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颗红痣又把他出尘的长相削弱了五六分,朱色灼灼,冷中藏艳,平添几分妖治。
他说不出文绉绉的形容,叫他看来若说温向烛本是仙人般的容色,那一点血红,就衬的他像话本里的妖了。还是那种摄人心魂、最为危险的妖物。
他想得出神,温相却等的老大不耐烦了。
温向烛屈指敲了敲桌面:“柏将军?”
“您是睡了吗?”
柏简行乍然回神,不高兴地啧了下。
真是的,想到哪里去了。
都怪温向烛。
“……刚刚在说什么?”
温向烛眼下真的怀疑定远将军打仗是不是把脑子也一同丢在边疆了,他耐下性子:“您说在您印象中,我不是这个样子。”
温向烛在他眼里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这个人一门心思扑在十七皇子身上,魔疯了一般。
但现在的温向烛收回了自己看向裴觉的目光,那些瞩目便从十七皇子身上尽数还了回来。
就譬如此刻,一溜的皇子公主们都为着当温大人的学生争的不可开交。
若是换作从前,旁人只会想着十七皇子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值得温相如此费心费力。
一个耀眼的人,去给普通人作陪,不会让人对那个普通人另眼相待,只会让那个耀眼的人失了光辉。
现在同之前不一样了,但柏简行无端觉得,现在这般才是对的。
他道:“没什么,这是这样。”
温向烛:……
他今日都不会同这个人主动搭话了。
皇子公主们想夺魁的心思太强烈,个个绞尽脑汁接皇帝抛下的诗,比往年的宴会热闹许多,也精彩不少。景帝听得高兴,道:“看来做温相的学生比朕给的赏赐更吸引各位皇儿啊。”
皇帝心情不错,其他人便也大胆了些。二皇子裴遗接话:“父皇的赏赐固然吸引人,温相的教导那可是千金难换啊。”
景帝笑一声,眼神若有若无的飘向裴觉,意味不明道:“小十七,你可要好好珍惜。”
裴觉费劲扯了扯嘴角:“是,学生自当谨记老师教诲。”
他自打听见温向烛要另收学生后整个人都魂不守舍起来,整体表现在宴会上称得上平平无奇。没有主动去接景帝的诗,皇帝抛给他的两句也答的中规中矩,没什么过人之处。
若是换做平时,他的表现也能算合格。但今日,各家超常发挥,他那一点便显得不够看了。
这上半场的魁首选不出来,谁最差倒是一目了然。
景帝鼻腔哼出一口气,没再讲话。在场都是人精,都知道皇帝这是对十七皇子不满意了。
裴觉也能察觉出来,一张脸白了又白。往常这种时候,温向烛都会站出来给他打圆场。今天别说打圆场了,他连温向烛的一个正眼都没收到。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景帝却是尽了兴,一行人转场去了箭场。
箭场积雪早已被宫人处理干净了,看不见半分前几日大雪纷飞的痕迹。
十来个太监垂首站立,一人手边一只巨大的木笼子,大雁在笼中扑腾,振翅的声响不绝于耳。
这项活动便没吟诗作对那般弯弯绕绕了,太监放飞笼中雁时,拉弓射雁,射中多者,胜。
这事温向烛不参与,他不会使箭,能射中木靶子便已千恩万谢,别说空中飞旋的雁子了。
皇子公主们耽误了会才来,把身上的繁中的宫装卸了去,换上了便于行动圆领窄袖。
“来,柏卿先来打个样。”
柏简行心中早有准备,依言站了出来,身上的氅衣都没取,悠闲的模样不似来射箭,看着倒像是观光的闲散王爷。
他对着太监一扬下巴:“放吧。”
得了自由的雁展翅而飞,双翅劈开凝滞的空气,冲向澄澈的天空。箭矢比它们飞翔的速度更快,快到只留一抹锋利的残影。箭头凝成一点寒芒追着云端的黑影,“咻”一声裂帛般的脆响在耳边炸开,那抹黑影摇摇欲坠,砸向地面。
一笼的大雁尽数被射了下来,在箭场留下斑斑血痕。
“好好好!”
景帝一连道了三声好:“文有温相,武有定远,实乃北宁之幸!”
