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焚如给他讲,自己偷跑下山,在人间住客栈的日子。
他在客栈日日跟着人家学,学了很多,甚至还学着做工,挣了些钱回来。
在离火园里被师尊惯着,没学会的那些本领,全都在客栈里学会了……要是祝尘鞅敢不要他,他就去管客栈老板叫师尊。
陆焚如这么威胁元神,含着瘦削的手腕咬了咬,又觉得这样的力道也太重了,改成用嘴唇轻轻地碰。
这样静了一会儿,陆焚如慢慢撑起身,靠近那双不知何时阖上的眼睛,轻轻亲了亲。
元神静静坐着,陆焚如摸了摸他颈侧又浮现出来的那道伤,胸口缓缓起伏。
他反悔了。
祝尘鞅不该要他当徒弟。
陆焚如垂着眼,他现在还留着那些银子,全翻出来,放进祁纠手里。
“师尊。”陆焚如低声问,“是不是你?”
陆焚如握着那只手,跪在元神面前,仰着头问:“师尊,做菜的时候,大火翻炒,有几个要领?”
元神在昏睡,自然答不了话,但陆焚如猜有三个。
要冷静、要果决、要当机立断。
在黑水洞里重新活过来,重新修炼的陆焚如,当不了妖也当不了人,早没了妖族茹毛饮血的猎食本能,却又不懂在人世该怎样生存。
怎么偏偏那么巧,就有家客栈,硬是看不出他与常人的不同,就收了他做工,又让他住下呢。
怎么就有那么好脾气的客栈老板,炒菜炒糊了也不骂他,算账算错了也不罚他。
看他躲在角落,偷学跟人打交道的本领,就假装没看到,任他笨拙模仿尝试,学会了一样再教另一样。
老板看起来像是个凡人,身体不好,风一吹就咳嗽,却能在他手忙脚乱点了整个厨房的时候,顺手拎着他的脖颈,把他拎起来。
陆焚如跟着他学炒菜,学小火慢炖、大火翻炒。
小火慢炖要耐心、要沉稳;大火翻炒要冷静、要果决。文火看似简单,其实火候最难掌握,不能急也不能缓,须知稳中才能求胜。
这些道理和修炼融会贯通,句句藏着至理,修炼上的关窍,只言片语就被点破。
陆焚如就这么迈上修炼坦途,破丹成婴的修为,全在这些日子里稳固,武学也突飞猛进。
……陆焚如想起自己那间客房。
起初他不会整理房间,祝尘鞅其实也不整,这些事在离火园里,都是一道法力解决,费不了什么工夫。
但妖力没有法力那么收放自如,陆焚如不小心弄坏了几次床、弄烂了几床被子,再不敢乱学。
“……再多干十天罢,工钱扣一半,当赔偿。”
老板让他去拖来新床,手把手教他叠被子:“对,再轻些,不是什么都越重越好。”
陆焚如在这句话里出神,似有所悟,手上一个没准,又撕坏了一床被子。
老板:“……”
再苦大仇深的少年狼妖,对着这样一个扶额发愁的好人,也忍不住抿着嘴笑了,把颈间玉符摘下来赔给他。
老板问:“这个给我?”
陆焚如点头:“我不要了。”
这玉符威力非常,他要杀祝尘鞅,就不能再要祝尘鞅的东西,否则胜之不武。
老板低头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将玉符收起来。
老板又给他换了床被子,看见床头刻得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尽是“杀祝尘鞅”,在那里站了一刻。
陆焚如攥着生铁刀,走过去:“你别怕,我不杀你。”
他说:“我只杀仇人。”
老板将手里的被子放下,替他折好,又将那一盏油灯点亮。
陆焚如蹙眉:“你不赞同?”
这是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他不希望对方在这件事上阻拦他,横生什么波折。
老板摇了摇头,咳嗽了两声,倒了杯冷茶润了润喉:“我只是在想事。”
陆焚如问:“什么事?”
老板的脸色不太好,陆焚如眉头锁得更紧,过去扶他:“你旧病犯了?快坐下。”
老板被他搀着,在桌前坐了,又咳了几声,额间渗出些冷汗。
“我要是会炼丹就好了。”陆焚如替他拍背,低声说,“我没学过,那恶人什么都不教我。”
老板慢慢喝着那杯冷茶,阖着眼压下咳意,随口道:“不难,和做饭差不多。”
陆焚如怔了下,他没想到一个凡人也会炼丹:“你怎么知道?”
