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简行……”
温向烛虚虚睁开眼,纤长的睫毛被冷汗浸湿,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
他稍稍一动,几缕乌发便黏在颈侧,蜿蜒如墨痕。中衣被他蹭的凌散,露出一片嶙峋的锁骨,在晃动的烛光下泛着病态的莹润。
“我在。”
柏简行搂着他的腰把他往上搂了搂,伸手擦去他脖颈上的汗,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背:“我在呢。”
他干枯地嘴唇颤动着:“外面……外面的灾情怎么样了?还有…还有张临,他怎么样了?”温向烛艰难地掀开眼皮,清冷的眼蒙了层水雾,瞳孔涣散一片,恍若将要熄灭的星,“还……还有你。”
“最近,最近有没有好好休息?”
柏简行不敢太用力的动他,生怕他碎在怀里成了一地的瓷片。偏生现下他的手抖的厉害,连给温向烛擦泪都不敢。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缓,一个一个回答他的问题:
“你的部署起了效果,灾情相较之前扩散的速度慢了许多。”
“张临也很好,昨天听说你病了,还从床上爬起来想来看你。”
“我……”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最近有好好休息。”
“骗人。”温向烛想去摸他眼下的乌青,奈何手臂像是被人灌了铅挪动不了半寸,“你眼下黑了一片,都没之前俊俏了。”
柏简行俯身用脸颊蹭他的鼻尖,低声道:“没有之前俊俏了你还愿意和我成亲吗?”
温向烛眉眼稍稍一弯,在他耳侧轻喃:“本来……本来也没答应。”
“你若是,若是没有之前俊俏了,我更不答应了。”
他说着说着,意识又迷糊了,口齿不清道:“要……要娶我……”
“要很多很多聘礼……我才答应的。”
“那我就给你很多很多聘礼,给你做最好看的婚服,打最漂亮的首饰。”
温向烛道:“那我也……也得好好考虑一下。”
柏简行蹭了蹭他的面颊,嘴唇擦着他的耳廓低语:“这是大事,是要好好考虑一下。”
“嗯……你的打架这么厉害,日后欺负我怎么办……得考虑。”
“不欺负你。”
“疼你还来不及。”
后两日温向烛的情况越来越遭了,药都喂不进口。
柏简行喂一口他便吐一口,一张帕子被药汁浸了个透。
他趴在柏简行肩头别着脑袋干呕着,背脊绷成一道脆弱的弧,肩胛骨如折翼般耸起。素白的单衣被冷汗浸透,黏在削瘦的身躯上,透出青白的皮肤。
他什么都没吃,吐也只能吐出几丝酸苦的涎水,在嘴角蜿蜒出一线银线,透不出半点活气。
“抱歉啊……给你把衣服弄脏了。”
柏简行原先不知道一个人的心可以疼成这个样子,拳头大的心脏像是被成百上千的人拉扯蹂躏,硬生生撕成几道碎片。他的呼吸都断断续续,摸出一张新帕子给他擦唇:“说什么傻话呢?”
“我……我现在是不是一点都不漂亮了?”
温向烛见过许多遭瘟疫折磨的人,那些人被病痛折磨的形销骨立,面色苍白如纸,口中不断溢出痛苦、绝望的呻。吟。
他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漂亮,你最漂亮。”
柏简行下颌紧绷,眼底尽是痛色:“你最漂亮了,小烛。”
温向烛又问:“我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
恰逢院子里有人发出一阵凄厉地哀嚎:“不要啊!不要离开我啊!!”
院中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死去,昨天还在说话的人今日就变成担架上的一具尸体。
柏简行抱着人的五指瞬间收拢,这些天极力粉饰的太平裂开一道缝隙。他在战场上面对怼到眼前的刀剑都没这么怕过,此刻却体会到什么叫肝胆俱裂。
他不信神佛,开战前求神仪式他从未去过,他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剑。
现在他只觉得后悔,是不是因为自己对神佛的不敬,才让他爱的人遭受如此苦难。
他躬下身,额头抵住温向烛的肩膀,无声地抽泣和呐喊尽数纳入那层薄薄的布料:
“……别瞎说。”
求你了。
“你会长命百岁的。”
不要离开我。
“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呢。”
你要是肯留下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温向烛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消弥,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滴在了他脸上,但他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每当他的意识就快要沉浸在不见五指的漆黑里,他就听见一道“小烛”,听见一声他就应一声。
“小烛。”
“嗯。”
“小烛。”
“嗯。”
最后他应的有些累了,回应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只觉脸上像是在下雨一样,有数不清的冰冷水滴往脸上坠落。
被那片漆黑彻底吞噬时,恍然间,他听见了一声嘶声裂肺的:
“小烛!”
