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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步,从刺客到皇后(坐定观星)


翻译战战兢兢道:“世子年轻气盛,是羌族数一数二的武士, 有心想要拜会一下我朝的武功,还请诸君不吝赐教。”
翻译说得客气, 赢秀在那世子口中听到的意思却全然不同,羌人世子明明说,这些南朝都是羸弱之辈,他一根手指就能撂倒, 还说什么要好好玩一玩这群南朝人。
他有些困惑, 为何爹爹说的话与羌族语言一模一样?
小时候爹爹教他用两种语言说话,两种他都学会了,下山后发现身边没有人用这种语言说话,久而久之,他也不再说了。
哪成想, 这竟然是羌族的语言。
爹爹是羌人,是与南朝不共戴天的羌人。
赢秀骤然滞在原地。
南朝百姓最恨羌族,在这一点上,侨姓和吴姓倒是同敌仇忾。
面对这个嚣张的羌族王孙,更是恨不得把他从马车上拉下来。
当即有人上前跃上宝盖,试图挑战这个世子。
然而世子出身草原异族,身材粗壮如熊,高高大大,赤裸的上身肌肉结实,单看体格,整个江州城也挑不出比他更壮实的人。
不过一会儿子功夫,已然有三四个南朝人被从马车上掀了出去,重重地摔倒,不约而同地吐了血,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若不是有官兵阻拦,只怕羌人的马车就要毫不留情地从他们身上碾压过去。
世子满脸得意,大声说着羌族语言,翻译的面色更加苍白,纵使南朝百姓听不懂,看他表情也知道他是在贬低南朝,百姓越来越来群情激奋,恨不得一拥而上。
“嗤——”
耀眼日光下,一枚东西扑面而来,裹挟着凌厉的风,快而准地刮过世子的后颈。
世子原本不以为意,冷不丁后颈剧痛,踉跄了一下,重重摔了下来,“砰”的一声巨响,脸朝地。
羌人侍从连忙抓住那枚东西,惊愕地发现那只是南朝水乡一枚柔软的花瓣。
羌人车队彻底不动了,吵着闹着要抓到那个使暗器的人,翻译说出暗器二字时,百姓哄然大笑。
一枚花瓣而已,何来暗器?
隐匿在人群中的赢秀随手扶正河畔的莲花,转身便要走,却听到世子说要留下所有卖花以及买了花的百姓。
“羌族世子,便是如此作风?”
这话是赢秀用羌语说的,骤然听见由一口地道南腔说出来的羌语,羌人以及官兵无不惊异地望向他。
世子冷冷地盯了他一眼,“你是何人?”
堰口上不少百姓已经认出了赢秀,团团围拢过来,簇拥着他。
“是你要我们南朝不吝赐教,如今怎么反悔了?”赢秀没有回答他,越众而出,立在长街上。
世子吃了瘪,看着四面的南朝百姓面露欣喜,且隐隐以那金裳少年为首,心知碰到了硬茬,也不再说什么,挥手命令车队继续向前。
眼看着这群趾高气昂的羌人灰溜溜地走了,百姓出了一口恶气,都在讨论这三九冬日哪来的花瓣,竟然能将一座小山似的羌人王孙击倒。
着实令人出乎意料。
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当下谁也没有在意赢秀和羌人说的那两句话。
赢秀会说羌语。
商危君从悬镜司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纵使是他,也不免有些惊讶。
看来,这个刺客的身世也很有些意思,指不定和羌人有点关系。
不知陛下听到这个消息,究竟会如何作想。
然而,疑心深重的皇帝得知后,仅仅只是轻轻颔首,示意他知道了。
赢秀有秘密,一个心思剔透纯澈的人,怎么可能藏得住秘密,除非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身上藏着一道秘辛。
商危君小心翼翼地问道:“需要属下去查一查吗?”
早在陛下见到赢秀的第一面,悬镜司已然将有关赢秀的所有讯息呈到陛下案前,再往下查,只怕就连收留赢秀多年的琅琊王氏也不知情。
“赢秀的养父是隐姓埋名生活在江左的羌人,擅长轻功和剑术,从建元年间边境的人口卷宗入手。”皇帝不紧不慢道。
商危君早已习惯了自家陛下敏锐到可怖的洞察力,当即领命而去。
一转头,险些撞见了归来的赢秀,赢秀又一次见到这个车夫,那种隐隐的熟悉感再次浮现,他朝对方点了一下头,好奇问了一句:“你是谢舟的僮客吗?”