老板的动作也稍顿,似是没准备好编这么个问题的答案,停了停才说:“猜的。”
“青岳宗不是常炼丹?”老板说,“他们的弟子下来,偶尔会说,听多了就知道……也就是那么回事。”
陆焚如说:“你这点和我师尊一样。”
祝尘鞅也是这么学的炼丹,青岳宗的人族抠抠搜搜,还把这当成什么宗门至法秘不传人,对外只肯给最普通的丹方。
其实祝尘鞅看两眼,听上几句,自己琢磨着就学会了。
陆焚如说:“我师尊……”
说到这,陆焚如也怔住。
他偶尔会脱口说出“我师尊”,但随即就会被更深切的、几难自控的恨意反扑,这恨意由耳畔来,由眼底来,由五脏六腑蔓延滋生。
他听见老板温和的声音:“你很恨他,是不是?”
“是。”陆焚如说,“我要杀了他……不,杀他太便宜了,我要折磨他。”
陆焚如说:“他怎么折磨我的,我要折磨回去,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我现在还赢不了他……我为什么还赢不了他?”
“为什么还是这么弱?为什么不够强,是我太懈怠了。”
“他是九天战神,强悍无匹,我现在赢不了他。”
陆焚如说:“我赢不了他,死不瞑目。”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紧攥着那把生铁刀,耳畔冤魂厉鬼日夜尖啸不休,激得他眼底赤红,心神混沌一片。
……从这样激烈的怆恨里缓过神时,他发觉老板并没走,还靠坐在桌边,静静陪着他。
“下次你记得走。”陆焚如低声说,“我控制不住,会乱伤人。”
“不会。”老板说,“你心地纯善,是好徒弟,这事要怪你师尊。”
陆焚如在这话里微微悸颤。
他莫名觉得胸口疼,疼得五内俱焚,又茫然不知缘故:“我师尊……”
他低声问:“我师尊在做什么?”
这话是问他自己的,他不知为什么会问这个,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很想知道答案。
他耳畔全是惨厉鬼哭,听不大清东西,故而在那个时候,也并没听清老板说没说什么回答。
直到现在,那陌生的声音在耳畔,竟幻化成格外熟悉的语调。
“在想。”老板说,“怎么办。”
事已至此,无路可退了,每一步走下去,都只会将事情推向更深的深渊。
陆焚如恍惚问:“想出来了?”
老板摇头:“没有。”
没有办法,这是个死局,除非以死了结。
老板笑了笑,撑起身,晃了下又坐回去。
“聊点别的。”老板说,“做菜的时候,大火翻炒,有几个要领?”
陆焚如有些愣怔,不知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这个。
老板对他说,有三个。
冷静、果决、当机立断。
对战也一样,生死之际,容不得半分犹豫,比的就是谁更冷静、谁更果决,谁更当机立断。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没什么赢不了的仗。
和谁打都一样,和九天战神打也一样,和上古妖圣打也一样……只要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就有取胜的可能。
陆焚如愣了半晌:“……就这样?”