好多人的声音。
柏简行的、爹爹的、娘亲的,还有小蝴蝶的。
随后他听见破门而入的声音, 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乍然响起,裹挟玉佩撞击铃铛的脆响。温向烛听得出来,那是娘亲的声音。
孟铃踉跄着步伐和温钦相互搀扶着进了屋子, 年过半百的夫人膝盖一软就栽倒在温向烛身前, 紧紧拽住那只无力下垂的手, 扯着嗓子喊道:“小烛啊, 小烛啊!”
温向烛的睫毛湿哒哒地垂着, 不知道被自己的泪还是被柏简行的泪侵染了。他睁不开眼睛, 也讲不出话,只能费劲地动了动指尖,告诉温夫人自己还在。
感受到这一动作后孟玲眼眶的水光像是再也盛不住似的,倒豆般地往下掉:“小烛,怎么生病了…生病了都不告诉娘亲。”
“你这么怕疼, 怎么…怎么自己硬熬啊。”
向来爱惜自己容貌外形的妇人拖着发软的腿向前膝行,精致名贵的衣料在地面拖拽着沾上一地灰尘。她伸手抚上儿子的脸, 用指腹一点一点擦过他的面容,像以前做过无数次一样。
温向烛从小就讨人喜欢,生得粉雕玉琢任谁看了都要夸上两句。生在富贵人家却没半点架子,城北到城西一条街就没有他玩不来的。
温家夫妻更是爱极了他们的孩子, 有了温向烛一个便不准备再另要孩子, 全心全意养着他爱着他。孟铃最喜欢的便是抱着温向烛,摸摸他的脸再低头亲亲他, 光是看着就心生欢喜。
她从未想过, 再像当年一样摸摸自己孩子的是这幅景象。
被养的金贵的孩子如今裹着一身单衣, 被人抱在怀里如同枯叶只有薄薄一片,呼吸起伏都瞧不见。
孟铃又想起温向烛幼时,小孩娇气身体又不好, 换季便染病。他一病就软着嗓子撒娇,说疼说难受,不是让她抱就是让温钦抱,脚都不乐意沾地。
光抱还不够,他还会闹着要吃牛乳香糕、桂花栗子糕要把糕点铺子里的东西点个遍。
可现在病成这幅模样,却不哭也不闹,连疼都不喊一句。
孟铃心如刀绞,脖颈上青筋暴起,吐出来的字眼却模糊到听不清:“你怎么都不告诉娘亲,娘亲都……都没在你病的时候抱抱你。”
温向烛听着她的话,想安慰她说自己一点也不疼,说自己已经活了很多年,上辈子在京城每一次生病都是一个人,他已经习惯了。
还被很多骂被很多人暗杀,他都是一个人。
他都习惯了。
可他早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喉咙里发出的尽是微弱的、缥缈的呻。吟,风一吹就散了。
温钦起初还能站得住,见此情景终于泄了力倒在了孟铃身侧。他恨得捶胸顿足,当年他就不该让自己的孩子进京做官,就应该把他留在身边,让他永远在江南做一个闲散的富贵公子。
让他在家吃好的、喝好的、穿最华贵的衣服、戴最夺目的首饰。
而不是……而不是……
温向烛的耳边嗡嗡作响,传到脑中的声音像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纱布让他听不真切,唯一能清楚听见的是那只小蝴蝶的话。
【大人。】996的电子音透露出一股子虚弱,【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嗯。】
996语速很快:【大人你听我说,我找到了能治病的方法了,你再多撑一会。】
它是现代科技产物,但每个小世界都是虚构的,它的知识库中找不到能对应这一次瘟疫的解决办法。宿主大人染病后它心急如焚,可把库翻了个底朝天也不找到应对之法。
最后关头它想起了在上个世界的经历,它可以穿梭进原著世界。虽然在原著中并未写到这次瘟疫,但在原著结束后,小世界还会以原著为依托继续运转,直至两位主角死亡。
