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向烛在朝堂身居高位,乍然离开有许多事要交代, 他挑了几个大臣拜访了一圈,又进宫去找了裴书。小皇子也难受的厉害,攥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好说歹说才肯放人,给他一身锦袍都拽走了形。
交代完后他还去拜见了陛下,一君一臣在宣政殿足足聊了大半日,温向烛抱着个木匣子离开时天色都擦黑了。他就着夜色跑了趟长秋宫,没见里面的人,只让冯高递了封手信进去便潇洒离开了。
次日,天色蒙蒙亮温向烛便上了给宫里准备的马车,与之同行还有太医院数十位御医。一路上有不少送行的百姓,城墙上还站着许多送行的大臣,柏简行也在其列。
定远将军昨夜在温府待了一宿,温大人现在都觉得身体被他抱的隐隐作痛。他心想着怎么从前不知这个人是这么个难磨性子,张伯炽阳小六好歹能安抚好,定远将军是最难搞的一尊大佛,昨夜他好赖话都讲尽了也不肯松手。
今早起床的时候他还被吓了一跳,一睁眼便瞧见一双黑沉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眼眶中泛着骇人的红血色像是整夜没睡。
思及此温向烛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素手挑起车帘露出张清绝的脸来,微微仰首向城墙上望去。
柏简行立在城墙之上,玄色的袍角被晓风拂动,两人的视线在朦胧的晨光中相接。
温向烛眼波微动,唇角漾起了柔和的弧度,似稀薄的雾气中倏然绽开的一抹艳色。马车外随行的护卫见状也笑了两声:“大人,您这是冲谁笑呢?”
“城墙太高了,看不见的。”
“无妨。”温向烛放下帘子,道:“他能看见的。”
南下的路不好走,路途遥远颠簸。温向烛只觉得自己在马车内左晃荡右晃荡,胃里的糕点都要被摇匀了,看东西都眼冒金星,难受的很。
996看着脸色发白的人焦急地挥了挥翅膀:“大人,你怎么样?”
温向烛虚弱地挥挥手:“我没事。”
上回他进京赶考的时候也过了这么一遭,不过那时温府准备的马车宽敞舒适,走一程了还能选个客栈歇上一些。不似现在日夜兼程,能安心休憩的时候几乎是没有。
嘴上说着没事的温大人靠在车壁上难受地直哼哼,整个人肉眼看见地焉巴了下去。出门前张衡给他准备的大包小包他舍了一半,什么软垫毛毯他一个没带,尽量轻装出行。连衣服他都是捡着朴素的拿,更别说那些心爱的首饰了。
说来这还是996自这个世界开始,见自家宿主大人最素净的一次。刚开始宿主戴些手串,后来有个定远将军这个人形刷礼物机器,大人身上的物件就多了些。什么玉镯、耳坠、腰链咯,它上回还瞧见他给宿主送了挂在靴子上的链珠。总之大人在京城不出府的时候,浑身都是亮闪闪的。
现下大人身上连个响声都听不见,小蝴蝶看得心酸酸,飞过去停在了他的指尖。
“大人……”
温向烛动了动指尖:“我没——”
他话音未落,马夫便忽而勒马,整个马车狠狠一颤。温向烛紧紧扣住窗棱,指尖一片青白,他喘了两声偏头问:“发生什么了?”
护卫禀告:“回大人的话,是流寇。”
南下的路不太平,流寇出没频繁,但他们看见马车上插着的北宁旗帜往往绕道而行,这还是第一支冲上来的寇贼。
温向烛眼睛一眯,他怎么觉着外面那些玩意儿不是寇贼,倒像是朝廷上那些老狐狸派来杀他的。
昨日他和景帝相谈甚久,自然传出了些风声,外头都在猜他是不是知晓了些立储一事的内情,或者说陛下交予了什么能影响立储东西给他。
温向烛冷笑一声,心道真是等不及,说不定他根本不能从江南活下来,就这么急着来取他的命了。
“大人您小心。”
马车外兵戎相接的铮鸣忽远忽近,马蹄踏过血泊溅起粘腻的声响,像是湿重的绸缎被狠狠撕开。
忽而“咚”地一响,一只箭羽毛钉入车壁。温向烛眼睫未动,只听着箭簇入木的余音嗡嗡散去。
“大人!”996小翅膀要扇出残影了,“您不躲躲吗?”
