鸱鸮吓了一跳,毛绒绒的脑袋转过去,看清来人的模样,又慢吞吞地转了回来。
槅门正中,来人修长高大的影子投在月光中,黑影仿佛立在一地薄霜上,清冷危险。
赢秀一把把鸱鸮推到身后,顺手将它推出了船窗,身后鸱鸮噗嗤一下飞走了,偌大的静室内只剩他,以及门外的谢舟。
谢舟好似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抬脚走了进来,“船会停在宁洲,算算日子,正好是郗谙的尾七。”
他随口问道:“要去看看么?”
他还记得,赢秀那夜迷迷糊糊地唤了郗谙的名字。
赢秀愣了一下,回想片刻,终于想起郗谙是谁,那个给他下春药的高平郗氏少公子,“我为何要去看他?”
谢舟幽深的眸瞳望着他,凝视许久,似是发觉赢秀是真的不在乎郗谙,也没再提起。
赢秀见他一直站在门外,连忙上前将他拉进屋内,抱怨道:“傻站着做什么?不怕着凉?”
他抱来一道毯子,垫起脚尖,发现还是不够高,连忙瞪了谢舟一眼,谢舟俯下身,任由他将毯子披在自己肩上。
赢秀挨着他坐下,隔着厚厚的毯子,紧紧地贴着白衣青年的身躯,生怕他着凉。
谢舟:“……”
他掀开毯子,将赢秀裹了进来。
两人一起裹在毯子里,傻乎乎地罩着脑袋,鬼鬼祟祟的。
赢秀本就体热,缩在毯子里更是热乎乎的,抱着谢舟的手臂,想要从他身上汲取一点凉气。
谢舟任由他抱着,思绪罕见地飘远。
每到冬日下雪,少年时遗留的丹毒便会发作,让他痛不欲生,有了赢秀在身边,原本噬人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谢舟,”赢秀小声地唤他。
想到即将要说的话,少年不免有点紧张,面庞潮红,不知是闷的,还是本就脸红,漆黑柔软的髯发垂落,披落了满身,显得那张脸更加白皙,眸瞳清澈明亮。
谢舟低眉,静静地等待着少年接下来的话。
“那个……”赢秀试探着问道:“你觉不觉得,我们走到哪,过不了多久,当地的士族就会死?”
第40章
毯子笼罩着一方小小天地, 昏暗无光,勉强能看到彼此的眉眼,赢秀睁着明亮眼眸, 紧张地望着门客。
门客神色平静, 冰冷俊美的脸上短暂地浮现出惊讶之色, “好像是。”
他仿佛也有些困惑, “应当是巧合。”
巧合么?
赢秀面朝谢舟,脑袋抵在他的胸膛上, 靠在他怀里, 神神秘秘地说出自己的猜测:“那位皇帝有心肃清士族,沿着大运河, 由北往南,咱们恰好撞上这条路线了。”
至于为什么得罪谢舟的人,一转头就会被抄家灭族,应当是巧合。
赢秀掐了掐手指算了算, 算上登船滋扰的相里氏,以及在官道上辱骂他和谢舟的荆州州牧公子, 也才两家士族。
相里氏作恶多端,死有余辜,荆州州牧被朝廷廓清,算起来, 和谢舟没有多大关系。
许是他多想了。
忽而想到什么, 赢秀腾地爬起来,头上还罩着那方毯子,跪坐在门客膝上,双手环着对方的脖颈,打量他眉眼间的神色。
白衣门客向来情绪内敛, 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温和平静的模样,赢秀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也许是在为那群士族的倒台而伤心,索性直接亲了上去。
少年的索吻总是很突然,带着炙热的喜欢,毫无章法地落在他脸上,谢舟伸手托住他的臀尖,低下头,在毯子下回应他。
生涩,强硬。
赢秀有些喘不过气,无力地承受着。
等到终于被放开,他跪坐在门客腿上低低地喘息,胸膛起伏,好不容易平息,一抬头便看见对方雪白整肃的衣襟被抓得皱巴巴的。
那是他情急之下抓出来的。
赢秀红了脸,为自己的败家而心虚,这衣裳得多少银子,被抓成这样,还能穿吗?
