬间的恍惚,呆呆地仰头望着漂亮的白衣青年,对方语气平静:“你不该为别人而活,倘若被我发现,你为了他们不顾自己——”
谢舟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赢秀的直觉告诉他,一旦被谢舟发现,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莫名有点怕,但又实在喜欢谢舟这张脸,犹豫着,轻轻凑了上去,纤细的脖颈仰着,弧度微弯,显现出秀气匀净的曲线。
赢秀仰着头,亲了谢舟的脖颈一口,对方浑身都是冰冷的,即使是横陈着青紫脉管的颈,青筋勃发,里面的血液似乎也是冷的,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
再加上那副俊美昳丽的皮囊,时常给他一种错觉,仿佛他亲吻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冰冷雪艳的琉璃像。
纵使如此,赢秀还是很喜欢亲对方,每次贴着谢舟,他总感觉心里一片柔软,像是盛着融化的膏脂,甜丝丝的,难以言喻的轻柔。
往往这时候,谢舟只是静静坐着,任由他又啄又啃,眸色漆黑,透着不动声色的平静。
等他小鸡啄米一样啄完了,再摁他的头,或者钳着他的下颌,深深地回应。
这次也不例外,谢舟把赢秀抱在怀里,大掌攥着他纤细的下颌,指腹印出两道红痕,随后俯下身。
赢秀几乎喘不上气,用双手推他的腰腹,使劲推了好几下,又试图去按谢舟身上的要穴命门,按也按不动,指尖像按在了一块冰冷的铁板上,对方毫无反应,反倒把他的指腹按疼了。
不是,幸好谢舟不是他的暗杀对象,否则也太难杀了。
足足过了两息,赢秀终于被放开,他满脸潮红,眸瞳盈着水光,陡然侧身,弯着腰伏在被衾上,狼狈地喘息,柔软黑发遮了半身,骤然愤怒地抬手,轻轻推了谢舟一下。
……长得好看又怎么样,就不能学学换气吗?
谢舟任由他推,身形岿然不动,静静坐了片刻,忽而起身,朝外走去。
在他踏出门的那一刻,赢秀骤然叫住了他:“……你去哪里?”声音里蕴含几分委屈,湿漉漉的。
“我以为,你想一个人休息。”门客立在门边,低声道。
赢秀哑了声,讪讪道:“你回来。”
分明被欺负的是他,他怎么感觉,谢舟好像比他还委屈?
赢秀气鼓鼓地躺在被窝里,听着身边人换衣的动静,忍不住朝他看去,谢舟颀长高大,比起他九尺高的爹爹似乎还要高一些,初见看着温润,实则衣裳下身材恐怖。
他当门客真是屈才,应当去当个武士暗卫才对。
他在心里嘀咕了半天,谢舟已然换好衣裳,和衣在他身侧躺下。
两人已然不是头一天共眠,赢秀自认自己睡得非常老实,每日都板板正正地躺在里侧,这一夜却有些难以入眠,莫名想起那本禁谈风月。
“谢舟,谢舟,”身边人躺下后便毫无动静,赢秀低声唤他,一连叫了两声,耳边终于传来谢舟的声音:“嗯?”
“我那本册子你收哪去了?”赢秀道:“拿出来给我看看,也该练一练功夫,免得又被……”剩下的话,赢秀没有说出来,他本想说免得又被谢舟掣肘。
一旦说出来,想来谢舟也不会高兴。
谢舟沉默了半响,赢秀等急了,藏在被衾下的手悄悄地伸过来,轻轻地碰了他一下。
黑暗中不能视物,也不知道究竟碰到了什么,只感觉到谢舟顿时浑身僵住了,过了片刻,哑声道:“你要和谁练?”
赢秀自然不能和谢舟一同练,练完之后,万一谢舟变得更厉害怎么办,他犹豫了一下:“我看你这些日子挺忙的,就不——”
话说到一半,一只冰冷的手指骤然压住了他的唇,指腹粗粝,覆在柔软唇瓣上,带着不容置喙的压力,一时叫赢秀难以开口。
他犹豫了一下,神使鬼差地探出舌尖,轻轻朝外一碰,那根修长冰冷的手指一顿,瞬间收了回去。
寂阒了半响,谁都没有说话,隐约能听见庭院外朔风呼号,许是冬雪将至。
赢秀隐隐察觉到了一点难言的危险,低声道:“不练了,你就当我没说过……”
“是么?”门客声音低沉冰冷,“你不愿和我练,又想和谁练?”