温向烛垂在膝头的手捻了捻衣袍,神态自若:“没事,我带的人手不止这些。”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刺入车帘的长剑甚至还未触碰到他周身的空气,就被狠狠挑了出去,随后车外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与之一同落入耳朵里的还有一句:
“定远将军!”
温向烛一愣。
996也傻了:“大人,你说的另外的人是指定远将军吗?”
当然不是。
温向烛哪里知道柏简行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他的愣神持续到马车外的声响趋于平息,带着一身血腥味的柏简行撩开车帘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男人胸腔起伏的厉害,袍角带着零星的血液,俊逸的脸颊也溅上了血光。
温向烛呆呆开口:“柏简行?”
怕血染了温向烛的白衣,柏简行没敢趴在他肩头,只把下巴轻轻搁在他的发顶,低低应了声:“是我。”
“你怎么来了?”
柏简行没讲话,只是呼吸声越来越重、越来越颤。
他声音发抖,紧绷的薄唇动了动:“温向烛,我想起来了。”
温向烛搭在他后背的手僵住。
柏简行继续说:“我想起我什么时候背过你了。”
“我也知道你那天早上在和谁说话了。”
那日城墙相送,柏简行回去做了个梦。
梦中的他也是同温向烛在城门。不同的是站在城墙上的是温向烛,他则是骑着马在乌泱泱的大军之中回首看城墙上的白衣丞相。柏简行的眼眶一片酸涩,难受的他睁不开眼。不知是日光太盛的缘故……还是他眸中沁出的泪。
出征在即,按理来说他不该对京城有挂念,可他实在放心不下温向烛。
短短一个月,这人抄了都察院御史的家,查杀兵部侍郎张封,前些日子还对提督张茂下了手,又接连流放了二皇子和十二皇子。如今是真的站在了风口浪尖,成了众矢之的。
无论是朝廷的官、还是底下的民皆指着他的背影唾骂,好似这位曾经名满京城的北宁丞相人人得而诛之。
可温向烛不该是这样的。
柏简行时至今日仍旧清楚地记得他同温向烛的初见。
那也是一个晴朗的春日,是状元郎游街的日子。晌午日头正盛,锣鼓喧天,红绸翻飞,人潮涌动呼喊如浪,金辉泼了满街。
新晋状元郎骑在雪白的骏马之上,一身大红袍灼灼如焰,乌纱帽两侧的鎏金翅随着马蹄轻颤,晃得人眼花。
柏简行只是去训练场路过,无意看状元游街,却不慎不熙熙攘攘的人群推到了队伍前端。
他早就听武安侯说过,今年的状元郎是个将将弱冠的小年轻,他忍着被推挤的烦躁看去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漂亮的小年轻——
马背上的坐着的人生得极白,日光一照,几乎透出玉色。偏那双眼睛含着笑,眼尾微挑,一粒朱砂痣缀在睫下,艳得惊心。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马背上的人朝他拱手露出个明媚的笑来。
柏简行坐在马背上看着城墙上的温相,喉间挤满了不知名的酸楚。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偏头仰手道了声出发。
他想着,等他从边关回来后,一定要同温向烛好好说道。届时无论温向烛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要说下去,如若实在劝不动……
罢了,左右有他在,也不会真的让温向烛出事。
温向烛从袖中掏出帕子拭去男人脸上的血,他不愿将气氛弄的太沉重,揶揄道:“恭喜啊,上辈子算你赢了。”
“我眼光差,被裴觉那个狗东西阴了一把大的。”
柏简行笑不出来,他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什么尖锐的物件在翻搅着、刺痛着:“温向烛,你疼不疼。”
温向烛摇了摇头:“不疼。”
柏简行扣着他的后颈重重吻了下去:“说谎,你连不加软垫的马车都坐的难受。”
“那些年,疼不疼。”
“……真不疼。”
又是一个激烈缠绵的吻:“疼不疼。”
温向烛被亲的失神,搭在他后背的手指蜷缩收紧,颤着声音道:“疼。”
柏简行环着他的腿、以一个抱小孩的方式面对面把他抱在怀里:“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陪着你。”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对不起,温向烛。”
温向烛把整张脸埋进他的颈窝,闷闷道:“为什么和我道歉?”