被点到的一白一黑躬身:
“微臣不敢当。”
“谢陛下夸赞。”
温向烛斜了一眼身侧的人,心道这人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厚脸皮。
柏简行也瞥了他一眼,心说谦虚个什么劲!
视线相撞,温相挪开目光,定远将军倒是老神在在地盯着人瞧了好一会。
景帝挥了挥手示意两人起身,又朝着大太监道:“抬上来。”
宫女们踏着碎步鱼贯而出,它们手托鎏金托盘,盘中珠翠生光,金玉交辉。
末端的小宫女双手捧着一把剑,三尺青峰静静横卧于乌木剑匣之中,剑身狭长如冰,泛着幽冷的寒光。
温向烛不懂剑的人也一眼能看出这是把好剑,但他的目光只轻扫过剑匣,就落到了红绒布上的一只翡翠镯子。他见过温夫人不少镯子,都没有眼前这只来得好看。
像一泓凝住的碧水,通体晶莹剔透。镯身浑圆饱满,内壁打磨得温润如脂。
不愧是宫里的东西,就是不一样。温向烛小小感叹一句,又有点儿可惜,想必这是射雁的奖赏了。若是放在上半场的对诗就好了,他保准能赢下来。
果然他思绪稍敛,就听见景帝说这是本次射雁拔尖者自行挑选的奖赏。
皇子们说了两句恭维的好话,就听定远将军道:“微臣可以参加吗?”
“哦?”景帝道,“看来朕这次准备的奖赏确实不错,连柏卿都心动了。”
“自然可以。”
六皇子裴书似真似假抱怨道:“那我们几个,怕都是被将军打的抬不起头了。”
柏简行眉梢轻挑,沉声道:“放心,不抢各位殿下想要的东西。”
高大男人立在一溜热身的皇子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弓弦。
大雁破笼时正恰朔风卷过猎场,柏简行抬手挽弓,玄色大氅在空中猎猎翻飞,氅缘滚的一圈银线绣的暗纹转瞬即逝。
漆黑的眼眸绷成一条凛冽的弧线,他捏了三只箭,忽而松指,三只雁便从空中掉了下来。
有了定远将军的参与,这场射雁比赛的结果已经毋庸置疑了。
他向来我行我素,不讲人情世故,射中的数量遥遥领先。
君王也不恼,笑着要他先行挑选。
众人都以为他是相中的那把剑才上场的,岂料大将军转了一圈,挑了一只手镯,又扫了一对红玉石耳坠,还有一些串珠颈饰,总之都是些女儿家会喜欢的东西。
他顶着惊诧的目光将东西收好,气定神闲回到了队伍里。
群臣:……
景帝:……
六皇子:……
怪不得说不抢他们想要的东西。
景帝见惯了大场面,只惊讶了一瞬,玩笑道:“柏卿这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柏简行大大方方:“没,只是打算送给温相。”
温向烛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北风“呼啦”卷过箭场, 定远将军的话音吹散空中。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白衣丞相,无一人出声。
温向烛如芒在背,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弧度。
他合理怀疑某柏姓大将军在挑衅他。怎么这么小心眼, 难道记恨他之前讽刺他没脑子?
可柏简行分明也嘲笑过他弱不禁风, 他都没记仇!
温大人恶狠狠地在心中记了一笔, 皮笑肉不笑道:“多谢将军好意。”
柏简行皱眉:“你怎么这个表情, 你不喜欢?”
“你方才分明——”
“没。”温向烛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惊骇世俗的话来, 连忙打断:“喜欢, 很喜欢。”
柏简行心将信将疑,把手里大大小小的匣子全递了过去。
温向烛看着手里的木匣子,头一次收到好看的首饰高兴不起来,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景帝左看看又瞧瞧,饶他精明一世, 也实在看不懂他这两位股肱之臣唱的哪一出。
他琢磨半天还是没琢磨透,不得不放弃, 想着等结束后让身边的大太监去探查探查他这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命官又在闹什么。
景帝清了清嗓子:“好了好了。”
“去数一数,除却定远将军外,谁射中的雁数量最多。”
小太监数了一圈,回禀道:“回陛下, 是六皇子。”
六皇子裴书脸色倏地涨红, 嘴唇抖了抖:“是我?”