对方点了点头,没有开口,很高冷的样子。
听不到他的声音,赢秀只当上回是因为错觉,才会觉得他声音熟悉,礼貌地朝他笑了一下,径直走进楼台,噔噔噔地朝谢舟奔去。
等他走后,商危君这才朝外走去,感叹这刺客未免也太敏锐了,似乎已经察觉到他就是当初沅水雅集上要处死儒生之人。
陛下留了这刺客这么久,甚至放任他同睡龙床,共宿一殿,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要将他收为男宠,带回建康?
到底是个刺客,真要收做男宠,起码也得把手筋脚筋给挑断了。
赢秀打了个喷嚏,难道有人在念叨他吗?
谢舟闻声朝他看来,“着凉了?我叫医师来给你看看。”
“没事,”赢秀摆了摆手,这么一点小事,哪有动不动就叫医师的,岂不是劳烦了人家,“我听说羌人使者经过江州,今天去瞧了瞧热闹。”
他语气就如同孩童出去玩,回来和亲近的长辈分享新奇的东西。
虽然对他在外的经历一清二楚,谢舟还是不自觉地朝他靠近了些。
这个微小的动作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
“羌人都生得很高很壮,那世子更是像一座小山一样,”赢秀边说边比划着,眼里倒是全无畏惧之色,有的只是对异族体格的新奇。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长那么高的,要是我也长那么高……”少年托着腮,陷入了幻想,幻想中自己长得又大又高,抬头都不会磕到谢舟的下颌。
谢舟险些被他逗笑,在赢秀朝他看来那一瞬间,神色骤然严肃,附和道:“羌人都生于草原,长于马背,改日我带你出去骑马,兴许还会长高。”
说到骑马,赢秀黯淡了一下,他还记得士族公子是如何纵马践踏百姓的,但这不代表他从此对马匹有了阴影。
何况,他实在想看看白衣门客意气风发,策马疾驰的模样。
赢秀一下子凑了过来,身后仿佛有尾巴在摇,眼睛明亮,“那我们明日就去?好不好?”
谢舟思索了片刻,“过几日我带你去荆州,那里地势平坦,草场多。”顺带还能在那里再杀一批人。
赢秀高兴极了,他出远门多是为了刺杀,第一次外出是为了游玩。
不用筹谋如何杀/人,如何善后,只要好好玩就行了。
少年高兴得想要抱着谢舟转个圈,手刚搭上人家精瘦的窄腰,察觉到对方正在平静地垂眸看他,他不免有点面红耳赤,想了想,问出了一个最要紧的问题。
“那个……谢舟,咱们家里还有多少银子?”够咱们去荆州一趟的么?
据他所知,门客的俸禄一般不会很高,如今谢舟一个人要养他们两个人,还有客舍里的僮客守卫,一二三四……好多人!
刺客都想出去接私活赚钱了。
谢舟熟练地将他抱进怀里,低声道:“不用担心。”
赢秀骤不及防被抱住,顺势缩在他怀里,仰着头望着谢舟的脸,即使从这个角度看去,谢舟依旧很漂亮,不似凡人的漂亮。
下颌分明,线条流畅,五官如同上好的白描,工以丹墨,添上天底下最艳最冷的色泽,沉沉地蓄在他冰冷昳丽的眉眼。
一眼便能擢人心神,叫人难以移目,此生再也不能忘怀。
赢秀没忍住,就这这个姿势,又偷偷亲了门客一口,双手缠绕着他修长的颈,轻轻烙在侧脸上。
一触即分。
温热的,柔软的,带着某种窃喜,落在他脸上。
谢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低下头,俯视着赢秀,少年很害羞,每每偷袭成功,都会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秀气的面颊是红的,耳垂也通红一片。
谢舟伸手拨了拨那两枚小小的耳垂,攥在指尖,平静地看着它变得更红了。
“痒……”赢秀终于挣扎起来,小声道:“别玩这个。”
……又撒娇。
谢舟松开指尖,放过了他通红的耳垂,少年已经忙不迭地爬起来,坐到远处,俨然一副要和他划清界限的模样。
“到荆州之前,我都不会和你说话了!”