也就是说,虽然书中并未写到这次灾祸,但自主运转的小世界可能会有这次灾祸的发生。
996当即决定耗费能量再一次传送进原著小世界,好在命运眷顾,在温向烛死后的第十年,裴觉在位的第二十六年,北宁爆发了一场持续五年的大疫,导致北宁王朝元气大伤。
小系统背下了耗费五年之久才制出的药方连滚带爬的回来了,因为世界的穿梭加之在那边呆了太久,它的能量已经所剩无几,翅膀都扇不动了。
【大人,我现在把药方告诉你。我会把最后的能量传输给你,你一定要撑下去好吗?】
【只要喝到药了,你的病就会慢慢好转,再坚持最后一下,你的家人们都在等你。】
温向烛从混沌的思绪中拨出一丝清明:【都给我,那你呢?】
996轻轻笑了下:【我的能量会恢复的,只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我会短暂的消失一段日子,但我保证,我会回来的。毕竟我还要看着大人把任务做完,过上好日子呢。】
温向烛还想说什么,脑中的小蝴蝶已经不见了踪影。只余一股轻柔温润的水流涌过四肢百骸,浑身上下像是被什么拖起来了轻飘飘的。
他睁开了眼睛。
柏简行第一个捕捉到他的动作,把人抱紧:“小烛?是好一点了吗?”
温向烛身体还是痛的,说话很轻:“我做了一个梦。”
孟铃握住他的手放在脸上,费劲地扯了扯嘴角,“什么梦?”
温向烛也跟着她笑:“我梦见了有人把我的病治好了。”
温钦心中酸的冒泡,还是哄孩子似地顺着他的话问:“真的呀?怎么治好的呀?”
“他给我吃药,吃完了我就好了。”温向烛小声咕哝着,“我还记得药方呢,爹爹煎给我吃好不好?”
温钦自然是不信的,但他愿意哄着孩子:“好,小烛说,爹爹记着。”
温向烛把996告诉他的方子讲出来,看着温钦离开时沧桑了十岁不止的背影,缓缓说了句:“爹爹,是真的也说不定。”
“他们都喊我小神仙呢。”
温钦吐出一口浊气,强忍下眼中的涩意,接话道:“嗯,我们小烛最善心了,是有好报的。”
温家夫妇几乎是抱着绝望的心情、当这是最后同孩子相处的机会熬的,但任谁也没想到,温向烛的状况真的好转了,起码不是喝什么吐什么、眼睛都睁不开了。
夫妻俩在房间陪着人到很晚,温向烛好一顿劝才把人劝去休息。毕竟两老身体素质不敌定远将军,感染的可能性极大,温向烛怎么会由着他们陪自己过夜呢?
温向烛把人劝走了,自己却睡不着觉。他不睡柏简行自然也不会睡,他照旧是把温向烛抱在自己臂弯里,一遍又一遍摸他的脸,像是在抚摸失而复得的宝物。
温大人蜷缩在他胸口趴着,轻声道:“今天下午有人哭的好凶。”
柏简行并不反驳,温向烛在他怀中呼吸渐弱的时候,他甚至也有了去死的念头。
他这辈子再不会有比那更绝望的时刻了。
“小烛。”干燥的嘴唇擦过温向烛的额头,他哑着声:“不要离开我,求你。”
许是他话中泄露出的悲伤太重,温向烛不忍叫他如此,软着声音安慰:“我现在不是好了许多吗?”
柏简行眸光柔下来,顺着他的额头一路吻到鼻尖:“我们小烛,是不是真的是神仙。”
温向烛的气息和他在方寸之地交融,温大人刻意躲了躲没同他接吻,怕传染了他。
“我哪一天飞升了也说不定。”
柏简行却丝毫不惧,衔着近在咫尺的唇吻了下去。他吻的很深很重,像是要把眼前的人彻底融在臂弯里。
温向烛微微张着唇小口小口地喘气,泛着病气的脸庞染了点血色,清冽的眸中也晕上了胭脂:“要是被我传染…有……有你好受的。”
“正好。”柏简行目光灼灼,“体验一遍你受过的痛,我很乐意。”
“会很难受。”温向烛闷闷道。
柏简行静了一瞬,把他往深处塞了塞,心跳声震的人耳朵发麻。温向烛正想躲一躲,就听见他说:
“小烛,这是这些天,你一次说难受。”
温向烛顿住:“是吗?”