“就这样。”老板站起身,“睡觉吧,今天没力气,不陪你了。”
老板说:“明天教你钓鱼。”
陆焚如从记忆里醒过来。
他摸了摸元神,轻声说:“……师尊。”
师尊没有那么多的力气,他知道,这不要紧,他们一直都在赶路。
马车走得很快。
比预料中快,这条路比他印象里好走多了。
陆焚如想了一会儿,想起路为什么变得好走。
是他和祝尘鞅那一场“生死战”打出来的。
他牢牢记住了要领诀窍,没有半分留手,招招都是杀招,不少山头都在那一战里崩塌,要么变成碎石,要么化为齑粉。
崎岖的羊肠小道变成了坦途,自然好走。陆焚如捧着元神,亲了亲那双眼睛,哄着师尊阖眼放心歇息,又将妖力混着神魂之力,徐徐渡入进去。
元神吞不下这么多,身形轻震,呛出点点淡金,像是萤火,闪烁不定。
陆焚如神色依旧不动,只是闭上眼,感应狼灵的位置——趁元神不注意,暗中离开的狼灵,是去取祝尘鞅的肉身。
他要带祝尘鞅的肉身去不周山,倘若顺利,逆转轮回倒推生死,就能让师尊的元神在这具身体里醒过来。
若是能做到这个,付出什么代价都没关系。
若是做不到,若是做不到……
陆焚如将念头尽数压下,他暂时放下师尊的元神,小心拢着元神在幻出的软枕上躺好,也放下那把生铁刀。
这刀被换过,跟师尊是一伙的,不帮他的忙。
陆焚如也不用它帮忙。
他看见真刀在什么地方了,师尊留给他的刀,他能找得到。
狼灵在石室里翻出来的,熟悉的气味没瞒过狼灵的鼻子,刨开硕大的青石块,就翻出里面藏着的那把真刀。
有了刀鞘的真刀。
与他本命相连的真刀。
……在祝尘鞅身上留下了不知多少伤,饮了不知多少血,把这具身体毁成如今这个地步的真刀。
陆焚如悄然跃出马车,将刀握在手中,慢慢端详。
灿金色的刀鞘,奕奕光华流转,竟似有温度,融融暖着他的手。
陆焚如把侧脸在刀鞘上贴了贴,冰冷的手指挪动,触碰上面层层叠叠的咒印纹路。
师尊是什么时候做的刀鞘?
藏在青石块底下,是在囚室做的?
用什么做的?
那么沉的陨铁镣铐坠在手上,怎么不知道疼,给刀鞘刻什么花纹呢。
他垂着眼,将煅得锋利的刀刃拔开,往肋间一割,汩汩鲜血便淌出来。
这血能暂时维持祝尘鞅的肉身不散,也能盖住神骨神血的气息,让人以为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的妖族师徒——如今这世道,这种情形也很常见。
陆焚如不想引来觊觎这神骨神血的人,他现在不想交手,也不方便。
他不敢细看,自欺欺人,那一瞥间却还是看见那具无知无觉的身体……苍白瘦削,一触即溃,身上新伤旧创层层叠叠,渗出的血洇透单衣。
这才是祝尘鞅真正的模样。
不是在青岳峰下开客栈的凡人老板。
不是用来哄他,清醒时仿若无碍,连气色也从容的元神。
陆焚如攥着刀的手不自觉收紧,抵在肋间的锋锐无意识抵得更深,血涌如注,尖刃仍在向深处刺。
……若非听见马车里的声音,这一把刀离心脏只差半寸。
陆焚如神色平静,将刀由肋间拔|出,抹净上头的血痕,收回鞘中藏好。
他一边答应着师尊的声音,一边以妖力修复了那块皮肉,整理好衣服,又跃下去,回了马车。
这些血暂时够用了。
下回得换个地方放血,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
他还要带师尊去不周山,不能在半路上,就干出这种荒唐事,自己把自己捅了。
有的是时间,妖圣与天同寿。
急什么呢。
做师尊的找徒弟, 倒也没什么太急的事。
陆焚如跪在祝尘鞅面前,扶着元神的双膝仰头:“师尊饿了?”
祁纠半开玩笑:“饿了,不给吃饭?”
陆焚如瞳孔漆黑,认真看了他一阵, 慢慢摇头, 露出个笑来:“给。”
自然给, 师尊想吃饭, 什么时候都行。
只是元神不会饿。
若是寻常的元神,纵然不饿, 尝些美食、品一品酒, 倒也并非赏不出味道……可祝尘鞅的元神,早已吞咽艰难, 连最精纯的妖力也难消受了。
拿这个做由头,忽然叫他下来,定然是师尊察觉到了什么,故而将他叫回来看看。
陆焚如在心里责备自己,不该叫师尊在这时候, 还替自己操心。
“到水边了。”陆焚如说, “师尊, 我们去水边歇歇,我去钓鱼,给师尊炖鱼汤。”
这里的水与弱水不同,山清水秀, 灵气四溢, 很适合稍作休整。
这样日夜不休地赶路, 元神已有些撑不住了。
陆焚如妖力流转,幻化出一领披风, 替师尊仔细围上,又以黑雾在四周布下结界。
祁纠将手臂搭在他背上,被他扶起来:“什么时候学的钓鱼?”
