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热气升腾。
恍惚中,眼前这张英挺的侧脸似乎与记忆里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有了一秒的重合。
陈蔚甩甩脑袋,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
抬眸再次看去,眼前人又变成回了那个熟悉的周肆瑾。
陈蔚失笑。
暗自嘲讽自己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这么多年过去,他失了约。
十几年前的事,那人怕是也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笑声引起周肆瑾的注意。
一手拿着花洒帮他冲洗身体,一边开口问:
“在笑什么?”
“周肆瑾。”陈蔚微微偏头很认真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嗯?”周肆瑾抬头轻应。
陈蔚道:“你知道‘白月光’吗?”
“?”周肆瑾拧眉吐槽:“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蔚也不急,只道:“那我换个问法。”
紧盯着周肆瑾的眼睛,他放缓了声音重新问:
“你有什么,心心念念忘不掉的人吗?”
话落的同时,他敏锐地看到了周肆瑾眼底因为他的话出现的一闪而过的怔愣。
空气随着两人的对话静默了一瞬。
没再继续往下问,陈蔚目带了然地浅笑着从浴缸里起身。
水声成功将陷入沉思中的周肆瑾唤醒。
看了一眼身前光着身体的陈蔚,周肆瑾微动着眸光收回了眼神。
“后面的你自己清理一下吧。”
将花洒递进陈蔚手里,周肆瑾温声交待后,就这么转身走出了浴室门。
陈蔚穿着浴袍回到客厅的时候,没有见到周肆瑾。
目光在屋内搜寻了半天,最后在房内的外置阳台上看到了那道背对着他抽烟的身影。
看了眼桌子上多出来的一瓶红酒,陈蔚转身从柜边拿了个酒杯。
没有去阳台那边打扰周肆瑾。
给自己倒好酒的陈蔚,就着身旁的沙发坐下。
浓郁的葡萄酒香通过口腔传进感官深处。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陈蔚循声转头。
眼神一路跟随走到门口的周肆瑾,看他拿起挂在一旁的大衣。
“要走了吗?”陈蔚淡声问。
穿好身上的大衣,周肆瑾转过头来看他。
压低了的黑色眸子看不到里面的情绪,陈蔚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公司那边临时有事,等处理完了就回来陪你。”
没给陈蔚问话的机会,周肆瑾开门离去。
关门声响起。
陈蔚坐在沙发上笑笑。
这样也好。
原本想最后违背着心里的意愿,只遵循身体的意志,给和周肆瑾的这段相遇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眼下,他倒是不用费尽心思去迎合周肆瑾,更不用害怕被他发现自己的异常之处。
饮尽杯子里的红酒,原地顿坐了几分钟后,放下手里的杯子,陈蔚站直身体。
人都说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他和周肆瑾的荒唐纠葛是从酒店这里开始的。
如今也刚好从酒店这里结束。
穿好自己的衣服,全副武装完毕后,陈蔚拿着房卡下了楼梯。
把房卡送还回前台处。
站在酒店外面,看着酒店顶层处几个发光的大字。
微仰着头,陈蔚站在原地,带着释然的目光,绯红薄唇轻启,浅声道了句:
“再见了,周肆瑾。”
出了酒店后,周肆瑾并没有如对陈蔚所说那般去公司处理事情。
处理事情只是借口。
刚才被陈蔚那么一提醒。
他想起了一件被他刻意遗忘在心底十几年的事。
二十年前,妈妈生日那天。
他在季叔的陪同下,回到了他妈妈遇见爸爸之前在老家枫城小镇上开的那间蛋糕店。
在那间蛋糕店里,他见到了一对因为没钱买蛋糕,而只能驻足在蛋糕店门外的母子。
那对母子在蛋糕店外面站了很久。
通过蛋糕店的监控。
他到女人脸上带着眼泪抱住了身旁的孩子。
听到了女人跟孩子的道歉,也听到了孩子为了安慰妈妈说的那句“妈妈,我爱你。”
或许是出于有人跟妈妈同一天生日的心理,也或许是因为羡慕他们拥有他一直向往却没有享受过的母子情。
他切了两块自己亲手给妈妈做的生日蛋糕,让季叔拿给了他们。
拿到蛋糕的母子转身就要离去。
也不知怎么,他鬼使神差地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再后来,那对母子发现了他。
跟在女人身后的小男孩对他有很大的敌意,紧紧护着他送给他们的蛋糕,转而一脸虎视眈眈地紧盯着他。
他觉得好笑。
亏他刚才还羡慕他们两个的母子情,特意让人送蛋糕给他们。
然而没过多久,那男孩便在女人的鼓励下,走到他身前,将刚才还护在身后的蛋糕递到了他面前,对他说什么“请他吃”的话。
开什么国际玩笑?
