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向烛大半张脸隐在燃烧跳跃的烛火中,脸颊依旧似精心雕刻的神像那般无瑕圣洁,只余眼角的痣泛着点点血光。
他身形未动,只微微侧目,轻眨了一下眼。
见状,裴书一撩衣袍跪了下来。
“父皇您消消气,十七弟许是想为您呈上好的贺礼讨您欢心,才使了些旁门左道。”
“虽说路子走歪了,但也是出自一片孝心,您看着这个份上饶过他这次吧。”
裴觉满目疑云,一时又惊又怕,无措地张了张嘴:“六哥,你在说什么?”
裴书端的副忧心忡忡好兄长做派:“老师才华横溢,对我们二人亦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亲自做了许多范本,儿臣也没想到十七弟会一时犯了糊涂,将老师的课业范本照搬了过来……”
不疾不徐的男声传遍寂静无声的大殿,裴觉脑袋里还是一笔糊涂账,他没想明白为何这幅画成了裴书口中的“照搬范本”,那分明是温向烛亲手交予他的。
温向烛怎么可能会害他。
绝对不会的,那是温向烛。
他紧绷的身体一蜷再蜷,像是要被自己缩进壳里。
可裴书一番“求情”的话还未讲完,风似地无孔不入往他耳膜里钻:
“老师教导我们实在是上心,所作的课业范本都叠了几摞,皆是耗费了大心血。”裴书表情精彩纷呈,心痛和惋惜交错着,犹觉不够甚至重重叹了口气,“竟是被拿来…拼凑给您做了贺礼……”
“想来确实是糊涂。”
景帝眸中的怒焰愈烧愈旺,糊弄皇帝的寿宴贺礼本就是大不敬,裴觉还犯了忌讳中的忌讳。
温向烛终于在一片沉闷压抑的气氛中起了身,跪到了裴书身侧,敛眉低声道:
“陛下息怒,是微臣教导无方。”
这句话霎时将帝王的怒火推至巅峰,森然寒意自眉宇间弥漫:“与你何干?!”
“这个不孝子自己不争气!有全天下最好的老师作陪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你怜惜他孤苦,收他做学生,他呢?”
“目无师长,忤逆不孝!”
帝王负手而立,威压如山倾覆:“朕看这个学生,你也不必要了。”
“有小六一个便够了。”
从始至终瘫在地上宛如一条死鱼的人有了动作,唇瓣哆嗦着,齿关咯咯作响:“不要!”
“我不要!”
“还嫌不够丢人?!”
景帝一抬下巴:“带出去。”
立马有侍卫进殿架住地上的人,裴觉手指无意识地痉挛,伸手攥紧温向烛的袍角,用轻的只能容一人听见的声音道:“老师,是我不听话吗?”
“老师——”
到现在就算他再不愿面对,不争的事实已经摆在了他面前——
温向烛给他做局了。
温向烛同裴书一起给他做局了。
那日收到画时的沾沾自喜宛若一个响亮的巴掌扇在他脸上,他指节发青,想破脑袋都没明白为何要这么对他。
是他不听话吗?
还是裴书比他更听话?
裴书伸手按住了温向烛的袍角,另一只手用力一扯将那截柔软的衣料夺了过来。他紧挨着白衣丞相,姿态亲密,连身下的影子都融成了一团。
裴觉徒劳地收紧五指,却什么都没抓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雪白从指缝间溜走。铁锈味挤破喉咙冲到口腔,他几乎是以祈求的声音轻喊着:“老师,你回头看看我啊——”
“十七殿下,得罪了。”
侍卫架住他的胳膊,以一种极其不体面的方式将人往外拖。裴觉盯着那个端方的背影,直至那一点雪白在视线中消失不见,温向烛都没回眸看他一眼。
帝王失了兴致,这场闹剧结束后一甩袖子就走了。
景帝离开后,悉悉索索的议论声才响了起来,死寂的大殿总算了有了丝丝活气。
温向烛把玩着手中的玉杯,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的心情很好,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过了后桌的酒一连喝了三杯。
等柏简行察觉不对的时候,他已经喝到脖颈都晕上了红。
“怎么喝这么多。”柏简行眉头紧蹙,按住了他妄图再次举杯的手。
不知是喝迷糊了还是怎的,温向烛极其缓慢地眨眨眼,放下酒杯翻掌捏了捏柏简行覆在他手背的手:“我高兴呀。”
一股微弱的电流蹿过,柏简行心尖一颤,喉结滚了滚:“陛下走了,要离席吗?”