说到底,都怪谢舟。
他气鼓鼓地掀开毯子,钻了出去,任由谢舟独自罩在里面。
门客没有动,静坐着,头上披着雪白的软毯,毯子不算厚,泛着流光,遮住他的面庞,堪堪露出堆雪似的衣襟。
赢秀回过头,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骤然想起少时在琼花台见到的佛龛,菩萨头上披着白纱,眉眼朦胧,圣洁美丽。
这一刻,谢舟便是他的菩萨,只属于他的。
他没忍住,悄悄掀开毯子,又钻了回去,俯身啄了啄谢舟。
谢舟抱住他,箍着他的腰身,将他压倒在胡床上。
眼前一片漆黑,软毯下什么也看不见了,仿佛月光也被拦在这方天地之外。
赢秀眨了眨眼,剧烈的心跳蔓延向四肢百骸,身体本能地对黑暗恐惧,全身的脉搏都在跳动,鼓噪,像是变成了一面薄韧的鼓,无声地沸腾。
他漆发散乱,脸颊发烫,眼睛亮晶晶的,闪着滟潋碎光,一把抱住门客,胡乱地啄着他冷艳的眉眼,从下颌到薄唇,再到眼睑……
少年体热,肌肤泌出细汗,纤长的眼睫蜷湿着,轻轻颤动,清癯秀气的身躯小幅度地战栗,湿漉漉得不成样子。
在黑暗中,刺客虔诚地,满心欢喜地亲吻着门客。
少年的喜欢就像一把沸火,炽热,灼烈,要将彼此焚化,变成两颗露珠,融为朝日前一点溟濛水雾。
一片凌乱中,赢秀似乎碰到了什么,他好奇地摸了一下。
下一刻,对方骤然僵住,倏忽起身离开,徒留他躺在胡床上,黑发凌乱铺了满床,眼眸懵懂,张着口,在软毯下轻轻呼吸。
琉璃灯下,一只纤细匀亭的手缓慢掀开毯子,肌肤上还泛着几道被扼出来的红痕。
赢秀以手支床,慢慢坐起身,任由毯子蜷落在怀里,柔软鸦发乱成一片,云雾似的垂落在他肩上,鬓边,脸上。
方才,他感觉自己差点要死了。
刺客心有余悸,头一次感觉到说不出的害怕,他猛的吸了一口气,往后躺倒,还不忘将毯子盖在自己脸上,选择装死。
闭上眼,谢舟身披软毯,静静坐着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妙年洁白,风姿郁美。
赢秀再度想起了这句话。
坏了,又想亲谢舟了。
赢秀啊赢秀,你可不能再这样沉湎美色了。
赢秀在心里深深地唾弃自己。
门客静静地整理好自己,一低头,少年还躺在胡床上,用软毯盖着脑袋,翻了个身,面朝着里侧,似乎成心躲他。
他走过去,俯下身,连人带毯一起抱走,小心地抱进床帏中。
琉璃灯熄了。
屋外风雪如晦,沧海横流。
宁洲到了。
宁洲地域辽阔,有十七个郡,由高平郗氏管辖,当地郡守大多与郗氏沾亲带故。
赢秀下了船,头上戴着谢舟为他戴上的雪色幂篱,浩荡长风吹来,吹得白纱分向两面,露出秀气白皙的面孔。
越往南越热,荆州下了第一场冬雪,宁洲还是一片艳阳。
灼热日光照得赢秀浑身暖洋洋的,他折回身,朝谢舟跑去,拉起对方的手,一同登上马车。
马车经过坊市,人声嘈杂,远处遥遥传来凄厉的唢呐声,羽衣方士念着哀词,各种声音涌入耳中。
原来,今日便是郗谙的尾七。
赢秀对此没有什么兴致,一转头,却看见谢舟正低眉看着自己,他没来由地有点心虚:“你看我做什么?”
谢舟却问他:“当年的鞭伤,现在还痛吗?”
赢秀先是一愣,指尖捏着金色袍裾,原来谢舟都看到了,那些鞭伤那么丑,他一点也不想被谢舟看见。
他状似随意道:“早就不痛了,都过去多少年了。”
下一刻,在对方温和审视的目光下,赢秀骤然想起自己明面上的身份是个儒生,儒生遍体都是鞭伤,岂不奇怪。
偏偏谢舟没有开口问他鞭伤的来由,赢秀也不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
“我有膏药,能祛疤,”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谢舟取出一盒东西,递给他。
触手冰冷,一方小小的玉盒,盒身满是冰裂的痕迹,精致华美。
纵然赢秀从前没有用过祛疤膏,他也知道这东西必然不便宜,再想想这一路以来用的都是谢舟的银子,“这得多少银子呀?我想办法挣钱还给你。”
听见这话,谢舟似乎并不高兴,“不必担心银子,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小心地收好药膏,赢秀总有些不安,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九尺爹爹才会无条件地对他好,其余的人若是给他什么东西,必定要从他身上取走什么。
谢舟若是要从他身上取走什么,只要他有的,他都会给谢舟,可是如今自己身无分文,又能给谢舟什么呢?
