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平日里做的,也没什么不同。
陆焚如看见幻象里满心仇恨、打上青岳峰的自己。
他阖目辩风,依旧片刻不停往不周山去,不仅不挣脱那些幻象,反倒借这个机会,定定看着幻象中的师尊。
师尊元神里封印的记忆,刻意模糊了这一场死战。而他自己的识海,在这一刻叫血海淹没,滔天戾意在这一刻悉数爆发,早已吞没理智。
是以竟唯有靠着这阵法。
靠着这沟通天地的阵法所重现的、异常冰冷的幻象,才能看清当时那一战的原貌。
陆焚如总算弄清楚了,这一仗为什么要打上足足三天。
他闭关苦修的时候,祝尘鞅也在闭关。弱水在元神上留的伤难以痊愈,至少肉身要在这时候撑住,不能再出什么岔。
这事并不如想象般那样容易做到。
频繁来袭的劲敌,让祝尘鞅不能再压制修为,可修为每上涨一层,他的身体便崩溃一分。
青岳宗只怕也是看透了这一层,才急着改弦更张,另抱大树乘凉。
……但青岳宗不知道,这世上的输赢,并不是全凭妖力与法力高低论的。
陆焚如现在已能看懂,第一天打上山门的自己,除了妖力胜过祝尘鞅,其实身法漏洞百出,全是破绽,处处空门。
师尊用了一天的时间,教他怎么守空门、怎么以妖力护住要害,借着这难得的机会,教他生死之战里,如何取胜,如何自保。
祝尘鞅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
见他学会便跟着满意,舒一口气,再教下一招。
见他硬是不开窍,教了几遍还记不住,便忍不住微微皱眉。
这一皱眉,引得旁观这一段记忆的陆焚如轻轻笑了声。
他忽然在这一处驻足,将元神向肩上拢了拢,又紧了紧披风:“师尊。”
陆焚如轻声问:“徒儿蠢得很,是不是?”
他师尊放松熟睡,静静伏在他肩上,眉宇舒展从容,神情安宁。
陆焚如胆大妄为,亲了下师尊阖着的眼睛,在那张面庞上贴了贴,继续向前赶路,妖力涓涓汇入背后元神。
幻象当中,击中祝尘鞅的是磅礴寒毒罡风。
他们打到第二日,陆焚如被引导着勘破最后一道关窍,境界一瞬陡升,竟硬生生压过了那灼灼离火真元。
弱水生出的寸寸青冰疯长,森森寒光闪烁,锋芒毕露,罡风挟天地之利,威势强悍得山摇地动。
祝尘鞅不得不弃了真元法力,转而以神力应对,万丈金光流溢,滚滚烟尘中,数座峻拔高山,只在弹指间化作齑粉。
那道身影站在漫天流霞之下,仰头查看那挟了寒毒的冲天妖力,终于松了口气。
……那夜偃旗息鼓,双方各自回去休整,准备决一死战。
祝尘鞅靠在榻上,对老松说,我徒弟无妨了。
他的身体早承受不住动用神力的代价,鲜血从口中涌出,又被随手拂去,脸色却已苍白得令人心惊。
老松当初给他出主意,也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急又愁,愁掉了好几颗松针:“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命了?不怕你徒弟真杀了你?”
“我的命本来就不长。”祝尘鞅说,“没几日活头了,天亡我,少污蔑我徒弟。”
老松叫他一噎,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叹了口气,只得闷头坐下。
硬要这么说……也没错,巫族天赋斐然的就没有命长的,这一身神力,既是遗泽也是诅咒。
若不是这样,祝尘鞅有的是时间慢慢想办法,未必会选这条艰险异常的路。
“打了两天,够替你徒弟立威的了。”老松说,“妖族闻风丧胆,都已不敢来惹你徒弟,这还不够?”