温大人颔首,声音带着醉意:“好呀。”
定远将军带着醉鬼走的像蜗牛慢爬,在他们后离席的官员都上了马车,他们还在宫门口晃荡。
他顶着炽阳震惊的目光淡定地进了温府的马车:“回温府。”
炽阳嘴巴张的能塞下一颗鸡蛋,好悬脱臼,好半晌才缓过神来,甩了甩缰绳。
柏简行把温大人抱在腿上给他顺气:“醉鬼。”
马车跑得很稳当,但对小醉鬼来说颠的要命,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温向烛眉头紧锁,伸出胳膊虚虚圈住柏简行的肩头,雪白的广袖滑落肘间,露出一截瓷白的手臂和圈在腕口的青玉镯:“我没醉。”
柏简行把他抱紧了点:“嗯,没醉。”
“难受。”
他的嗓音侵了酒气,带着一点鼻音:“但是我很高兴。”
柏简行隐约能猜到今日发生的事是温向烛的手笔,抬手抚上了温向烛的脸,拇指擦过因醉酒洇开的薄红。只要不是坏事,他并不会多问:“嗯,你高兴就好。”
温向烛咧开一抹笑,长腿一跨坐直了身子:
“今日高兴,赏你的。”
“你不许动,动了就没有了。”
“什……”
柏简行话没说完,一片柔软就覆上了他的唇。
瞳孔登时凝成一个小黑点,下意识攥住了身上那截细瘦的腰肢。
温向烛错开一寸,不高兴道:“都说了不许动。”
柏简行盯着那两片色泽水润的唇,声音哑的不像样:“好,我不动。”
温大人满意了,双手圈住他的脖颈,再次倾身吻了下去。温向烛的吻和柏简行的截然不同,他吻的轻慢,舌尖不紧不慢地舔过唇缝后却迟迟不肯深入,故意磨人似的在唇周撩拨。
撩的人**翻腾,恨不得立马将他吞入腹中。
柏简行喉结不受控制的颤抖,手下也不知不觉愈发用力。他干渴的厉害,只觉得身上没有一处不在叫嚣着,可偏生温向烛就是存心折磨人似的不让他好过。
“定远将军。”温向烛垂首,玉冠已经松了,几缕乌发垂落颈侧,随呼吸起伏着,又喊:“定远将军。”
他抬起手落在柏简行的侧颊轻飘飘拍了两下:“脸怎么红成这个样子?”
“到底是谁醉了?嗯?”
“我醉了。”柏简行仰头直勾勾看他,吞咽时牵动颈侧暴起的青筋,“是我醉了。”
温向烛弯了弯眼,他向来爱看柏大将军在他面前露短。温大人一撑身子,瞬间把两人之间最后的空隙吞噬殆尽,严丝合缝,紧紧相贴。
“温向烛——”
柏简行低喊一声,呼吸哽在了胸腔,上不去也下不来。
“嘘。”温大人按住了他的唇,“将军。”
“我的赏赐还没放完。”
黑白布料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 腰间玉佩悬挂的流苏都打了卷相互缠绕着。
温向烛双手捧住柏简行的脸,闷声命令着:“抬头。”
柏简行的身体绷成了一块僵硬的玄铁,还是一块被架在火炉上不断捶打的玄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身体向后扬去, 抬起了头。
温向烛向前压去, 随即倾身在他不断战栗的喉结上落下一个润湿的印记。
忽然, 一阵伴随着衣物摩擦的天旋地转袭来。温向烛眼前一黑, 瞳孔再次聚焦的时候已经被按在榻上了。男人高大滚烫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烧, 烧的他后背都沁出了细细的汗来。
“你干什么?”他双手抵住柏简行的胸口,眉头轻蹙,“不许动我。”
朝堂上威风凛凛的定远大将军被磨的没脾气,一颗心脏几乎要顶穿胸膛:
他的声音沾了沙,又哑又涩:“温向烛。”
“你是不是在整我?”
闻言, 温大人清冽的眸子一弯:“将军不喜欢吗?”