拿他送给他们的蛋糕请他吃吗?
他还愣着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反应。
下一秒,刚才那个女人便已经大胆地拉上他的手,将他和那个男孩的手握到了一起。
可那女人根本没有给他挣脱的机会,拉着他就到了一处花坛边坐下。
将蛋糕一人一个塞进他和那个小男孩手里。
然后挺着怀孕的肚子就那般笑眯眯地对着他们二人半蹲了下来。
眼前女人温柔望着他的模样,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妈妈。
在女人的注视下,双手有些不受控制地端起手里的蛋糕一口一口吃下。
回过神看见自己手里空空的蛋糕底,这才后知后觉自己都做了什么。
深觉丢脸的他,甚至连声招呼都不敢跟对方打,当场拔腿跑掉了。
第二年,又是妈妈生日那天。
他再次回到了那个蛋糕店。
不出意外的,他又一次碰到了那个过生日的男孩。
与第一次的时候不同,男孩这次是一个人来的。
虽没有那个女人的陪伴,但是男孩这次破天荒的带了买蛋糕的钱。
不过男孩不知道。
他拿的那点钱,其实根本不够买上一块他手里那个用料最好的蛋糕的。
仍旧是提前准备好的两块蛋糕。
让季叔把蛋糕送到男孩手里。
他照旧跟在男孩身后。
男孩果然发现了他。
还是那副看敌人的眼神。
防备他就算了,还用一种不怎么好的语气质问他“怎么又是他。”
当然是他了!
明明是他送给他的蛋糕,想等他像上次一样分蛋糕给他,什么叫怎么又是他?
心里不开心,脸上更不开心。
几步走到对方身边告诉他,他手里的蛋糕还有他的一块。
可那男孩一听这话竟然转身就想跑。
他当然不肯。
两人拉扯间,蛋糕不小心掉落在地。
然后,他听到了那个男孩子的哭声。
哭的梨花带雨的漂亮脸蛋看得他一阵心悸。
他不明白,不过是掉了一块蛋糕而已。
他何至于哭的那么伤心?
返身回到店里。
让季叔重新帮他打包了两块蛋糕。
他带着蛋糕赶回那里的时候,男孩还没离开,只是黯然伤怀地盯着地上的蛋糕出神。
走到男孩身边,将手里的蛋糕递到他面前。
将蛋糕赔给他,对他说了生日快乐后,他没再多说什么惹他不开心的话,直接抽身离去。
谁料走到一半,那男孩忽然喊住了他。
说要跟他一起分享手里的蛋糕。
他愣着没动。
那男孩便小跑到他面前,像第一次那样,拉着他的手,不由分说将他拉到了那个花坛边。
他拿了其中一份蛋糕递到他手边。
他不知情况地低着头将那份蛋糕吃了个干干净净。
结果回过神,便看到那男孩正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神。
他吓了一跳,眼神一转,看到了男孩身后另一块完整的蛋糕。
他问他怎么不吃。
男孩却一脸尴尬的回了一句,说那一块是留给他妈妈的。
至此,他终于明白他刚才为什么要用那样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了。
恐怕原本那块递到他手里的蛋糕,他应该是想同他一起吃的。
只是没想到会被他一个人不小心吃了个干净。
不等他做下一步反应,男孩已经提着另一块蛋糕小跑着远离。
边跑还不忘边对他挥手说什么就当那块蛋糕是请他吃的话。
看着男孩跑远的地方背影,他原地失笑。
又是请他吃。
他自己做的蛋糕,送给他,他说请他吃。
不管怎么想,都感觉好滑稽!