赢秀撂下一句狠话,侧过身不再看谢舟,心跳声意外地鼓噪,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尚且无比清晰。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再多看一眼,他都怕自己……

大舶沿着运河向西南方向一路南下, 荆州便到了。
赢秀一连坐了好几天的船,也不觉得晕船,下船后还很有精神, 要拉着谢舟逛一逛荆州。
谢舟向来对他无有不应, 当即命人准备马车, 马车款式很是低调, 行驶在长街上并不显眼。
赢秀坐在马车上,不时揭开帷幕朝外看去, 长街上游人如织, 热闹非凡。
荆州是汉地九州之一,在此生活的皆是江东本地的南人, 随处都可以听到地道的南腔。
“听说那羌族世子马上要进京了,他从咱们这儿经过的时候,嚣张跋扈得不得了……”
“人家兵强马壮,我们有什么法子, 只盼着他们这次是真的来与我朝互市的,不是来挑起战火的。”
“谁知道呢……如今龙椅上那位, 虽说性情暴戾了些,至少能镇得住那帮心怀鬼胎的羌人。”
“只希望不要再生出战事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到时候只有送命的份……”
马车经过时正好听见几个百姓在说话, 赢秀留神听了一会儿, 发觉他们在讨论羌人遣使来和南朝互市的事。
“谢舟,你说这些羌人是真的来和我朝互市的吗?那位皇帝会不会答应南北互市?”赢秀问道。
这些政事看着遥远,实则与南朝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一旦两族关系有变,兵燹再起, 最终苦的还是百姓。
谢舟只道:“皇帝会答应的。”
他说得太过笃定,赢秀不由抬首看了他两眼,心道这也许就是专属士族门客的政治嗅觉。
“我倒是希望南北互市,两族关系好了,百姓才能好。”赢秀托着腮,望着马车外面的景色,眸瞳里泛着微光。
至于渡河北伐,收复中原,势必要死很多很多人,中原太过遥远,只存在于薄薄的舆图上,对赢秀来说,远不如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来得真切。
百姓只盼着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如同野草一般,静静地生长枯荣。
谢舟没有说话,顺着赢秀的目光,望向外面的芸芸众生。
牵着孩童的妇人,手里拿着糖葫芦的孩童,肩上架着彩色纸风车大声呦呵的小贩,提着热腾腾的竹屉笼匆匆往家赶的男子。
这是人间极其平凡普通的一天,一切显得宁静又热闹。
半响,他收回目光,神色依旧平静无波。
简单将荆州逛了一圈,马车驰到了客栈。
与其说是客栈,倒不如说是一座巍峨府邸,朱门大开,有人在此殷切等候。
见到马车,那人连忙率众上前,疾步跃下丹犀,朝他们迎来,脚步虽快,神情不卑不亢,带着某种风波中淬炼出的平静。
看这阵仗,赢秀下意识偏头看谢舟,谢舟面不改色道:“这是我赁的。”
赢秀不免咂舌:“一定很贵吧?要不要我也出——”
话说到一半,谢舟轻轻看了他一眼,“不必。”
声音虽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赢秀只好放弃出钱的想法,心想难不成给国相当门客这么赚钱,谢舟不会把毕生积蓄都拿出来了吧。
转眼间,那人已经走到谢舟面前,就要跪下朝他磕头,随行的僮客给了他一道眼色,那人连忙起身,改为向谢舟躬身作揖。
看到谢舟身旁的赢秀,先是一愣,随后也朝他鞠了一躬。
赢秀吓了一跳,连忙朝他回礼,弯腰就要鞠躬,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谢舟没有理会那人,对赢秀说道:“我们先进去。”
赢秀被拉着走进朱门,回头一看,那人已经跪在地上,满脸的谨慎小心,仿佛面对的不是赁屋的租客,而是什么令人畏惧的洪水猛兽。
莫名的,赢秀脑海中闪过一句话,牧民者必有官相,方才那人便有官相。
“那是什么人?”赢秀疑惑地问道。
