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残影掠过,独留明渊炽阳在外大眼瞪小眼。
柏简行的马车和他穿衣打扮的风格一模无二,陈设简单,像是真的只它当成了代步工具, 丝毫不讲究舒适性。
温向烛被他摁在了塌上坐着, 屁股下的座椅硬邦邦的,连个软垫都没放个。他坐的不舒服, 可柏简行躬着身子双臂撑在了他两腿边, 让他动弹不得。
温大人眉心轻蹙:“这是做什么?”
柏简行没松手, 一错不错盯着他的脸:“倘若是真的,那该怎么办?”
温向烛没听明白:“什么?”
“倘若是真的在拈酸吃醋,该怎么办?”
柏简行从来不是一个善于隐藏情绪的人, 喜恶全摆在脸上。他也不愿隐藏情绪,追究起来可能同他的成长环境有关。他今年不过而立,大部分时间都投身于战场。
战场刀剑无眼,永远无法猜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是在耀眼的光辉之下骑马射箭,还是已经化作尸骨深埋地下。
身在战场,稍不注意便折了性命。既然人生随时都可能走向尽头,那便永远不要想着明天,当下的想做的事情便要立马做。
情绪也是如此,不要藏,心里头有了情绪须得立马抒发。无论是厌恶、恼怒、烦躁,还是现在的……喜欢。
先前他尚且不知自己的心意,直至方才才明白,原来翻腾的怒火是嫉妒。
砰砰跳动的心脏也不是因为恼怒。
是心动。
既然心意明了,那便无须藏匿。
瞒来瞒去,不过虚度光阴。
温向烛被他直白的话语冲击的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一个个字眼在大脑盘旋缠绕,艰难地组成一句完整的话。
“你……”
“你先前不是说,我若心悦你,需得早早相告吗?”
柏简行眨眨眼,眉目似刀裁霜刻,隐在袖中的手却在微微发颤。
“我……”
温向烛伸出一根食指抵住他的唇,一触即离。
“将军。”
他仰起头,脖颈自颈窝绷成一条流畅的曲线。
“你确定要说吗?”
“这种事情一旦开口,可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在唇边,柏简行抿了抿有些过分干燥的唇,问:“这种事情,说了便是说了,为何要收回?”
温向烛盯着他忽而一笑,他是真的心情愉悦,这一笑便没掺杂任何成分,纯粹鲜活。如同春水破冰,漾开一痕潋滟:
“将军真的知道这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不怪他问这话,见惯了定远将军平日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是真的想不到这个人谈情说爱来是什么景象。
听闻前两日有官员唠嗑,说起婚嫁,不约而同跳过了定远将军。好似都认定这位年少成名的大将军会和自己的剑啊,枪啊过一辈子。
或者他那匹黑马。
反正闭口不提他会和什么人共度余生。
“什么意思?”
反正也走不了,温向烛也放松了身子,懒懒撑着手看他:“字面意思。”
“将军真的知晓心悦是怎么一回事吗?”
两人朝服堆叠在一块,灼目的红融成一团分不出你我。
“我知。”
“哦?”
“心悦一个人便会时时刻刻想着他,念着他。”
“把一切好东西双手捧到他面前犹觉不够。”
柏简行唇线绷得极紧,缓了好一会才接着说:“会想同他成亲,同他一起消磨人生剩下的时光。”
温向烛默了默:“……都想到这么远了?”
“嗯。”柏简行喉结滚了滚,“父亲说心悦一个人,便会想立马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回家。”
柏文兴和赵琴兰恩爱有加是在京城都出了名的。
武安侯娶了赵小姐进门后,没纳妾没通房。成亲一年后生了柏简行,过了两三年又生了个小姑娘,蜜里调油恩爱至今。
温向烛没说话了,柏简行见状往前倾身,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缩再缩。
“合格了吗?”
“我可以继续说了吗?”
温向烛道:“我又没拦你。”
方寸天地呼吸氤氲出腾腾热气,柏简行像是控制不住似地抬起一只手抚上了眼前人的脸,粗糙的手掌挡去了温向烛半张脸,拇指轻轻擦过那颗艳丽的小痣:
“温向烛,我心悦你。”
温向烛没有躲,任由那只轻颤的手贴着自己的面颊。
“柏简行。”
他很少喊他的名字,通常是一口一个将军的喊,这一下让柏简行心都麻了半边,呼吸又沉又重。
“嗯。”
“眼下你喜欢我不是什么好事。”
“谁说的?”