祝尘鞅阖目歇了一阵,慢慢摇头:“不够。”
妖族容易震慑,上九天那些人才麻烦。如今陆焚如破丹成婴,已经显眼至极,巫族不会不警惕,不会不担心下九峰再出一个妖圣。
至少在陆焚如境界未稳的这一年半载,不能受什么干扰,必须潜心修炼提升实力。
想要足够稳妥,让巫族的人不敢贸然下来招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亲眼看见这一场鏖战,看见做师尊的打不过徒弟,看见祝尘鞅惨败。
得看见祝尘鞅惨败,输得异常惨烈,才能压住上九天的蠢蠢欲动。
这一切本就是计划好的。
每一步都计划妥当,做师尊的不动声色,凡是自己吃过的苦,便不给徒弟吃。
陆焚如看着幻象,心中不觉惊讶,也觉不出疼。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难猜到的事。
道理就摆在那,无非愿不愿想罢了。
他打了这些天,已经猜得出师尊那些年里,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祝尘鞅其实不喜欢打架,这世上不乏有人好武成痴,享受那些酣畅淋漓的战斗,一天不动手便觉得心痒难耐。
但祝尘鞅不是这一类……他师尊其实很懒得动。
他师尊喜欢晒太阳,喜欢弄片竹叶随手吹些曲子,喜欢带着他在人间游荡,喜欢养小狼妖。
陆焚如轻声问元神:“师尊,是不是?”
陆焚如问:“在客栈,你想把我留下的,是不是?”
他轻轻拱着元神的颈窝,声音柔和轻缓,仿佛四周不是步步凶险的阵法,不是踏错一步就夺命的幻象……是陪着客栈老板出来踏青。
做老板的时候,师尊就很容易累了。
那种疲惫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仿佛只要让他在那里坐一会儿、吹吹风,别去打扰他,他就会那么一直睡下去。
偶尔陆焚如不舍得叫他,就会把他背回客栈,老板伏在他背上,偶尔低咳,有时醒了也懒得动,就任他背回去。
“不如你就留下。”老板看起来很中意他这个伙计,咳嗽着半开玩笑,“一个月给你十两银子,怎么样?”
那时的陆焚如已经打定主意要走,一只手扶着老板,叫这多病的凡人在背上伏稳,一只手抓着那把漆黑的生铁刀。
“二十两?”老板说,“房钱饭钱都不要,很划算的。”
陆焚如低声问:“你这么做生意,怎么还没把钱赔光?”
他是认真问这话,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不明白这凡人笑什么,居然还笑个没完。
陆焚如忍住了咬他的念头,耐着性子:“我不能留下,你拿着银子雇别人吧。”
老板问:“半点可能也没有?”
“没有。”陆焚如说完这句,又觉得太生硬,吃力地缓了缓语气,“若是……以后。”
“等我复完了仇,救了同族,把该做的事都做完,到那时候。”
陆焚如说:“你还招伙计,我就来。”
老板没说话,陆焚如听他胸中气息,知道他并没精神不济到睡着,却不知他在想什么。
这样过了许久,老板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温声说:“不招了。”
“到那时,我要关了店,去享清福。”老板说,“你未必找得到我。”
陆焚如听过老板说什么是“清福”,闲时游荡,困时高卧,没什么急着要做的事,晒晒太阳,酿酒煎茶。
陆焚如这样想了想,脸上难得微微笑了下,低声说:“不错。”
老板也笑了笑,阖上眼,这次是真睡在他背上。
那日残阳落在半空,漫天赤霞如同灼烧,将天地映得通红,他握着刀,踩着那红得惊心的路往回走,心头安定却又茫然。
他握紧了他的刀。
“师尊。”陆焚如低声承认,“我是逃走的。”
陆焚如说:“我是真的想挣那二十两银子,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吓到了。”
他的力气暂时耗尽,不得不停下修整,小心将熟睡的元神换到怀中,将背负那具身体的狼灵也唤到身旁。
“我那时候想,我是疯了……仇不报了,恨不雪了,我想挣这二十两银子。”
陆焚如抱着元神,在师尊的唇畔轻碰,渡一点神魂之力进去:“要是我真留下了,我们现在会怎么样?”
