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二十八个人,这么回答过我。”
凌熵摸索着祁纠的胸肋,慢慢向下说:“他们说‘当然有啊’。”
系统:“……”
凌熵说:“这二十八个人里,二十个人的精神体可以模拟乌鸦,十三个人接受了肢体和器官改造。”
系统:“……”
“我会被抓住,是因为我去了最高塔的机密资料库。”凌熵说,“我看到了死亡证明。”
“这几年,他们派了二十八个人骗我。”
凌熵低声说:“你是第二十九个。”
他的手指停在祁纠肋间,指缝的刀片只要穿透肋骨间隙,就能刺破跳动的心脏。
祁纠问:“没办法分辨?”
“没办法。”凌熵说,“他们给我做了手术,封闭了我的情绪,扰乱了我的所有记忆。”
散乱的记忆支离破碎,甚至拼凑不起一个完整的印象,在这个基础上,来的每个人都像祁纠。
来骗他的每个人,都对他说,自己叫祁纠。
他已经处理了二十八个骗子。
凌熵捏着刀片,垂着视线,思索什么时候解决这第二十九个——或许这次可以拖得稍微久一点,久到利用对方上火车之后。
他的精神力失控得很厉害,需要向导进行简单疏导,才能保持足够的理智,回到那个矿坑。
只要这个人不乱说话,不自作聪明地骗他,等他成功逃跑后,会用不疼的办法解决掉最后这个冒牌货。
“认识一下,我叫079。”凌熵问,“你叫什么?”
系统:“……”
系统狂翻起名宝典:“等一下,我看看——”
祁纠把风衣压在年轻哨兵的肩上,胡噜了两下凶名在外的失控哨兵,揽着凌熵的肩膀,把人拉回伞下。
祁纠挺正经:“我叫叶白琅。”
钢制的轮毂碾过铁轨, 汽笛声打破寂静,白汽涌入无星无月的夜空。
原本空旷的月台,像是忽然复活,一瞬间开始变得热闹。催促乘客上下的铃声里, 行色匆匆的旅人擦肩而过, 几乎没人有工夫抬头。
这是个规模不小的交通枢纽, 不少人在这一站上下, 要么去繁华的上城区,要么去下城区的矿场和森林。
祁纠买的票是高级包厢, 路程两天一夜, 目的地是被雪覆盖的边境。
乘务早早在车下等着,殷切地跑来, 伸手想要帮忙拎行李,看见他身旁的哨兵,却吓得陡然一哆嗦。
祁纠收起身份证明:“有问题?”
“没……没有。”乘务瞄着他身边的人影,小心翼翼问,“这是您的哨兵吗?”
“是。”祁纠说, “我们准备回家。”
乘务咽了下唾沫, 又悄悄抬头, 看了看那双没有落点的铁灰色眼睛。
一张知情同意书被颤巍巍递过去。
“那么……相关的规定,相信您和您的哨兵一定很清楚。”
“请不要随意走动,不要到人群密集的车厢,不要造成恐慌, 务必不要让您的哨兵单独行动。”
乘务拎着行李, 一边送他们上车, 一边壮着胆子提醒:“千万不要擅自行动,有什么情况, 请立刻联系我们……”
凌熵披着祁纠的风衣,微低着头,半张脸埋进领口,遮住止咬器。
这种公共场合,按照最高塔的要求,极高危个体必须佩戴所有限制□□具,以免对普通人的安全造成威胁。
这种待遇他已经很习惯,过去那几年里,比这更严苛的也不少。
火车月台是个相当嘈杂的地方。
哪怕被封闭了视觉和听觉,对哨兵来说,这里也太嘈杂了——空气流动驳杂混乱,各种各样的气味、有意无意的碰触,都在疯狂涌入感官。
凌熵皱着眉,让自己回到记忆里,回到宁静安稳的地方。
这是他的向导教给他的。
他记得自己曾经向对方叫老师,有很多次,他管那个影子叫老师,等着那只手落在头顶。
他在老师那里学过很多方法,包括怎样应对感官过载,也包括怎么熬刑。
折磨他的人并不知道,他的老师教给过他多少东西,又给他留下多少珍贵的记忆——哪怕这些记忆已经完全被手术打乱。
打乱对他有更大的好处,他可以长久地沉浸在里面,专心整理、排序、修复这些碎片,把它们拼成稍微完整一点的故事。