“嗯。”他伸手拢了把温向烛乌黑的发,看着他不过三五天就消减下来的脸,眸中是一片难捱的痛色,“第一次。”
温向烛偏头蹭了蹭他的掌心,道:“那我现在要多说几句。”
“我痛,我难受,哪里都不舒服……我还瘦了很多,不知道回去以后我的首饰还能不能戴的下。”
“我给你养回来就好。”柏简行垂首,和他额头相抵,“还可以打新首饰,有没有想要的?”
温向烛敛眉想了会:“想要臂钏,还有发簪,那种很华丽的。”
“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柏简行把他拖起来,圈着拍背:“好,要什么都给你。”
他喉咙发紧,话语中带着说不出的恳切:
“快点好起来吧,小烛。”
耗费五年之久的药方见效很快,温向烛能下床之后就把药方推了出去,不出五日,整个叙州的疫情肉眼可见的好转。
源头解决了救灾工作便简单了许多,萦绕在江南上方经久不散的沉重压抑一扫而空。消息传入京城,景帝大喜,亲自带领群臣祭拜天神。
从阎王爷底下捡回来一条命的张临摇身一变又成了话痨,围在温向烛身侧叽叽喳喳:“温大人,你真是神仙下凡吧?”
温向烛神色无奈:“不是说了是我病入膏肓,走马灯时想起了许多年前看的医书吗?怎么就神仙下凡了?”
对着父母说说也就罢了,他自然不可能对外宣称自己是做梦梦见了药方,怎么说这也太玄乎了。可没想到就算往外是说忆起了医书,外面的还是流言四起,甚至越来越玄乎。
从他是代表着神的旨意,变成他是神仙转世,现在已经成了真神下凡了。再这么演变下去恐怕真要说他不日便要回到天上当神仙了。
张临笑道:“百姓都这么说呢。”
说来这事温向烛就头疼,他现在只要一出门就被神仙神仙的叫,叫的他恨不得缩进地里。
“你别说了。”
经了一遭同生死共患难张临胆子大了不少,他往温向烛身边凑了凑,道:“之前说要给我家姑娘做义父,当老师的事还作数吗?”
温大人睨他一眼:“等张大人什么时候真的娶了亲再说吧。”
“唉——”
张临一嗓子还没嚎完,就被一股劲推开了,他一抬眼就瞧见定远将军黑的像锅底的脸,悻悻地把话咽进肚子里。
柏简行虚虚把人揽进怀里,帮他把歪斜的披风扯了扯:“别再河边吹风了,不是要回家吗?”
温向烛乖乖扬起脖颈让他给自己的系带打了个漂亮的结:“好。”
两人结伴而行,独留张大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心道:
这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就算是好兄弟,他和他的好兄弟也不这样啊?
张临仰头构想自己的好友揽着他给他系披风……
张大人打了个寒颤,疯狂甩头试图把脑海中恐怖的一幕甩出去。
温府里,佳肴摆了满桌,瓷盘堆砌而放依旧有放不下的架势。
孟铃见温向烛进了府,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
“小烛!”
温向烛眉眼一弯,展开胳膊和她拥了个满怀:“娘亲。”
这几日孟铃也被硬生生磨去了几分心气,平日惯爱打扮的妇人眼下素面朝天,憔悴了不少。
她伸手摸遍温向烛脸上的每个角落,掌心止不住地发颤:“好久没在家用膳了吧?今天做的全是你爱吃的菜。”
温向烛弯下身子任她摸,轻轻耸了耸鼻子:“嗯,我闻到了牛乳香糕的味道。”
孟铃笑了笑:“当然少不了。”
等到上桌的时候温向烛才知道“少不了”是什么个意思。他在心里数了数,嗯,牛乳香糕有五盘,整整五大盘。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他娘亲这是把他当什么喂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