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离开牧场的官道上,一群青年郎君正在大声理论:“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
赢秀探头看了一眼,正好被那人发觉,指着他道:“凭什么他们能进,我们不能进?我家公子可是荆州州牧府的……”
还没听到那人把话说完,只见那人被拖了下去,那个出身州牧府的公子叫道:“打狗也要看主人,你怎能如此对待我的僮仆?是不是那辆马车的人叫你们这么做的?那人怕不是爬上了我爹的床,借势欺压本公子?!”
冷不丁被对准矛头,赢秀放下了帷幕,没有理会。
一转头骤然对上了谢舟视线,谢舟还穿着一身净色骑装,宽肩窄腰,形相清癯。
见他看来,对方漆黑幽深的眸瞳微微转动,带着难以言喻的危险,凝在他衣襟上。
赢秀的心骤然一跳。
直觉告诉他,现在的谢舟有点不对劲。
马车平稳地驰过山径, 将那位州牧府公子的叫喊声远远抛在后面。
山野间朦胧的鸟雀啁啾声,以及轮毂滚动的声响,赢秀全都听不见了, 他睁着清澈剔透的眸瞳, 愣愣地注视着眼前面色苍白的青年。
谢舟仿佛变回了初见时的白衣门客, 长眉暗沉沉地压着眼, 眉眼郁丽,令赢秀倍感陌生的冷肃昳艳, 像是敛在匣中的剑, 因为难言的痛苦,终于显露出摄人心魄的锋芒。
刺客的直觉告诉赢秀, 他最好赶紧下车,离开这里,离开谢舟,越快越好。
忽略心头浓烈的不安, 赢秀坐在茵席上,慢慢朝谢舟俯身, 小幅度地挪了过去,小心地伸出指尖,隔着一层冰冷的白衣,轻轻地落在谢舟劲瘦的腰上。
然后, 缓缓抱住了他。
赢秀仰着颈, 尽力贴着谢舟的耳畔,细细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颤抖,低声问他:“谢舟,你疼么?”
纵使他不通医术, 也能看出谢舟现在的身体状况很不对劲,像是……发病了。
应当很疼吧,脸色像冰一样白,他瞧着都害怕。
谢舟低眉,在视野里捕捉到一截细白的颈,纤细脆弱,丰腴鲜活的白里潜藏着流动的青筋,线条匀净秀致,似乎一折便断。
带着某种好奇,他轻轻按住怀中少年的颈,粗粝指腹点在跳动的脉搏上,温热滚烫,在手心下时刻不休地颤动着。
赢秀感受着对方的动作,不免有些不解。
摸他脖颈作甚,难不成想亲他?
——早上不是才亲过吗?
赢秀俯身拉进距离,试探着探了探头,尤嫌对方太高,索性直接坐在白衣门客的腿上,仰起下颌,以一个虔诚的姿态,啄了谢舟的眉眼一口。
不偏不倚,恰好是眼睑往下一点的位置,赢秀甚至能无比清晰地看见谢舟形状绮艳的眼形,眼尾微微往上勾,垂眼看人时有种近乎悲悯的冰冷。
那双漆黑的眸瞳倒映着他的面庞,没什么情绪,准确来说,对方似乎正陷在他全然不曾涉足的情绪中,看他的目光很是陌生,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眸底甚至掠过一丝杀意。
少年有一瞬间的心悸,他心疼地皱着脸,他受伤的时候也不爱理人,谢舟一定很疼。
他低下头,伸手在谢舟身上摸索,沿着他的腰身往上,“给我看看,哪里疼,我帮你——”
话还没说完,双手骤然被擒住,谢舟好似终于清醒,又好似陷入了更深的情绪中,平静如深潭的眸瞳静静地打量他,盯着他的颈,俯下身。
赢秀头靠在谢舟的肩上,双手被攥住动弹不得,望着马车窗牖上晃动的漆黑纱幰,雪光从缝隙一掠而过,片片雪絮飞入,寒气扑面而来,他骤然瞪大了眼。
疼疼疼疼疼!
他想骂人了,怎么能乱咬人呢!
难不成他夜里偷偷啄谢舟,被他发现了,借机报复?
不过,他只啄了谢舟的脸,谢舟却重重地咬了他的脖子,这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思来想去,赢秀还是有点心虚,毕竟是他先啄人家的。
他的脸慢慢红了,十分尴尬,圆润清澈的眸瞳转来转去,试图看清谢舟的神色。
这个姿势让他不得不面朝车壁,除了窗牖和纱幰以外什么也看不见,赢秀疼得皱眉,谢舟一定是在报复他!