那次之后。
以至于后来的几年,两人就像是约定好了一般。
每次生日那天,两人都会准时出现在蛋糕店碰面。
一直到第六年。
他从白天等到夜晚。
从蛋糕店再到那个花坛边。
深夜的凉风刮在脸上打的脸蛋生疼,却不及心上的灰冷。
不明白,明明去年已经跟他约好,以后每年生日都要一起过的。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许他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也说不定。
他就那么一人坐在那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了天边有白光亮起。
等到了季叔领着季灿走到他身后,提醒他该回去了。
那一刻他才知道,他是真的不会来了。
第七年。
他不死心的又一次出现在那里。
还是那个冷夜。
孤身一人,再一次等到了天边白光泛起。
季叔领着季灿出现在他面前。
他像条丧气的败家之犬,浑身落魄的晕倒在了花坛边。
季叔用人有旦夕祸福来开解他。
他明白季叔话里的意思,只是他不愿意相信。
他宁愿他只是单方面不想再见他了,也不愿意他出了他不想看到的事情。
季叔说可以派人帮他找那男孩的下落。
可他却因为害怕,没有答应季叔的提议。
仿佛只要他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他的心里,对方就永远可以安好无事一般。
之后,他每年那天都会回到蛋糕店。
期盼渴望着能再一次见到对方的身影。
后来,他接管了周氏,那几年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虽然这些年他没什么机会再回去那里。
可每每午夜梦回,萦绕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的,都是十几年前那张沾染着泪花的漂亮小脸。
更可笑的是他身边有了陈蔚以后。
每每深夜缠绵过后,那张脸都能与躺在他怀里的陈蔚无限次重合上。
他觉得自己是思念那个人思念到出了毛病。
所以那个时候,他选择性的将这个问题忽视,迫使自己不去想起。
就好像这样,他就能将那个曾带给他悸动,又将他无情抛弃的失约之人彻底忘记。
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错了。
并且错的离谱。
他以为他和陈蔚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如今他的心里,仅有也只该有一个陈蔚的位置了。
然而当陈蔚提起白月光,提起心心念念的人的那刻。
他脑海里第一时间出现的竟然还是十几年前,那张因为一块蛋糕掉在地上,而哭得梨花带泪的脸。
他出了浴室跑到阳台抽了根烟。
想趁着烟劲缓缓自己心底突然涌出来的那股奇怪情绪。
一根烟燃尽,回过头来看着客厅沙发上坐着的陈蔚。
忽然有种自己是个脚踏两只船负心汉的错觉。
可明明对方才是那个不守约定放了他十几年鸽子的人。
纠结不定,又抛不下心结。
可为了能给自己,给那人,也给眼前的陈蔚一个交代。
他只能再次前往枫城,看看有没有机会能将当年的事情彻底查个清楚。
结果到了家里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
他平常一个人多了,对人对事也就淡然惯了。
只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鞋子,拿了充电器,合上行李箱,陈蔚起身离去。
为了不在事情暴露后,给韩迟和江川那边添麻烦。
陈蔚走的悄无声息。
本来这个城市除了周肆瑾,韩迟和江川以外,他就没什么太熟悉的人了。
通过手机,一次性给物业那边转了三年的物业费。
下了电梯。
将行李箱塞进后座,陈蔚回到车内,给车辆打了火。
坐在车里。
陈蔚猛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在走投无路时,能够让他停船靠岸稍微休息片刻的地方。
从他记事开始,他的世界每天都被无休止的争吵和家暴所充斥。
男人的唾骂与拳头和女人的无助哭泣声交杂。
他的妈妈,那个美丽优雅到不可方物的女人,她的身上带着一种不属于他们那个破烂小镇的唯美。
她教他识字,教他跳舞,教他做人明事理。
他便在她被家暴的时候,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将她护在怀里。
他曾不止一次问她:为什么不跑呢?