“北宁争储如火如荼,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俩的动向吗?”
柏简行拇指缓缓上移抚过他的眼尾:“我会保护你。”
温向烛道:“假使我们立场不同呢?”
柏简行道:“如果我们立场相同,我护着你。”
“如若你看走眼了,也有我给你兜底。”
“如果最后看走眼的人是你呢?”
手掌一寸一寸摩挲眼睛鼻梁,在嘴唇重重擦过。柏简行声线未起波澜,好似在说再一句平常不过的话:
“我绝不连累你。”
温向烛心头像是洁白的宣纸被洒了一波墨,他不知作何反应。
脑中不由忆起上辈子的事,裴觉登基后,他是这位新帝手上最趁手的一把刀。
裴觉刚坐上皇位时,人心不齐,朝野动荡。他站出来为裴觉清朝廷,除异党,承了一切的污名骂声。
人人道他蒙蔽圣听,狼子野心,殊不知他所作的一切,尽数是受了裴觉的指示。
说来也可笑,他做了裴觉手下那把最脏的刀,最后的结局不过也是一杯毒酒下肚罢了。
可如今有人对他说:
你在我身边,我保护你。
你错了,我就给你兜底。
我错了,我绝不连累你。
温向烛垂下眼睫,突然开口:“傻子。”
也不知道在骂谁。
“你才傻,我都占你半天便宜了也不躲一躲。”
柏简行此刻已经得寸进尺将两瓣唇揉成一片绯色了,眼角的那一枚痣也没放过,本就秾丽眼下痣现在像滴在白纸上的一滴血。
温向烛心情已然平复,斜斜睨了一眼:“你还知道你在占我便宜?还不收手?”
“我还想更过分一点。”
“什……”
那只带着可怖刀疤的手掌悄然滑到温向烛的后颈,重重向前一扣两人的嘴唇便紧紧相贴。
温向烛瞳孔狠狠一缩,下意识向身后躲去。可身后已经紧贴车壁,竟是避无可避。
柏简行没接触过这档子事,可此刻却像是无师自通般撬开温向烛的唇缝,向更深处掠夺。
温向烛失了力,双手软软地搭在柏简行宽厚的肩头,力气小的不像是在推拒,活像是迎合。
定远将军的吻和他的行事风格一致,来势汹汹。尾椎骨都在战栗的愉悦愉悦感叫他欲罢不能,他一只膝头上了塌,另一只胳膊死死禁锢住温相的腰让他一动不能动,只能仰着头承受这狂风暴雨般的吻。
被愉悦充斥的大脑分出一丝清明,他心中喟叹,想着从前温向烛同他争吵的时候,自己没有在生气,是想亲他也说不定。
“柏……”
换气间溢出来的细碎字眼又被下一波吻吞了去,动作间温向烛头顶上的乌纱帽掉落在一旁,簪子坠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挽起的青丝乍然倾泻而出,缠绕在柏简行青筋蔓延的手背上。
一吻结束的时候,温向烛鸦羽般的长睫湿了个彻底,嘴唇透出糜烂的红,瞳孔涣散不能聚焦,身体更是连坐直的力道都没有了。
柏简行呼吸凌乱不堪,伸长手臂把温向烛捞进怀里给他绾发。
“……柏简行。”
“你是真不怕我揍你。”
温向烛下巴搁在他肩头,软成一块牛乳香糕气势却丝毫不输,声音冷的掉冰碴子。
柏简行五指成梳,穿梭在他的发间:“想过了。”
“但更想吻你。”
“我记得我们昨天还在吵架。”
柏大将军一本正经:“说不定我昨天也想吻你,只是我自己没发现。”
温向烛闭上眼不想理他。
两辈子加起来活了六十来年,他倒是不至于为了个吻和人大打出手。
反正他技术还行,暂且饶他一码。
“好了。”
柏简行给他绾了个半髻,按住要起身的人接着道:“等等。”
他轻轻撩开温向烛垂在颈侧的发,露出白皙漂亮耳垂。
温向烛耳朵一凉,耳朵上多了份晃荡荡的重量。
“什么东西?”