柏简行单手擒住胸口的两只手腕按在头顶,车窗外倾泻月光映得他眼底暗潮翻涌:“喜欢。”
“那怎么能说是在整你?”
“既然是喜欢的, 那便赏。”
柏简行盯着他透露出丝丝狡黠的瞳,心中狐疑这个人是真的是喝醉了吗?
温向烛没给他太多时间,屈膝顶开了他的身子:“将军压的我好痛。”
“腰上挂的物什还戳到我了,离我远一点。”
柏简行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在身下人的绯唇上狠狠亲了一口才坐起身。
正恰炽阳停了马车, 他先一步下去伸手准备接人,醉意上涌的温大人直愣愣栽了下来, 趴在了他的背上。
“背我进去。”
柏简行忙圈住他两条腿, 不得不承认这人是真真切切的醉了。不然他是万万做不出这事的, 也断然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背着人踏入温府的大门,徒留炽阳一个人在风中凌乱怀疑眼睛怀疑耳朵怀疑人生。
温向烛将脸贴在柏将军的侧颈,忽然道:“我爹爹也背过我。”
他闭着眼, 纤长的睫毛软软下垂,看着乖顺中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委屈:“我都好久没见过我爹爹和娘亲了。”
“过年都是我一个人。”
柏简行心脏似被尖针扎了一下,又酸又疼。
像这种中央官员,且是温向烛这种朝廷命官,是不可随意离京的。
他偏过头用脸蹭了蹭温向烛的发顶,温声道:“你若实在想念,可以接他们入京来看你。”
“不行。”温向烛摇了摇头,“太远了,他们来一次太过奔波,况且家中的生意离不开人的。”
柏简行又道:“若你愿意,逢年过节之际,可以去将军府。我的父母,他们会很喜欢你。”
温向烛迷糊的大脑艰难转动:“武安侯和赵夫人吗?”
“嗯,他们总念叨你。”
“他们为何念叨我?”
柏简行一顿:“……因为我总念叨你。”
温向烛笑出声来,嗓音还黏糊着:“定远将军是不是早就对本相图谋不轨呀?”
柏简行圈住他双腿的胳膊收紧:“嗯,说不定。”
“柏简行。”温向烛默了半晌,冷不丁来了一句:“你很久之前,也是背过我的。”
“什么时候?”这下定远将军是真的有些迷茫了,在脑子里搜刮一圈也没找到丁点的记忆,“我怎么没印象?”
“你自己想。”
温向烛留下这句话后就不吭气了,趴在他肩头睡了过去。
柏简行把二人相处的点滴在脑海中翻来覆去找了个遍,确认真的没这回事,只当温大人醉糊涂了,把别的什么人做的事安在他身上。
这么一想还把自己想生气,到底什么人值得温向烛这般挂念?醉迷糊了还念着?还让他背?
既然能把他同那个人联系在一起,那他们二人必定有什么相似之处的。那人背过他,那是否和自己一样抱过他亲过他?
那人什么身份?是否还在京城?
柏简行愈是想心中就愈是不痛快,恨不得现在就在京城掘地三尺把人找出来。
他心中虽然窝了气,但这气尽是来自那位素未谋面的“背过温向烛”的人再就是对自己来晚一步的懊恼。他对温向烛本人生不起半点不满,小心翼翼给人褪了外衣放在了床上。
温向烛又坠入了前世的梦境。
这次他梦见的不是临死前痛骂他的官吏,也没梦见冯高奉裴觉的旨赐他毒酒一杯的那个午后。
他梦见了柏简行。
这位和他吵了半辈子的定远将军很少入他的梦,算来这还是自他重生归来第一次在梦中相逢。
那是裴觉登基后的第一年,他奉旨准备秋猎。
这场秋猎在场的官员们心思各异,有的想当朝的局势、有的想裴觉这个新帝、有的想如今只手遮天的温相。左右没什么人把心思当在狩猎上。
众人没什么积极性,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帝王甚至还没温向烛的威信高,个个懒洋洋杵着不想动弹。
温向烛无法,只得上马亲自入了猎场。
他这一动,大批人也动了起来,拾弓上马跟着进了林子。
温向烛压根不会打猎,拉弓中木靶已是极限。他百无聊赖地骑着马闲逛,见四下无人温大人便尝试拉弓射兔,几箭过后,别说兔子了,兔毛都没看见一撮。
他心下恼火,暗自嘀咕了两句怎么这么难射,又想还好没人瞧见,不然丢脸丢大发了。
射不中东西,温向烛便准备逛两圈就回去。
岂料半路遇上了埋伏。
他坐在马上凝视着不知从何处窜来的黑衣人,猜测这应该是前些日子他下令查杀的兵部侍郎张封潜来人。自裴觉登基以来,他遭上的暗杀不计其数,三两天就要来上一遭。
毕竟现下京城谁人不知,甭管你是谁,只要被温相盯上了,便活不过三更天。
还给他起了个响亮的名号叫温阎王。
温向烛垂眸轻抚马儿的鬃毛,太阳穿过树叶在他脸上落下一层稀疏的光影,他神态自若,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
笑话,他一手准备的秋猎,还能让他遭了刺杀不成?