“是我来晚了。”
柏简行轻啄他的耳尖,手掌轻轻地抚过他的后背:“让你一个人走了这么久。”
“是我自己看走眼了,和你没关系。”
温向烛收紧腿圈住他的腰,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
柏简行顺势拖住他的屁股,轻声道:“我说了,你若看走了眼,我替你兜底。我没做到,便是我的错,你没有错。”
“这是你这辈子说的,怎么能压在上辈子的你身上。”
“因为我上辈子也是这么想的。”
温向烛眼眶一热,把腿收的更紧了些:“我做什么都没错吗?”
“嗯。”
“那我若是三五天不吃饭呢?”
柏简行:……
“那不行。”
温向烛笑出声:“你方才还不是这么说的。”
柏简行捧住他的脸,一脸严肃:“瘦了,是不是真的三五天没吃饭?”
“没,只是这马车太颠了,我坐的屁股疼。”温大人小声嘀咕,“我还穿的不漂亮,心情不好。”
“等回京城了,给你买新衣服新首饰。”
“……我想穿红色的。”
“库房刚好有一段浮光锦,给你做。”
温向烛趴在他肩头,连日奔波的疲倦终于涌上来:“好。”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耳侧传来一声极轻柔眷恋的响动:
“温向烛,我回来了。”
柏简行来了后, 温向烛好受了不少,颠的厉害有人抱着,晚上睡觉也有定远将军的衣服垫着。有人一路护着捧着温大人落地江南的时候精神头还不错。
再次踏上故土和温向烛想象中的情景完全不一样, 四季如春的好地方眼下处处堆积着黄褐色的泥浆。屋舍坍塌, 只余椽木横七竖八地支棱着。街巷间弥散着苦涩的药气与腐浊的腥气, 在凝滞的空气中盘绕不散。
入目一片杂乱无序, 温向烛面色冷了下来, 吩咐着:“半数御医先行去当地药坊随大夫一同诊治, 另半数巡诊,留一人去找张大人。”
“将军随我拜访当地知府。”
柏简行颔首。
朝廷拨了不少银两下来,如今这不仅连临时药舍都没瞧见一个,连隔断区都没设立,可见有多少钱流入了知府的口袋。
这般做派竟还敢在城门贴榜, 重金寻名医。
温向烛先去揭了榜,才敲响知府的门。
守门的小厮瞧见温向烛手中的那纸文书欲言又止, 还是闭了嘴将两人迎去了前厅。刚跨入门槛温大人首先瞧见的便是案上摆的翡翠大白菜,墙上挂画的画布都编了金丝。
生生给温向烛气笑了,就这么副狗爬的画还用上金丝编布了。
好一个屎盆子镶金边。
他按小厮的指引落了坐,又接过茶水, 等到茶水都不冒热气了知府大人才姗姗来迟。
一个皮肤黝黑还吃的满嘴流油的大胖子, 肚腩都要落在地上了。
温向烛敛起面上的冷意,站起身行了个礼:“草民见过知府大人。”柏大将军也跟在温大人身后装模作样的行了个礼。
大胖子叫许辉, 端的倒是一副和蔼可亲的好官做派, 抬手扶了下二人的腕:“二位不必多礼, 眼下这般境况还有壮士挺身而出是我们叙州的福气。”
他让人坐了下来,自己坐上高坐摸了两把胡须,忧愁道:“只可惜我们这不是京城, 上头的人管不着也不愿管,才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温向烛眼波未起波澜,道:“是吗?不是说前些时日朝廷不是派了大人下来治理水患么?”
许辉叹了口气:“那位大人也倒下了。”
“况且瘟疫和水患怎能相提并论?”
他摆了摆手,忧心忡忡道:“罢了,不说这些。”
“先生能加入巡诊队伍是再好不过了,只是这费用……”
温向烛举起手中的文书:“大人不是道白银百两寻医吗?”