是时候出去挣点银子了。
刺客挣银子的方式很多,说起来无外乎一种,刺杀。
赢秀通过鸱鸮从琅琊王氏领了一桩生意,刺杀宁洲郡丞。
入夜后,赢秀闭着眼睛装睡,等到身旁谢舟的呼吸声渐渐平缓,他陡然爬起身,伸出指尖,轻轻地捏了捏谢舟的长眉。
“谢舟,你睡着了吗?”
少年刺客一身单薄亵衣,双腿分开,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跨/坐在门客身上,披着及腰的漆发,低声询问。
久久得不到谢舟的回应,赢秀低头啄了他一口,出于坏心,轻轻咬了一下美人门客形状漂亮的薄唇。
谢舟:“……”
赢秀满意地起身,轻手轻脚地往外爬,赤裸的脚不知踩到了什么,让他有点疑惑,回头一看,谢舟全然没有醒来的意思。
赢秀没有在意,小心翼翼地跳下床,为免吵醒谢舟,就连鞋履也没有穿,跣足走了出去。
绕过屏风,取出藏在箱笼里的黑衣和覆面,刺客装扮整齐,拿起尘封许久的问心剑。
他悄悄打开槅门,更深露重,门外无人,赢秀侧身钻出来,小心合上门,随即轻盈地跃上房梁,疾步沿着高耸屋脊走去。
蛰伏在屋脊兽后的禁军:“……”
您是出来赏月的吧?千万别告诉我们,陛下珍爱的男宠悄悄丢下陛下,出门杀/人。
赢秀走后,静室内骤然亮起微光,紧接着,整座府邸都亮了。
年轻暴戾的君主端坐在首位,身旁的玉案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金裳,包括那条发带。
这是少年刚刚脱下来的。
“陛下,可要微臣将人——”
被从温暖被窝里揪出来的禁军统领小心翼翼道。
“不必。”
皇帝独坐在阴影中,俊美冰冷的眉眼再没有往日在赢秀面前的温情,只剩下让人恐惧万分的阴鸷淡漠。
他随口问道:“琅琊王氏那件事,可曾准备好了?”
琅琊王氏是中原士族,南渡后与皇室共治江东,权势滔天,想要根除,倒也不易。
陛下筹谋隐忍多年,只待一举将四大衣冠士族连根拔起,如今时机未到,贸然对琅琊王氏出手,只怕逼得其余士族狗急跳墙。
心腹谨慎道:“属下已经准备好了,只等陛下一句话。”
皇帝没有说话,静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轻到让在场的肱骨之臣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们说,该怎么让他听话?”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当即有人斟酌道:“小公子毕竟是刺客,对付刺客,自然该用对付刺客的法子。”
比如,将一柄刀折断,在火中淬炼成一淌柔软的铁水,再好好珍藏在匣中。
深夜丑时, 飞檐斗拱隐没在黑暗中,四面晦暗,蓊蔼萧萧。
檐栱下跃下一道秀颀黑影, 轻巧推开槅门, 转身迅速钻了进去。
静室内黑魆魁, 难以视物, 赢秀褪去身上的金色外裳,轻轻挂在牙桁上。
那郡丞许是收到风声, 龟缩在家里闭户不出, 卧房里藏着数十个府兵,廊外更是潜伏着上百家丁。
赢秀无功而返, 只能静待动手的时机。
此行也不算毫无所获,起码他打听到,再过几日,郡丞会出门参加高平郗氏的雅集。
人多眼杂, 届时便是他动手的最好时机。
脱了外裳,赢秀身上只有一件亵衣, 放轻脚步,绕过屏风,再看床帏内熟睡的身影,总算放下心来。
上一回被谢舟逮个正着, 吓得他心怦怦地跳, 这回他长了个心眼,特意换好了衣物再回来,还把问心剑放在了屋脊兽后面。
倘若回来时不巧撞见谢舟,他还能狡辩自己只不过是起夜,看谢舟还能拿他如何。
伸手揭开纱幰, 赢秀俯下身,弯着膝盖小心地爬上床。
因为他怕黑,平日都是谢舟睡在外侧,他睡在里侧。想要悄悄爬回里侧,就必须经过谢舟。
望着眼前闭目熟睡的青年,赢秀有点犯难,微微塌着腰,跪在床边,小腿悬空,膝盖不巧抵在谢舟的腰际,指尖轻颤,一时不知该把手落在哪里好。
他想了想,决定跨过去,手臂伸直,落在里侧,支着床面,腰身像是一道拱桥,横跨在谢舟身上。
一不做二不休,赢秀悄悄地挪动左腿,试图跨过谢舟,余光看见白衣门客乌秀的眼睫似乎正在轻轻颤动,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赢秀一个激灵,半条腿跪坐在谢舟身上,腰肢塌陷,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
……怎么有点像禁谈风月中的动作?