她只是抱着他和弟弟,埋头一味的哭泣。
后来他上了学。
知道了“母爱”这个词。
看着动物世界里,羚羊妈妈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宁肯牺牲自己成为鳄鱼的嘴下食。
以前他不懂,为什么总能从别人嘴里听到那句:“等有了孩子就好了。”
原来,等有了孩子就好了竟然是这个意思。
那若是没有他和弟弟呢?
可以前没有他和弟弟的时候,她都被死死地关在家里的地下室里。
电视剧里,被歹徒抓到的人质,会选择在歹徒放松警惕的时候,为自己找到逃脱的生机。
所以,只要他能为她提供和创造一个合适的时机,她应该就可以顺利跑掉吧。
时机不难找。
那钱呢?
她身上连个买蛋糕的钱都拿不出来,就算顺利跑出去又能怎么样呢?
好在他成绩不错。
帮同学写一次作业,跑一次腿,打扫一次卫生都有人愿意付他钱。
终于,他帮妈妈凑齐了逃跑所需要的东西。
无数次的劝说和威胁后,她终于答应了舍下他和弟弟离去。
防止她心生怜悯,送她离开后,他便切断了一切和她的联系。
一直到他为了找弟弟,进入娱乐圈抛头露面那年。
妈妈再次联系到了他。
那是他送妈妈离开十几年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再没有了以前在陈家时的狼狈和瘦损。
他甚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浑身上下散发着优雅和自信的漂亮女人,竟然真的是他的妈妈。
但他又为她感到心疼,因为在他心里,他觉得她原本就该是这样耀眼夺目的。
也是那次见面,他知道了妈妈秦蓁的真正身世——苏城四大家族秦家那位被捧在手心里的芭蕾舞小公主。
那天,妈妈拿着他给的钱,一路朝南走。
几经辗转,吃尽了苦头,最后终于回到了苏城。
秦家是世家大族。
世家大族最要脸面。
丢失了近十年的小女儿突然归来,外界自然对此议论纷纷。
为了掩人耳目,秦家只能对外编造说是送小女儿出国深造,前段时间才回国。
可谁家出国深造,能深造十年都不出现的?
更何况。
秦蓁刚回来那段时间的憔悴样怎么看都跟秦家人口中说的出国深造扯不上一点联系。
苏城和枫城本就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再加上秦蓁回到家后,咬死了嘴巴,这十年的生活和遭遇愣是一个字都不肯对外说。
秦家人对她的表现很满意。
久而久之,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脱离了陈家苦海的秦蓁,又变回了曾经那个光彩夺目的秦家小公主。
为了能早点在秦家站稳脚跟,这些年,秦臻放弃了自己最喜爱的舞蹈,学着接触起了家族里的事业。
从她回到秦家,接触到家族长辈眼神那一刻就已经明白了。
秦家人为了家族面子,是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为她做主的。
把那个男人和他的家人送进监狱,再把小蔚和小琰接到自己身边的想法更是妄想之谈。
不过家族的无情也更让她明白,她只有让自己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在秦家站稳脚跟,强大到没有人敢随意出言诟病她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时,她才可以真正地放开手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交谈结束。
妈妈提出了想跟他相认,把他带回秦家的想法。
只不过话一出口,便立刻被他摇头否决了。
没有他和弟弟,妈妈就永远都是那个被秦家送出国,在国外深造了十年的小公主。
他和弟弟的出现,不仅没法给妈妈在秦家的立足带去任何好处,还会将她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在秦家做起来的那点成绩毁于旦夕。
今天的见面,能通过她的口中知道她在秦家活的很好,他已经很满足了。
至于他和小琰。
不重要。
等他找到小琰,作为哥哥,他会给小琰带去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