尖锐的齿陷进细白颈肉里,衔着鼓胀的脉搏,一寸寸地,轻轻地碾磨。
赢秀忍不住细细发颤,彻底伏在谢舟的肩膀上,低低地喘息。
他放弃挣扎,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以后他和谢舟互相啃,你一口我一口,很公平。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松口,赢秀金色的领襟变得皱巴巴的,压成了一团。
他抬起眸,生气又心虚地瞪了谢舟一眼,随后飞快地垂下眼睫,抬手整理衣襟。
细白光洁的颈上还残留着清晰的牙印,随着脉搏的跳动微弱地起伏,一片上下对称的阴影。
仿佛是一道烙印,深深地烙在刺客身上。
谢舟终于平静,将少年抱回原来的位置,拉开距离,问赢秀:“你怎么不怕?”
放在从前,他一旦有发病的预兆,所有宫侍都会自觉地退避,不敢靠近一步。
赢秀身为刺客,对危险更为敏锐,可他还是靠近了。
为什么?
赢秀有点心虚,目光飘忽,小心翼翼问道:“晚上的事,你都知道了?”
那以后他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啄谢舟了?想啄哪里都可以吗?
谢舟一顿,被他跳脱的脑回路折服,深入骨髓的痛意和寒气似乎也轻了些,“你晚上偷亲我的事?”
分明白日可以光明正大地亲,但是赢秀似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白天总是亲一下就跑了,晚上就来偷偷摸摸地偷袭他。
赢秀点了头,面颊微红,清澈锋锐的气质糅杂了一点少年专属的稚气,就像是世间每一个面对心上人的少年,被发现了心事,心虚又害羞。
不知为何,他一直都有点怕谢舟,畏惧,敬畏,很淡,常常被刻意忽视,但从未消失。
所以不敢看他漂亮冰冷的眼睛,不敢在他平静的目光下主动亲吻。
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蝉,被剥开了,露出一览无余的脏腑,所有隐秘的心思,都是透明的。
刺客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以致于连他都不知道,原来这是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会胆怯,害怕,恐惧。
谢舟不动声色将赢秀所有细微的神情都收之眼底,长睫低覆,似有暗光闪动。
年轻的帝王拥有过许多人的畏惧,敬仰,恨意,杀意。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一个少年的喜欢,脆弱漂亮得像琉璃。
彩云易散琉璃脆。
“不必偷偷摸摸的,”谢舟最终道:“我会闭上眼睛。”
话罢,面色苍白的门客闭上眼睛,薄目细梁,眼帘低低阖着,眼睑微弯,浅浅的弧度,长睫下两弯阴影,投射在血色褪尽的冷白肌肤上,淡极生艳。
刺客先是愣了一会儿,耳尖跟着红了,犹犹豫豫地凑了过来,虔诚地跪坐在他膝上,仰头轻轻地啄了一口门客单薄昳丽的眼皮。
动作很轻,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分别亲了两下,随后分开。
“谢舟,”赢秀让谢舟睁眼,抬头直视着对方幽深莫测的眼眸,一把抱住他,小声道:“我喜欢你。”
他语气坦率,毫不扭拧,眼底的喜欢几乎要溢出来,铺天盖地地淹没谢舟。
被少年抱住的人迟迟没有回应,良久,头顶传来一道温凉平和的声音:“嗯,我知道。”
早在初见那一日,他就知道了。
赢秀本想问谢舟喜不喜欢他,身下的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车夫小心恭敬的声音:“郎君,到了。”
骤然被打断,赢秀也忘了问这个问题,连忙揭开车帷,对外道:“快着人请医师来,你们郎君有点不舒服。”
“不必,”身旁一只冰冷的大手按下他的手臂,谢舟淡声道:“不用请医师。”
车夫自然是听谢舟的。
赢秀气恼地看了谢舟一眼,后者穿着一身皎洁白衣,如今脸上毫无血色,本就冷艳的眉眼更加动人,噬人心魄的冷。
如同一尊冰铸的琉璃像,苍白美丽。
赢秀怎么能不担心,他拉过谢舟的大手,十指紧紧相扣,直到回到下榻的静室,也不肯松手。
荆州下了第一场雪,沸雪泱泱,罩得天地溟濛,静室内的烛光也昏暗朦胧,一片萧肃的影。
相比赢秀的着急不安,作为病人的谢舟反倒平静淡漠,他听赢秀的话静静地坐在临窗的胡床上,凭着隐囊,身后是紧闭的支摘窗。
窗牖框着沆砀霜天,两扇月光,照得一身清晖。
白衣门客静坐着,看着金裳少年忙上忙下,四处乱跑。
着人点着了地龙,关紧了四面的门户,连枝架上的琉璃灯光影煌煌,在陈设间投射出明明暗暗的烛光。
赢秀终于坐下,没有问谢舟为何执意不请医师,也没问谢舟病症的来由,只是用自己热乎乎的手勾住谢舟冰冷的大掌。
“还疼么?”少年满脸担心,侧头观察着他的面色。
谢舟垂眸轻轻看了他一眼,随手抬起手,虚虚掩住口,低低咳了一声。
赢秀心疼极了,只怪江东的冬天太冷,冻坏了他的谢舟。
他生拉硬拽,将人拉进床帏,里三层外三层,裹满了被衾,尤嫌不够,还要叫人送几床被衾来。
被压在被子山下的谢舟:“……”
负责送被衾的僮客暗暗咂舌,这得玩得多大,用了这么多床被衾。
只是,陛下为何不叫水?