“耳坠,漂亮,衬你。”
温向烛屈指碰了碰, 一碰那枚水滴耳坠就在发丝间晃动:“你怎么知道我有环痕?”
柏简行俯身轻啄他的耳垂,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沙哑:“上回,抱你上马的时候看见了。”
温向烛想了好一会他口中的上回是什么时候, 支起身子冷笑一声:“还抱我上马, 分明是给我甩上去的。”
“什么?”定远将军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甩的我晕头转向。”温向烛清隽的眉头蹙起, 指了指身下的塌, “还有你这马车, 硬邦邦的, 坐的我哪哪不舒服。”
他这皱巴巴的小表情让柏简行无端想起赵夫人那只难伺候的猫,被养得毛色油光水滑仍旧大脾气,稍微一点不舒服便碰也不让碰,靠近就“嗖”地跑没影了。
原先他觉着麻烦至极,还被赵夫人嫌弃说一点耐心都没有。可瞧见温向烛这样却像是心口湾了一泓温水, 泡的他五脏六腑都软了下去。
他道:“下次我会注意。”
”马车上的东西也会换,保准你舒服。”
温向烛推开他:“还想有下次?”
他捡起被遗忘在角落的乌纱帽掀开了帘子, 扭头道:“看我心情。”
炽阳对自家主子上了趟定远将军的马车发髻大变样这件事怀着十二的好奇,心中正折磨着怎么开口问余光就瞥见了温大人红到怪异的嘴唇:“大人,你们……打架了?”
“为何这么问?”
“嘴巴红红的,脸也红红的。”他不自觉拧起眉头, “将军打您脸了?”
小少年怒上心头, 狠狠瞪了眼将军府的马车,连带着坐在外头的明渊也不能幸免。
明渊心虚地挪开目光。他看了不少话本子, 方才也迷迷糊糊听到了些马车里的动静, 听的他那叫一个面红耳赤。
枉他为了将军的声誉同炽阳争的你死我活, 结果……结果……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像话吗?!
像话吗?!
不知道炽阳知道了会作何感想,估摸着会五雷轰顶灵魂出窍吧。
想着想着眼中便带上了些同情和幸灾乐祸。
温向烛听见他的话不自在地咳了声:“没有的事。”他躬身钻进了马车, “回府吧。”
坐上绵柔的软垫温大人小小的舒了口气,蜷成一团缩了上去,996扇着翅膀停在了他的膝头。
温向烛眼皮一跳,这才想起小蝴蝶一直跟着他。
他耳尖滴血,颤颤巍巍道:“你都看见了?”
996:“嗯。”
“都……都看见了?”
996宽慰道:“没关系的,大人。”
“我之前的任务对象我都看见过。”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系统了,不是那个看见宿主做一些亲密的事就羞到关机的金光团子了。
温向烛抬手捂住脸,不愿意面对。
996用翅膀蹭了蹭他的手背:“大人,别害羞了。”
它瞧着宿主大人羞愤欲死的模样,灵巧地转移话题:“马上要到下一个任务点了哦。”
温向烛虚虚张开指缝,露出一双眼:“是陛下寿辰那件事吗?”
“嗯。”
景帝今年的寿辰算得上裴觉争储路上的关键一环,说来也是靠温向烛将他托了上去。
景帝坐上皇位已久,喜好被摸了透彻。若是王侯世家,帝王偏好是名贵的财宝,趁着这个机会狠刮一波油水。若是文官皇子,尤其是那些皇儿,他便更爱收些字画了。
上辈子临近景帝寿宴之时,温向烛为了裴觉能在皇子里脱颖而出,耗费了一个多月的心力画了一张群仙贺寿图。
他给景帝送给不少字画,个人风格太过鲜明,故而景帝对他的笔触甚是熟悉。所以那幅群仙贺寿图他没直接让裴觉呈上去,而是画完后让裴觉照着临摹了一张。
摹完后他还用了几天精心帮着修改了一番。
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虽说比原稿差了些,但也是在一众皇子遥遥领先,脱颖而出。温向烛还有意藏拙,自己的贺礼只出了五分力,一眼看上去十七皇子的画技竟是比自己老师还要精湛些。
这一遭下来,惹得景帝龙颜大悦,总算给了这个被自己忽略的儿子一个正眼。十七皇子一时风头无两,见风使舵的官员拍起马屁来丝毫不含糊,人人赞叹一句少年天才,赞叹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副耗尽心力的、真正的群仙贺寿图也被温向烛在这些夸赞声中,一把火烧成了灰。
思忖至此,温向烛恹恹垂下眼。
……他烧的时候还挺舍不得的。
叫他现在画都不一定能画出一张一样效果的来。
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裴觉那个画技,他都懒得多说。
他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在江南学堂念书的时候,哪回不是他一骑绝尘,将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
竟然拿裴觉那稀巴烂的画技和他比?