他这样想了一会儿,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熟练地豁了些妖血,维持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也并不会更好了。
要是他真留下,冲着他来的对手,冲着他师尊来的对手,迟早要毁掉这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没有仇恨淬炼,他的实力不堪一击,师尊的身体日益衰弱,难免被他拖累……若是叫那上古妖圣的残魂反客为主,后果更不堪设想。
陆焚如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太过不自量——若是真有更好的办法,师尊早就用了,哪里等得到他想。
陆焚如抱着元神,看着层层逼近的幻象。
他看见自己在那场漫长的鏖战里,施展学会的全部本事,半分不知留手,看师尊口中鲜血喷涌,眼底却尽是从容释然。
画面层层叠叠,不分先后,第一天的生涩刀法,第三天的凌厉无匹,打上山门时的一腔血气、生野暴戾,到后来开始动脑子,慢慢学着设局破局。
祝尘鞅将这一切都算计得滴水不漏,把浑身本事在这三天三夜的鏖战里教他,用身上落的伤、口中涌的血教他,用命教他。
“你看。”阵法之中,隐隐有人声传来,渺远空旷,却又似在耳畔低语,“这都是你师尊设计好的。”
这声音柔和耐心,仿若安慰:“你师尊自知命不长久,早晚要有一败,与其败在旁人手上,不如选你。”
陆焚如看着那些幻象,静了许久,低声道:“是。”
“败在你手上,死在你手上。”声音说,“这是他选的,他甘愿如此,并无遗憾。”
这声音极似祝尘鞅,说出的话也像是他师尊会说的。
……或许有天,到了没办法的时候,师尊也会对他这么说。
甘愿如此,并无遗憾。
陆焚如慢慢垂下眼,手上力道渐失:“……是。”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强行逆天改命,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那声音缓缓道:“你师尊既无遗憾,也已无牵挂,你强留不住……你看那元神,已只是个空窍,你师尊已殁了。”
“没什么要做的了。”那声音说,“就到这吧。”
陆焚如抹去唇角血痕,抚了抚元神无知无觉的眉宇,手指触碰翦密眼睫,轻轻拨弄。
他的神色变得恍惚轻松,身体却像是被无数看不见的细丝勒缚,细细的血线淌下来,手臂力道渐失。
有什么东西探向他怀中元神,欲要拖曳时,却陡然察觉到拒力。
陆焚如垂着眼,瞳孔漆黑,重新握住了他的刀。
那声音竟有几分气急败坏:“你还在较什么劲?”
“我师尊还在。”陆焚如说,“我知道他在。”
哪怕元神早已没有了任何反应,那具身体也正缓缓湮灭,他也知道,他师尊还在。
他师尊不会舍得……就这么扔了他。
不会舍得。
陆焚如低声说:“我还没给师尊泡茶。”
声音错愕:“什么?!”
陆焚如攥紧生铁刀,他听见耳畔杂音里有“神骨做刀鞘”、“暴殄天物”种种大呼小叫,胸口那顽固了不知多少日的坚冰,数不清的裂痕终于通上天灵。
也不疼,随风就碎成冰雾雪粉,凉意透腔,一直到嘴里,夺去他的声音。
这样的痛苦还不够,陆焚如垂着眼,要活下去、要冲破这阵法……还不够。
还不够。
陆焚如终于明白,妖族突破的本源之力,并不仅仅来源于仇恨和怨力——只是这两种最为直接,最为有效而已。
黑雾满空遮天蔽日,滚滚翻腾,亮银电闪绞住幻境生生拧裂,无色无形的力量挣扎不休,想要逃窜,却被赤红着双瞳的狼灵一口咬碎。
陆焚如知道他们藏起了哪个片段……这些人不敢让他看,却不知他早就用化血阵圈了青岳宗。
宗主也好,长老也罢,林林总总的记忆尽在那滔天肆虐的滚滚黑风里,他看得见有什么瞒着他。
他看见祝尘鞅靠在窗边咳血。
胆大包天、死到临头的青岳宗孽障,化成他的身形,去给祝尘鞅奉药茶。
他师尊当然没认错。
怎么可能认错,那是他的师尊。
那是他的师尊。
“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
隐在角落的老松恢复身形,摇了摇头,过去拿起那杯茶看了看:“有毒。”
祝尘鞅点了点头,端起茶,要往嘴里送。
老松被他吓了一跳,慌忙把人按住:“有毒你还喝?!”