武艺原来是这么练的吗?
赢秀一愣,趁着身下人还未醒来,忙不迭地爬了过去,蜷缩在里侧,慢慢躺下。
一躺下,许多纷乱的思绪纷至沓来。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赢秀脑海中——谢舟真的睡着了吗?
赢秀没忍住,睁开眼,翻了个身,面朝谢舟,开始打量门客的睡颜。
门客睡得很规矩,平躺着,手心交叠,闭着眼,看不见那双摄人心神的眸瞳,流畅昳丽的眼形便格外明显。
月光透过雪白纱幰照在他冰冷俊美的面容上,有种慈悲的神性。
赢秀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眼睛,拉过谢舟的手,十指相扣,阖上眼,安心地睡着了。
下一刻,门客睁开了眼睛,漆黑幽深的眸瞳无比清醒。
他缓缓侧眸,垂下眼帘,盯着睡在身侧的赢秀看了一眼,身上没有血腥味,穿着柔软亵衣,衣襟下藏着白净的锁骨,散着鸦发,蜷缩着身子,抱着他的手臂睡得很香。
刺杀郡丞,三十贯。
赢秀为了这三十贯,不惜夜里偷偷离开。
他很缺钱,但是他不肯用他的银子。
谢舟有点困惑,他习惯性地伸手盖上赢秀身上的被衾,将少年裹起来,抱在怀里。
紧紧地抱住赢秀,谢舟终于闭上眼帘。
赢秀浑然不知,本能地蹭了蹭紧贴着自己的冰冷身躯,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双手双脚抱着梦里的大冰块呼呼大睡。
一觉睡到天亮,赢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想告诉谢舟自己做了个梦,梦里有一个硬邦邦的大冰块,抱起来很舒服,就是有点硌人。
眼前空空荡荡,只余凌乱的被衾,根本没有门客的身影。
不远处响起水声,像是有人正在沐浴,赢秀刚刚睡醒,还有点懵懂,爬起身,下意识循声走去。
透过湿漉漉的纱窗,依稀能看见一道高大身影正在里面沐浴,雪白的阔袍搭在玉桁。
少年披着发,赤着脚站在外面,愣愣地看了一会儿。
直到盥房的槅门陡然在眼前打开,冰冷萧索的水雾扑面而来,门客裹着阔袍,走了出来。
“你,你怎么这么早沐浴?”赢秀朝他看去,脸蹭的红了,磕磕绊绊道。
洗的还是冷水澡,虽然宁洲并不冷,毕竟现在是冬日,万一冻坏了怎么办?
赢秀忍不住想数落他两句,门客已经走到他面前,随之低覆的阴影彻底将他笼罩,仿佛整个人都被对方圈在怀里。
少年骤然想起自己身上穿的还是一件单薄的亵衣,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无形中矮了谢舟一头。
不知怎么,他有点怕,眼神躲闪,也不敢再看谢舟,一口气转身爬回床上,还不忘拉上床帏,钻进被窝里。
徒留门客立在原地,冰冷的水汽氤氲在半空中,刺骨的寒。
他轻轻看了一眼床帐内的鼓包,什么也没说。
刺杀郡丞的时机很快来到,因为郗氏雅集在白日举行,赢秀正愁着该怎么瞒过谢舟,斟酌了一大堆托辞,全都没有派上用场。
原来谢舟今日也要出门,等到谢舟走了,他再悄悄溜出去。
“你好好待在家里,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和他们说。”临行前,谢舟叮嘱赢秀。
赢秀使劲点头,乖巧地坐在锦杌上,一副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的模样。
等到谢舟出了门,赢秀迅速合上槅门,打开偏阁的窗棂,用轻功跃上屋脊,取走藏在屋脊兽后面的问心剑,一气呵成。
回屋换上衣物,刺客提剑出门,沿着阑楯周接的屋脊朝外走去,远远看去,冰冷的银白覆面折射出冷光,秀气中杂糅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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