不说拿裴觉现在的画技相较,就算十年、二十年后的裴觉,都够不上他十五岁那年的画的画!
他愈是想愈不高兴,下马车时把木头踩的咚咚响,连张衡准备的牛乳香糕都只吃了五大块。
好在吃完后气顺了,温向烛着手准备景帝的贺寿礼。
连同裴觉的那份一块准备了。
他不介意让裴觉再名声大燥一次,至于说这个名声是好名还是坏名,那就说不准了。
景帝寿辰在即,各路人士都活络了起来。
裴书跑温府也跑的勤快了些,几乎是一天一趟,一来就待好几个时辰。
温向烛在书房腾出块地方给他,方便他写写画画。
裴书给景帝的贺礼也是一副寿图,舞刀弄枪他倒是擅长,写字画画可就要了他老命了,偏生他那父皇大人就爱看自己的孩子们写写画画。
秉着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道理,六皇子成了温府常客。可他这方面实在欠缺,常常在温向烛的书房待上一下午画出个四不像来。
丑到温向烛怀疑他是故意来府上蹭吃蹭喝了。
温大人拿着裴书交上来的像巨大毛毛虫的虎,头顶上冒出的疑问凝结成实质:“殿下?”
“敢问您这……奇特的画艺是何人所教?”
裴书被他看得脸热,小声嗫嚅:“是定远将军。”
他从小爱武,托淑妃娘娘的福,幼时便得了定远将军的指导。只要定远将军人在京城,他便是将军的尾巴。
不过皇子空有武艺可不行,当年教导皇子的先生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布置课业。他跟着柏简行在训练场练武,得了空便做布置下来的课业,定远将军看见就会教导他两句。
“将军还夸我画的好。”
温向烛:……
他叹了口气走到裴书身后,虚虚握住他的手下笔:“来,这样。”
他的声音清润,像坠入碧湖的小石子,空灵悠远:“殿下,落笔要稳。”
“画物先抓型。”
“切勿急躁。”
裴书手背覆上阵阵温热,裹挟着沁人的香气。
他凝着笔下成型的虎,思绪不受控制的发散。
“殿下,在想什么?”
开小差被抓包,裴书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我想起从前练箭,定远将军也是这样教我的。”
“哦?和我这样?”
裴觉眼珠子转了转,环视了一圈才道:“也不一样。”
“将军……将军没有这么温柔。”
定远将军教他时总是板着一张脸,好似周身的气息都是冷的,靠近的时候他大气都不敢喘。但温大人不一样,身上又暖又香,说话声音也温柔……若是当年被大人挑中作为学生的人是他就好了,他一定比裴觉做的好得多。
“殿下。”
低沉男音冷不丁地在耳边乍响。
裴书打了个激灵,望向门口,对上了定远将军黑黝黝的眼睛。
他干巴巴道:“将……将军。”
柏简行眉骨投下的阴影里,嵌着两粒寒星似的眸子,正直愣愣盯着温向烛和裴书交叠的手。
温向烛眉梢轻挑,不疾不徐松开了手。
“殿下,臣同将军有事相商,您先临摹放在案上的画稿,臣稍后过来检查。”
裴书噤若寒蝉,不知骤冷的气氛是为何,闻言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忙不迭点头:“老师放心。”
走到侧院,温向烛瞧着柏简行紧绷的侧脸,有些好笑:“定远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