许辉道:“咱们叙州离京城甚远,出了灾情朝廷上不愿管,便没拨什么银两,拨下来的钱都用在外头了,剩下的实在不多。”他胖圆的手揉了两圈腹,“想必先生也是良善之人……”
温向烛心中冷笑,还挂羊头卖狗肉,装模作样贴个榜把百姓哄的团团转。话里话外都是朝廷对这件事不重视才有了如今的结果,这样一来百姓倒是对他这个知府感恩戴德,对北宁朝廷咬牙切齿,真是打了手如意算盘。
他端起案上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口,许辉见他不对话,接着说:“当然不会让先生白白冒着危险救灾,报酬定是不会少的。”
“只是可能……”
“砰——”
温向烛将手上的茶盏重重搁在木桌上,茶水淅淅沥沥溢了满桌。
“许辉,你好大的胆子。”温向烛未起身,坐在下首仰头看人,气势却逼得上座的人呼吸一紧。
泠泠凤眸中寒意迅速凝结成浮冰:“谁给你的狗胆欺上瞒下?”
许辉心脏紧缩,“唰”地站起身,满目怒色:“谁许你在这胡言乱语?来人——”
一声令下府上的护卫迅速进屋将厅中的两人团团围住,许辉挥手:“拖出去!”
柏简行化作一抹黑影倏地站在温向烛身侧,他掀了掀眼皮,不知从哪里摸出了把短剑,拇指一顶剑柄剑就出了鞘,泛着凛冽的寒光。
温向烛端坐在椅,手指一勾从袖中带出一枚金令牌直指许辉,冷声道:
“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将军,动手。”
“是。”
柏简行手中剑鞘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一股劲风拂过,身形宛如温向烛身后的一道鬼影直抵许辉命门。
“大人!”许辉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他现在哪里还不明白,这两人是个屁的大夫,分明是朝廷上派下来的人。
他嘴唇发白,瞳孔因为惊慌缩成小小一点。他想破脑袋没想通,先前来的那一个已经倒了,怎么这么快又派了人下来。他吞了吞口水,还想挣扎:“下官……下官冤枉!”
“冤枉?”温向烛唇边勾起一抹怪异地笑,“朝堂拨的钱进了肚子还是在你的翡翠大白菜上?亦或者在你那狗爬的画上?你还敢喊冤?”
许辉紧绷着身子,他甚至不敢大声喘气,只要稍动脖子上的肉就碰上了锋利的剑刃:“大人……”
“我……”
温向烛不欲听他辩解,对着已然是傻眼的护卫吩咐:“去,抄了你们这位好大人的家。”他把这个好字咬的极重,像是恨不得将人活剥了似的。
许辉的身体软成一滩烂泥,气若游丝:“我冤——你是哪位大人,有这么大的权力,无圣上之命,你怎么——”
温向烛略一垂眸睨着地上的人:“你坐这个知府的位置多少年了?”
许辉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弱弱道:“六年。”
“六年?”温向烛扯了扯嘴角,“那真是太可惜了。”
“若你早一年来,说不定能在叙州见过我。”
许辉大脑猛然清醒过来,哆嗦着:“你是……是……”
“我姓温,本名叫……”他顿了顿,淡声开口:“温向烛。”
“动手吧,定远将军。”
“你是定……”许辉嗓子眼的话还没说出口,脖颈就被剑刃重重划开了个豁口,粘腻浓稠的血液飞溅而非出,在那幅挂画上落下了点点猩红。
从许府搜刮出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堆砌着的尽数是民脂民膏。
温向烛立刻开始着手设立临时药舍,让随行的御医各自分散下去负责不同的区域。同时打开许府的大门迎前些日子因水患流离失所的难民,设立隔断区尽量扼制疫。情的扩散。
被收进许府的难民还弄不清状况,问着:“这位大人,你是?”
温向烛轻声道:“我是朝廷派下来救灾的官员。”
一男子听后别过头来:“朝廷?许大人不是说……不是说朝廷不会管我们吗?”
温向烛立在人群中:“当然不会,北宁王朝不会放弃每一个子民。”
他忙得脚不沾地,带着面巾穿梭在无数染病的民众里。给一位骨瘦伶仃的大娘喂药时被她拽住了衣摆,大娘浑浊的眼珠盯着他露在外面一双眼,颤颤巍巍道:“我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