“是的,殿下。”
皇帝摸了摸两把胡须:“小六, 还不过来拜见你的老师。”
“是!”
裴书眼睛亮的惊人, 迈着大步冲出队伍, 好巧不巧撞到了裴觉的肩。他浑然未觉,三两步上前给温向烛行了个大礼:“学生裴书,见过…老师。”
似是不敢相信, 老师两字被他喃的极轻。
温向烛笑了笑,探出手轻轻拨了下他凌乱的额发,玩笑道:“叫大点声也没关系,不会吓着我。”
裴书抿了抿唇,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定定道:“老师。”
人群里的裴觉一口牙咬的发痛,他死死盯着温向烛搭在裴书头上的那只手,胸腔的火烧的他嗓子眼泛出了血腥味。那句“老师”宛如一把剑刺穿他的耳膜,他叫过温向烛很多次老师,这个简单的称呼从未像此刻这般刺耳。
无名的焰火燎遍全身,每一根经脉都起了火——
“嗯。”温向烛温声应道。
一个简单的字眼如一桶盛了冰的水,霎地浇透他全身。
温向烛真的不再是他一个人的老师了。
他立在原地,被撞开的肩头还在隐隐作痛。
温向烛对他的伤春悲秋毫不在意,抱着木匣子晃荡到宫门口,临上马车的时候,柏简行叫住了他。
定远将军锋利的五官流出出丝丝不解的情绪:“温向烛。”
“你方才为何露出那种表情,你不喜欢?”
四下无外人,温向烛也不做掩饰了:“我倒是也想问问将军,为何要送我这些?”
“你喜欢。”
温大人一噎:“我何时说过喜欢?”
“上次。”柏简行指了指宫门,认真道:“在那,你戴了很多。”
语罢,像是为了证明这话的真实性,他补充道:“左手四串,右手两串。”
温向烛:……
“而且在箭场,你盯着看了很久。”
温向烛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更加来火,冷声道:“你挑衅我?”
柏简行浓黑的眉毛皱成一团:“什么时候的事?”
“一直。”
柏将军面上的错愕几乎凝成实质,他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温向烛冷哼一声:“因为知道我喜欢这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故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张旗鼓的送给我。”
“你在嘲笑我。”
柏简行总算是知道了温大人口中的挑衅从何而来,破天荒的,他觉得冤枉。
他发誓自己对温向烛爱戴首饰这件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嘲笑意味在,上次他见着他腕上的串珠,压根没有想起这是女儿家爱戴的东西,只觉不同色泽的珠子堆砌在腕间,倒是挺衬他的。
其实他送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现在仔细一琢磨确实有几分不合适,尤其是他们二人的关系摆在那,任谁都会多想。
他干巴巴解释:“我没嘲笑你,真的。”
温向烛不理他,抱着一堆东西蹬蹬蹬上了马车。他一屁股坐在软垫上,把那堆木匣子推的老远。
半晌,他撑着脑袋斜斜看了一眼。
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
而后伸出胳膊精准捞过那只装着翡翠玉镯的匣子。
果然绝非俗物,指腹抚过时凉意沁人,仿佛摸过一段丝绸。
温向烛垂眸欣赏了会,越看越是满意,试着往手上套了套。
“嘶——”
镯口太窄了,虎口处的软肉被挤压得微微发白,在骨节落下一圈鲜艳的红痕。温向烛疼得受不了,在马车里翻找起来,找出一罐脂膏抹在手上。
996停在他肩上,心情颇有些微妙。
在宴会上大杀四方的温大人、收学生时温润沉稳的温老师——现在在和一只镯子斗智斗勇。
还斗的挺起劲。
算了,如果自家宿主吃的苦受的痛都是这种,它愿意。
手镯滑到腕间的时候,小蝴蝶和温向烛同时松了口气。
“大人,好漂亮喔。”
温向烛转了转手,玉镯也跟着转动。光线穿过冰种的玉料,在腕骨投下浅浅的碧影,如一汪碧水骤然凝在雪地,通透的几乎要化开。
“我眼光不错吧?”温大人微微挑了下眉,说话间尾音上扬,“跟着我娘学的。”
“大人好厉害。”996扇了扇翅膀。
温向烛还想说两句自家娘亲,就见马车门帘倏地被掀开。
“温向烛,我真的没有嘲笑你——”
定远将军半个身子都探进马车里,炽阳拉着他的氅衣,拽也不是松手也不是。
温向烛没想到他会突然进来,脸上的雀跃还没散净,就如一张面具一样死死扣在了脸上。
柏简行视线落在他半举着的手上,第一眼瞧见的是那只精致漂亮的手泛着被凌虐似的红。
他脸色变了变,问道:“小了吗?”