祝尘鞅端着茶杯:“不差这一点。”
老松:“……”
这话倒也没错……为了维持住这具身体不崩溃,饮鸩止渴,祝尘鞅自己给自己下的药比毒更烈。
早不差这一点了。
老松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喝醉了,认错了人。”
他们正在这喝酒,碰上青岳宗自作聪明。老松仓促抱起酒坛,往墙角一戳,隐了身形……然后便眼睁睁看着一个“陆焚如”进来送茶。
这两个人白天还在打生打死,实在想不明白,这宗门里的人在寻思些什么……
“认不错。”祝尘鞅说,“我徒弟比他威风。”
老松:“……是。”
祝尘鞅:“还要潇洒些。”
老松听不下去了:“喝酒。”
祝尘鞅笑了笑,端详了一会儿那一盏茶,以茶代酒,喝了一口。
“要是……”老松看了半天他的神色,没忍住问,“我是说,要是,你徒弟真大半夜给你送毒茶,你是不是也会喝?”
祝尘鞅其实是有些醉了,靠在窗边,身形倦懒,只有眼睛透彻清亮。
“我徒弟不会。”祝尘鞅说,“他不是这种人。”
老松摆摆手:“闲聊嘛,假如。”
祝尘鞅:“我徒弟不会。”
这话的语气认真过头了,老松怔了怔,话到嘴边,居然又咽回去。
老松静了半晌,也不知怎么,问了个比青岳宗更离谱的问题:“那他要是……大半夜,来给你送不毒的茶呢?”
话赶话聊到这儿,谁也没想过这问题的答案,谁也没想过这种可能。
那种情形下,自然没有这种可能。
背负着滔天仇恨,只想手刃恶贼的陆焚如,怎么会半夜来给杀了全家、剐了自己的仇人泡茶。
祝尘鞅居然被这样一个无聊的问题问住。
祝尘鞅看着那杯茶,坐了好一会儿,低头笑了笑:“我就……给他二十两银子。”
老松没听懂,茫然怔住。
祝尘鞅往窗外看。
月下风影,白亮一片,窸窸窣窣,像极了小白狼从窗外跳进来。
祝尘鞅说:“我还不能死。”
老松忍不住叹气:“还有什么东西没给你徒弟?”
祝尘鞅摇头,想了一会儿,又说:“还没喝茶。”
他是醉了,连站起来也懒,靠在窗边,闭着眼睛使了个术法,那月影就变成一只小白狼,叼着茶壶,摇摇晃晃跑过来。
老松被迫陪了一杯,苦得满脸抽搐:“这是茶?”
祝尘鞅笑了笑,把这一杯苦透腔的茶一饮而尽,看着月华消散,天边渐晓,拂袖起身,震去微醺酒力。
他不说话,不执戟,神力化铠,往山巅去。
陆焚如背着他的师尊, 落在山巅。
元神伏在他背上,山风猎猎,宽袍广袖跟着迎风舒展,一派闲适从容。
“师尊。”陆焚如说, “等我们从不周山回来, 就去昆仑看桃花, 去煎茶酿酒, 避世隐居,享清福。”
“你开客栈, 我做你的伙计, 我很勤快,不要银子。”
“我给你泡茶, 一定是不苦的茶,我去找最好的茶树,不给就抢。”
陆焚如讨价还价:“但你要准我叫你师尊。”
他将元神牢牢护在怀中,盘膝坐下,冲天的妖力盘桓连结, 浓郁黑雾之中, 混着青冰的银芒拔地而起。
不周山已不是第一次被这样搅扰, 生死之道妄动,自然有天地之力来镇,浩然威压铿然落下,将山石顷刻碾成齑粉。
风卷尘沙遮天, 云层厚重阴沉得仿佛随时压坠, 天边响起滚滚闷雷, 刺眼白光烁闪,生机勃勃的万物瞬间化为肃杀。
天地骤暗, 风雷骤起。
那些藏在附近窥探的影子,贪婪的眼睛,纠缠不休的阴谋算计……叫森然青冰悄然蔓上。
发觉时错愕惊呼,发不出声,这些影子才悚然察觉,身体不能动弹,竟连舌头也被冻在口中。
浩荡威压下,甩不掉的阴魂不散,也像那山石一般,无声无息化作血雾。
陆焚如将生铁刀倒转,往胸口一剜,射出血箭,融进那滚滚血雾之中。
这是陆焚如炼化了那上古妖圣的残魂,翻出的妖族血祭秘法。在这不周山下,便可强开轮回道,逆生死转乾坤。
漫天弥地的血雾里,仍有数不清的阻力。尽皆是昔日巫妖大战,在不周山下被纳入冥界,看守轮回道的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