赢秀熄了灯,艰难地挤上床,身旁躺着被他裹成圆球的谢舟,以及一大床被衾。
他静静躺了一会儿,忽而越过重重叠叠的被浪,摸黑钻到谢舟怀里,“谢舟,你还冷吗?”
谢舟:“……不冷了。”
赢秀闻言亲了他一口,又原路钻了回去。
谢舟闭了闭眼,终究还是没忍住,伸手将赢秀抓了过来,抱在怀里。
赢秀起先还有点不自在,慢慢蜷缩在谢舟怀里,枕着他的胸膛,渐渐睡着了。
谢舟睁着眼,听着怀里少年平缓的呼吸声,彻夜难眠。
悬镜司的效率很高,很快便查到了有关赢秀身世的线索。
赢秀的养父确实是羌人,而且还牵连着一桩大案。
建元初年,元熙帝曾经也有过北伐光复中原的雄心大志,苦于士族掣肘,费尽心思寻觅良臣,那位良臣被寄予厚望,领军北伐,一度越过长江,夺回故土万里。
再后来,良臣叛主,私通羌人。
按照卷宗上的讯息来看,当年那位将军通羌,通的便是赢秀的养父。
赢秀显然不是羌族血脉,那他会是谁的血脉?
答案呼之欲出。
赢秀迷迷糊糊睁开眼,伸手一摸床榻,摸了个空,夜里将他揽在怀里的人已然离开。
谢舟向来起得早,这也不算什么,不知怎么,赢秀的心脏骤然一跳,仿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
他钻出床帏,一时忘了穿鞋,赤着脚朝外走去。
昨夜才下了雪,静室外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痕迹,惟有空气中还浮动着料峭寒气。
伪装成僮客蛰伏在府邸暗处的禁军,一大早便看见少年披着漆发,赤脚走出静室,不由地遥遥相视一眼。
这是着急见他们陛下?
担忧谢舟的病情,赢秀疾步穿过长廊,廊外萧萧索索,白气笼罩飞檐斗拱,遥看烟雨朦胧,雪又下了。
径直来到东阁,守门的僮客看了他一眼,默契地退开。
赢秀推开楼台巨大的槅门,明彻天光跟着他身后,走进阁内所有人的视线中。
少年的到来着实出人意料,一身金裳,绣白袍裾,披着及腰的瀑发,赤着足,一手撑着门,如同世外来客,立在东方既白的天光前。
谢舟坐在首位,两侧远远地跪坐着几个雅望清重的陌生僮客,那些僮客看他的第一眼,目光很是复杂,随后归于平静。
那一瞬间的打量,审视,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赢秀有点不知所措,谢舟还好好的,而且他们似乎正在论政,他身为琅琊王氏的刺客,总不好旁听建章谢氏的政务。
他转身要走,身后骤然传来一道温凉平和的声音:“过来,坐我身边。”
赢秀只好走了回来,听话地落座坐在谢舟身边,见状,那些僮客面色又是一变,这回赢秀确认不是他的错觉了。
谢舟好似全然不在意那些人,众目睽睽之下,视线落在他赤裸的脚踝上,“你怎么不穿鞋?”