黑衣刺客举起手中剑向他靠近,扬起胳膊的一瞬间就被破空而来的箭矢刺穿了手臂。
但来人不是他准备的暗卫,是柏简行。
定远将军坐在马上,下颌紧绷,面若覆了层凛冽的坚冰。抬手拉弓三箭齐发,射的又快又准。
转眼间一群黑衣人便哗啦啦地倒了一地,手中的剑甚至没来得及沾上温向烛袍角。
柏简行翻身下马,凝着眉:“你没事吧?”
温向烛也下了马,冲他摇摇头:“没事。”
他蹲下身查看刺客的身份,没成想正好挑中了没死透的人。寒光从他眼前滑过的一瞬间柏简行眼疾手快地拉他到身后,却还是不慎被黑衣人划伤了脚。
刀口很深,鲜红刺目的血液倏地浸湿了鞋袜。
剧痛之下温向烛狠狠地咬了下唇才忍住没喊出声来。
柏简行拨剑刺破了男人的喉咙,又仔细检查了一圈确认没人漏网之鱼才转身靠近,一张不近人情的脸更冷了:“你怎么样?”
温向烛脸白了个彻底,挥挥手:“没什么大碍。”
“胡扯什么?”
柏简行屈膝一把握住了他的小腿,脸上黑的能滴出墨水来:“别动了。”
温向烛颇有些不自在,抽了抽腿没抽动,只能道:“将军,劳烦您放开我。”
“然后呢?你瘸着腿回去?”
“……骑马。”
柏简行冷冷道:“马被下药了,你在骑上半里路估摸着就会发狂把你甩下来,下一波杀你的人就会钻出来取你性命。”
温向烛:……
这他倒是没想到。
“上来,我背你回去。”
温向烛错愕地看着男人宽厚的背影,凝在原地好一会没动静。
“快一点,如果你的腿还想要的话。”
他不太想变成瘸子。
温大人斟酌半刻,矮下身趴了上去,双臂虚虚搭在他肩上。
柏简行背着人脚下生风,却意外地走的很稳当。
“温向烛。”
他忽然出声:“前些日子,你不该杀张封。”
温向烛疼的厉害,没心力和他争吵,只道:“他罪已至死。”
“那也不该是你当这把刀!”柏简行声音加大了些,他咬着牙关道:“半月前你刚抄了都察院御史的家,流放了十二皇子,正当风口浪尖上又对张封下了手!”
“将军也觉我心狠手辣?也对,你我二人向来道不同。”温向烛挣扎起来,“不相为谋。”
“放我下来!”
柏简行两条胳膊似巨钳把人牢牢禁锢住:“别动!”
“如果你下半辈子想当瘸子的话我现在就给你扔下来。”
温向烛不做声了。
柏简行缓了好一会才道:“温向烛。”
“你树敌太多,往后没有好下场的。”
“朝廷人人自危,生怕你下一个就把刀横着了他们脖子上。你觉得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对你做什么?”
温向烛道:“将军不也是我的仇敌?”
柏简行一噎,恶狠狠道:“你作死了,没人替你收尸!”
这话不好听,温大人毫不犹豫抬手捂住了定远将军的嘴。
柏简行扭过头来,锐利的眼睛和他对上了视线。
漆黑的瞳眸里裹挟了震惊和一抹没来得及消散的、浅淡的忧愁。
温向烛撞入他的眼睛,那双锋利狭长的眼中涌现了点浮冰消融的暖意。
柏简行坐到床边,俯下身撩开温向烛散落在脸上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