陆焚如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神色如常的师尊,喉咙微动,又将到嘴边的话吞回去。
师尊不肯承认,那便不承认。
陆焚如说:“也是客栈老板教的,若没有他,我活不到现在。”
他扶着师尊的元神,慢慢往那清幽宁静的地方去,以妖力结阵引领那些灵气,汇聚在元神周身,只盼多少能有些补益。
陆焚如垂着头,步步设下阵法,走得缓慢。
碎丹成婴后,复生的妖体并非一蹴而强,而是要从头再修炼一遍,把每个境界都再走一回。
说容易也容易,因为这些境界已没了屏障阻隔,顺风顺水,不需要再过那突破的生死关。但说凶险也凶险——尤其是没有同族,孤身一个,在那最弱的当口,说不定便被谁吃了。
有些事不敢细想,可有些事,甚至用不着细想。
做师尊的隐在暗中,看着小徒弟今日叫豺狼虎豹欺负、明日险些叫进山的猎户一箭穿透,吃不下生食,找不到锅灶。
退退不回山野,进进不去红尘。妖族已不将他当做同类,下山去人世间,又半分不通人情世故,连个馒头也买不到。
……怎么会狠得下心不管。
他们刚才路过故地,陆焚如驱狼灵去看了,记忆里那片客栈的位置,只是一片山坳下的松林。
郁郁葱葱,茂密参天,少说长了百十年……何曾有过客栈。
何曾有过客栈。
陆焚如扶着师尊的元神,坐在一处避风的青石上。幻化出鱼竿来,呈给祁纠:“师尊,徒儿记住了,钓鱼要先舍再得,不可贪心。”
他看见祁纠招手,就随风过去,伏在师尊身边,被那只手摸摸头颈,分了半领披风。
“那些日子。”他听见师尊温声问,嗓音里有淡淡笑意,“过得还不错,是不是?”
陆焚如猝然闭紧了眼睛。
他说不出话,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有什么跟着涌出来,因为胸口仿佛已叫青冰层层冻结,那坚冰正裂开纹路,渗出血色。
他尝到喉咙里的血腥气,还有刺骨的冰碴,这坚冰一路冻结到口中,又似仍在向上蔓延。
陆焚如吃力点头,他蜷在师尊身旁,抱紧那一根钓竿。
……是。
过得很不错。
不错到……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就先延缓复仇,再在客栈里住上一阵。
他还有很多东西没学,老板仿佛什么都会,他还没学会怎么用一片竹叶吹出调子,没学会怎么做弹弓,怎么放风筝。
老板是想教他的,见他满心恨意一心复仇,垂首笑了笑,便作罢了。
陆焚如当时叫那刀中的冲天怨气慑了心神,耳畔日夜鬼哭、眼前血海滔天,整日里叫无数声音催促着复仇……并没注意那个笑是什么样的。
倘若他注意了,或许就会察觉,那张全然陌生的凡人面孔,笑起来的那一瞬有多熟悉。
陆焚如想起老板总喝的冷茶。
他嫌那茶冷,是想替老板重新沏热茶的,但老板不给他看茶叶,说那茶叶金贵,怕他糟蹋了。
这话着实太过分,气得少年狼妖绷着脸色,跟老板赌了三日的气。
到了第三日,还是老板看不下去新伙计自己给自己烧的糊锅饭,端了美味可口的饭菜来哄他:“好了……好了。”
老板笑着赔礼,给他递筷子:“你会沏茶,是我看不起人了。”
风卷云舒,日色柔和,暖洋洋的天光晒得人发懒,是个缓和关系的好当口。
老板将筷子给他,招呼陆焚如暂缓修炼,一起去吃午饭。
少年狼妖原本不想接,看见老板的脸色,又忍不住皱眉,先去扶那条手臂:“你又怎么了?”
他日夜听着喝骂诅咒,早已不知怎么说好话,心里越是焦急,讲出来的话越生硬:“病越来越重,为什么不治?”
老板有些惊讶,迎上漆黑瞳孔里的焦灼烦躁,将手覆在他后心,略略虚抚。
连陆焚如自己也看不见,有赤丝血瘴透体而出,叫那只手攥住,抛进了烧着离火的灶台。
“治不好,不如凭着心意,做些想做的事。”老板说,“过一过这样的日子,就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