谢舟却毫不在意,仿佛已经见惯了别人卑躬屈膝的模样,“不用在意。”
赢秀“哦”了一声,心想如今的屋主都是这般赁屋的,看起来对行客很是殷勤。
一旁的商危君却捏了一把汗,那分明是荆州的郡守,一来便打听了陛下的行踪,眼巴巴地赶过来献殷勤。
官至郡守,竟然如此没有分寸,他都想把自己的心眼借几个给他了。
赢秀盼着去牧场骑马,夜里睡不着觉,睁着眼睛翻来覆去,睡在他身旁的谢舟向来觉浅,也没有睡着。
“谢舟,”赢秀不再翻身了,平躺在床上,小声唤他。
“赢秀,”谢舟低声回应他。
两个人像是做贼一样,在寂静的长夜里低声唤着彼此。
赢秀又翻了个身,面朝谢舟,借着荆州的朦胧月光望着一身白衣的青年,在他眼中,门客身上的白衣比月光还要皎洁。
不同的是,月光是难以捉摸的,谢舟的衣裳是触手可及的。
他伸手牵过谢舟的袍裾,亵衣比外裳更薄更轻,一片冰冷的柔软,被他握在手心。
赢秀低声感叹道:“真想就这样一直下去。”
少年清亮的声音带着些许睡意,显得有点飘忽,像是从遥远世外传来的,某种不切实际的美好。
谢舟攥住他的手,语气平静:“会的。”
这世间只要他想要的,都能实现,而赢秀要做的,就是一直让他保持兴趣。
赢秀抬起头,轻轻啄吻了谢舟一口,他总觉得谢舟香香冷冷的,看起来很好吃,却不知道要怎么吃,只能这样浅尝辄止。
谢舟伸手按住了赢秀的脑袋,低下头去……
良久,终于分开。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谢舟问他。
不知是不是赢秀的错觉,对方的声音似乎有点暗哑,格外的低沉。
“七月,”赢秀补充道:“明年七月。”距离现在还有将近八个月。
谢舟这么着急给他送生辰礼物么?
谢舟没再说话,四面复归寂静。
翌日,荆州牧场上,黄草连天,天地平阔。
浑身通红的马驹仰着头颅,优雅地踱步,牵马的马夫站在一旁,殷勤地为赢秀介绍骑术。
不远处,谢舟朝这里走来,马夫立刻识相地退后几步,径直退出了赢秀的视线,赢秀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好好的马夫解开缰绳,倒退着离开,不免一头雾水。
也许这也是骑术之一吧。
赢秀一手牵过缰绳,一手朝谢舟招手,一脸兴奋:“这匹马好红,不如我们就叫它小红吧。”
谢舟看了小红一眼,这是前些年北凉山鲜卑进贡的汗血宝马,他点了一下头,叫小红正合适。
赢秀翻身跃上马背,手里攥住缰绳。
小红一开始还有点高傲,冷不丁看见旁边有个高大的白衣青年正平静地盯着自己,仿佛正在思索马肉要怎么烹饪,顿时收敛了脾气,任由背上的少年驱驰。
“小红,你好厉害!”赢秀感受着浩荡长风扑面而来,不由地夸了一句。
小红高高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激昂的嘶鸣。
一人一马,玩得好不畅快。
身后,谢舟骑着一匹身如沸雪的骢马而来,白衣猎猎,清冷如流星飒沓,他慢慢放慢速度,与小红并辔。
“谢舟!”赢秀朝他招手,好奇问道:“你这匹马叫什么?”
谢舟沉默了一下,他从来不在意身边任何事物,逞论给一匹马取名字,思索了片刻,他说:“小白。”
小白回头别了谢舟一眼,什么也没说。
确实很白,担得起这个名字。
赢秀直夸谢舟会取名字,不远处负责看马的太仆卿抹了一把汗,一个给汗血宝马取名叫做小红,一个给盗骊取名小白……
要是传出去,暴君给一匹马取名叫做小白,只怕整个江东都会惊掉下巴。
圣心如此,他也要给家中的马改名叫做小黑。
并辔同行许久,迟迟不见除了谢舟以外的人,赢秀不免有点奇怪,“好像除了我们没有别人来骑马了。”
谢舟问他:“你想要和他们一同骑马么?”
“我只是有点奇怪,”赢秀解释道,身为刺客,人群就是最好的遮掩,然而此处空空荡荡,除了僮仆与谢舟,再无第二人,多少有些古怪。
“许是今天日头太盛,没有人来此策马。”这个说法听上去合情合理,赢秀信了,他又玩了一阵,兴尽后和小红小白说了再见,与谢舟一同乘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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