这下温向烛是真的恨不得变成一杆竹子钻进地里了,他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把手收进袖子里,绷着一张脸:“柏将军未免太没礼貌了。”
柏简行黑黝黝的瞳孔挪到他脸上,声音发沉:“你的手……”
“我很好,哪里都很好。劳烦将军从我的马车上下去。”
炽阳闻言,壮起胆子:“将军,请。”
柏简行顿了顿,一松手,退到了马车外。
温向烛瞥着一口气陡然散去,趴在软垫上,他气若游丝:“炽阳啊,方才为什么没走啊……”
炽阳无奈:“您没吩咐要走呀。”
温向烛不吭气了,彻底成了一杆焉巴巴的竹子,直到回府也没活过来。
次日,尚在床榻间的温大人就听炽阳来报,说六皇子来了。
温向烛打起精神爬起来,看着蒙蒙亮的天一时无奈,心说有个太积极的学生也不是什么好事。
裴书是来送拜师礼的,大大小小的箱子摆满了前厅,礼单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
“不知老师喜欢什么,所以都准备了点,还望老师不嫌。”
温向烛一愣。
时隔太久,他早已忘却当年收裴觉为学生的时候对方送了什么东西。
裴觉不受宠,那年他过的凄惨,想来是送不了什么好东西的,又说不定什么都没送。
他眼睫轻垂:“殿下有心了。”
裴书笑了笑:“这是学生应该做的。”
时间尚早,他留了裴书在府上用膳。裴书没多叨扰,用完膳就离开了。
踏出温府大门时,他撞上了裴觉。
裴觉先是怔住,又想起如今裴书现在也是温向烛的学生了。
“六哥。”
他隐下心头翻涌的念头,袖中的手攥的死紧。
“十七弟未免来的也太迟了。”
“是吗?”裴觉故作无意望了望天,“现在才正是时候吧。”
裴书不屑与他虚与委蛇:“当了老师这么多年学生,如今才上门拜访——”
他语气嘲弄:“还不够迟吗?”
裴觉脸色巨变,哽着脖子一言不发。
六皇子发出一声讥讽的轻哼,一抖袖子离开了。
裴觉深深闭了闭眼,在外站了好半天才把心口的气捋顺,抬脚踏入温府。
门口发生的事早就进了温向烛的耳朵,在昨天他收了裴书当学生的时候,他就猜裴觉三天之内会来找到。没成想才过了一晚上,他就忍不住了。
裴觉一进屋就扑腾一下跪在了温向烛脚边:“老师。”
温向烛神色无波,低头吹了口茶,淡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臣受不起。”
他拽住温向烛雪白的袍角,涩着声:“我错了。”
“怎么会?”温向烛冲他笑,“殿下怎么会错呢?”
“那日,我不该……不该拒老师于外面不见,我……”
裴觉思来想去,温向烛对他态度大变的契机就在他见谢世子那次,可能那日他确实做的太过分了,才惹的温向烛不快,以至于生气到直接收了新学生。温向烛对他是极好的,不会只因为这一件事彻底弃了他,说不定,说不定……
他垂着头想的出神,一股带着冷香的力道轻柔地托起了他的下巴。
温向烛眸子弯起,神色柔和到不像话:“殿下,臣永远不会怪你。”
“殿下是臣最喜欢的学生。”
那双深潭似的眼眸好似要将人吸了进去,裴觉看入了神,呆呆问道:“那裴书……”
“殿下不信臣吗?”
温向烛眨眨眼,声音带着蛊人的钩子:“纵使臣有千百万个学生,臣永远偏爱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