“外头又下了雪,我担心你……”
赢秀低声解释道,他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说这些,总觉得有些怪异,何况这些人应当是谢舟的同僚下属,叫他们看着算怎么回事?
谢舟看了身旁站着的童子一眼,童子连忙走了出去,片刻后端着玉案走了进来,案上摆着一双绣金织成履。
赢秀有点不知所措,谢舟却俯下身,大掌攥住他的足,亲自给他穿鞋。
少年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脸烧得厉害,他不用看,都知道必定红成一片了。
在座的所有僮客瞳孔微缩,几乎压不住震惊之色,他们跟着低下头,不敢再看。
都说陛下身边多了个男宠,捧在心尖尖,他们可算见识到了。
他们暗暗激动,总算有人能拴住暴君了!
可得好好讨好一下这位少年,万一哪日轮到自己被抄家灭族,也有人帮忙在御前说说话,吹吹枕边风。
赢秀低着头,看不见他们的神情,出于刺客的直觉,只觉东阁内的氛围似乎隐隐有所变化。
他羞得慌,恨不得缩在谢舟怀里,缩成一个小点,除了谢舟,谁也找不着。
那些僮客自觉地起身告退,谢舟也没有挽留他们的意思,等到人都走了,赢秀终于抬起头,劈头盖脸骂了谢舟一句:“你方才……这是在作甚?”
“我们是眷侣,”谢舟慢条斯理道:“为你穿鞋,是我分内之事。”
赢秀彻底没话说了,好奇地问道:“方才那些是什么人?”
谢舟唇边噙着一抹笑,“不重要,他们自会记住你。”
惟有侍立在一旁的禁军统领知道,这些人都是皇室分布在江东九州的心腹,出将入相,位列显要,往往隐于幕后,有万万人为他们驱驰。
如今,他们将会为赢秀驱驰,让他永远处于保护之下,永远也不会接触到那桩寿春坞主案。
士族的僮客真多,而且个个体清望峻,雅相器重,看起来有点像他从前那些位高权重的刺杀目标,赢秀心道。
荆州落了雪,赢秀不好再和谢舟外出游玩,挂心着长公子,想要打道回府,谢舟却说,要沿着大运河继续南下,说是主公有命。
他有正事在身,赢秀也不再提回江州之事。
离开荆州那日,正好远远撞见一伙身着枷锁的囚犯,赢秀起先没有在意,冷不丁听到有个囚犯的声音格外熟悉:“我杨家治荆洲六十一年有余,今朝落败,成王败寇……”
赢秀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人似乎就是官道上大声争执的州牧公子,他下意识蹙眉,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正好谢舟不在身旁,索性叫停马车,揭开车帷,询问路过的百姓。
百姓一脸不可置信,不敢相信竟然还有人不知道荆州州牧倒台的消息。
“前几日州牧一家人都被官府拿了,抄家流放,连带着他平日豢养的那些走狗贪官,也被连根拔起,大快人心!”
“这杨家人在荆州扎根几十年了,州牧刺史代代都是杨家人,要么就是杨家的姻亲,如今终于倒了……”
赢秀道了谢,坐回马车,总觉得有点古怪,上回是江州的豪强被连根拔起,这回是荆州的州牧被抄家,他怎么感觉,好像他走到哪,哪里的士族就会出事。
其中有一个共同点,得罪过他和谢舟的人,都会出事。
马车一路向南,身后州牧一家人的哭喊哀嚎不绝于耳,赢秀撩起车帷,回头遥遥望去,只看见满眼破败缟素,寒光银铁,不是裘袍珍饰,而是一身枷锁。
他没再看下去,放下车帷,一个庞大士族六十余年的兴荣就此草草落幕。
士族落幕,百姓的天就亮了。
赢秀身在大运河之上,脚下大舶时刻不歇地南下,北上往广陵送信的鸱鸮飞了很久,终于飞了回来。
他解下信条一看,长公子在信中说,广陵一切平安,皇帝尚无肃清琅琊王氏之念。
赢秀却有一丝不安,一路走来,那位暴君的行事他也见识到了,手段雷厉风行,抄家灭族前夕毫无风声。
他压下不安,想要尽快摆脱刺客的身份。
至少,不能再把籍贯注在琅琊王氏中,赢秀想了想,选择直言相告,刚刚将信条贴着鸱鸮上,月光陡然越进来,楼台的槅门无声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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