他的声音愈是平静淡漠,赢秀就越是怕,他在被窝里摸索了一会儿,由下至上,终于摸到谢舟的手,指尖悄悄勾了一下他的小指。
谢舟好像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毫无回应。
赢秀有点难为情,小声道出实情:“你力气本来就比我大,何必再练武功……”
他总觉得自己武功高强,应该由自己护着谢舟,以致于从未想过还有被谢舟压制的一天。
谢舟道:“这不是武功。”
赢秀好奇:“那是什么?”
等了一会儿,谢舟没有解释那本禁谈风月究竟写了什么,只道:“等你想试的时候再说。”
赢秀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小声地哦了一声,抱着柔软的被衾沉沉睡去。
少年的呼吸声逐渐趋于平缓,谢舟闭着眼睛静静等着,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赢秀已经滚到了他身边,双手抱着他的腰身,脑袋拱着他的胸膛,几乎要钻进他的怀里。
赢秀睡觉很不老实,共寝的第一夜,谢舟便已经领教过。
睡熟后就会滚过来,双手双脚都缠着他,抱着舍不得松手,谢舟亦没有推开,任由他紧紧抱着。
少年体温很高,手脚都是热的,热乎乎的,睡着睡着,时常一脚把被子踢走。
这个时候谢舟只好起身,一次次替他把小腹盖上,免得着了凉。
此时此刻,炽热的温度和柔软的触感紧紧贴着他,像是要从他身上汲取一丝凉气,谢舟已然习惯,伸出双手,侧身回抱着他,将人揽进怀里。
在月光下端详怀中少年的面庞,他闭着眼,垂着纤细柔软的睫,在眼睑上洒落点点阴影,秀气艶美。
眼形秀美,薄薄的眼皮下藏着一双清澈的眸瞳,浊世中一抹清亮。
谢舟闭上了眼,不再看赢秀,心想这孩子年纪还是太小。
再等几年。
这一觉赢秀睡得很好,睡醒时睡姿依旧端正,被子也好好盖着,与睡前无异,他很满意。
谢舟要是离开他,怕是再也找不到睡姿这么好的人了。
听说羌人的使团由大运河进京,即将经过江州,赢秀也有些好奇,想看看占据中原的羌人都长什么样。
他提前来到堰口上,由于运河开通,此处热闹非常,沿岸林立商铺,不时能看见巨大的船舶停留在岸边,从船上走下各式各样的面孔。
许多异地口音的百姓在各种铺面上挑选,外来的商贾与当地渔民交易着带来的新奇货物,钓叟挑担卖鱼,游贩撑着杆子卖糖葫芦。
比之前热闹十倍不止。
赢秀逛来逛去,只觉满目崭新,一道堰口,似乎怎么也逛不完。
不远处传来连声呼哨,官兵摈退行人,腾出一条空道,赢秀跟着百姓站到了一边。
过不多时,空道上逐渐走来一支卤薄,这是羌人使者的车队,其中一辆马车四面镂空,四柱支着宝盖,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的人,羌人王孙就坐在其中。
草原男儿,大多身材高大粗壮,羌人王也不例外,他身高接近九尺,胸膛宽阔,块垒分明,一眼便叫人胆寒。
不仅外面的百姓在讨论羌人的车队,卤薄内的羌人也在议论外面的南朝人。
赢秀惊讶地发现,他似乎能听懂这些人说话。

第37章
还不等赢秀细思, 羌人的车队骤然停了下来,只听马车内的王孙对领队说了几句话,前头开道的官兵一头雾水, 听不明白羌族的语言。
一旁随行的翻译抹了把汗, 什么也没说。
局面一时僵持, 隔得太远, 那王孙的声音比先前压低了些,以致于赢秀也听不清楚, 不免有些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只见那位年轻的王孙骤然飞身踏上马车宝盖, 赤手空拳,神色傲慢, 居高临下地俯视四面的南朝百姓,提高声量,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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