这比任何事都有趣。
长时间的囚禁和感官限制,恰恰给了他足够的时间,也给了他需要的安静。他不需要任何人,不需要新的向导,在死亡和解脱到来之前,他可以一直活在这些记忆碎片里……
微温的掌心拢住他的手腕,稍稍施力,将他牵向另一个方向。
毫无预兆地,凌熵被从幻象里拖出。
残缺的感官在一瞬间失控,又被浑浊嘈杂的熙熙攘攘迅速充斥,近在咫尺的影像消散。
凌熵的眼底溢出不受控的杀气。
他的身体不动声色紧绷,又强行控制住动作,铁灰色的眼睛动了动,不满地蹙紧眉。
那只手偏偏像是全无察觉,居然牵起他的手,依然把他的手指放在自身的喉咙上。
有至少十几种办法,可以瞬间弄碎这个人的颈骨。
这个愚蠢的、叫叶白琅的向导像是无所察觉,引着他的手,放在合适的位置,让他摸到声带振动。
祁纠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凌熵低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祁纠轻咳,收起笑意,“包厢在这边。”
祁纠的语速不快不慢,很容易摸清每个字:“休息一会儿,我给你疏导一下。”
凌熵垂着眼睛,单手握着他的喉咙。
……很容易。
弄碎骨头很容易,割断喉管也是。
虽然看不见,但仅凭目前触摸到的部分,也不难判断,这是个不算强壮的向导。
——这很正常,向导都不强壮。精神力是身体的负累,越强悍的精神力,越会不停侵蚀身体,所以向导通常寿命不长。
凌熵问:“你还能活多久?”
没人这么聊天,乘务把行李箱子往包间里拖,看了看那个杀人机器似的哨兵,动作又快了不少。
高级包厢是双人间,祁纠给乘务付了小费,要了一壶茶水:“在挑战活过三十岁。”
这个回答比一般向导有趣。
凌熵抬了抬嘴角,大约算是满意,静默着站了一阵,慢慢收回覆在他喉咙上的手,把风衣还给他。
没了风衣遮掩,止咬器和电子镣铐变得异常明显,刺眼慑人的不止是纯黑色的囚服,还有那双毫无温度的、铁灰色的空洞眼睛。
这双眼睛让标准的笑容变得冰冷,仿佛择人而噬的狼,随时等着咬碎猎物的喉咙。
乘务攥着丰厚的小费,都觉得这仿佛是买命钱,火速送了壶茶过来,半秒都不敢多留,脚底抹油溜出包厢。
五分钟后,火车慢慢启动。
窗外的一切开始后退。
月台的灯光渐远,一片短暂的黑暗后,火车驶出月台,落进来的变成路灯的光线。
凌熵坐在靠窗的座位,把手放在桌上,练习分辨光线和阴影。
禁闭室里没有这么丰富的变化,缺乏练习条件,他暂时还做不完美,比他的向导差很多。
他的向导教他,那些碎片里,模糊的影子拢着他的手,耐心地温声教他,不同的光摸起来的触感不同。
有些像是柔和涌落的潮水,有些像握不住的细沙。
一双手探过来,拢过他的后脑,覆上止咬器的调节开关。
凌熵扣住祁纠很少用到的左手。
他扣住这只手,向上摸索,发现这只手由腕骨向上,一直到肩膀,绝大部分接受了机器改造。
凌熵问:“怎么弄的?”
被他握住手腕的向导笑了笑,不上他的当:“怕答错,不给你编了。”
这个回答也不错。
凌熵微微动了动眼睛,抬起没有落点的视线,抬了下嘴角。
“你是最像的。”凌熵低声说,“这是我的向导会说的话。”
祁纠坐下来:“是吗?”
凌熵不回答,只是挪动手指,继续摸索他那只手臂。
半机械半骨骼,机械重造的关节稍一活动,就会有细微的摩擦声响。
这是即将报废的标志,人造关节的使用年限不算长,大约十年到二十年不等,视具体的使用场景和磨损状况而定。
“你该去换新的。”凌熵收回手,“这副关节很老了。”
祁纠有别的看法,活动了下手腕:“万一没活过三十岁呢。”
凌熵想了想,也有道理:“那就浪费了。”
人造关节的造价昂贵,一副质量说得过去的人造关节,甚至要花费在矿场没日没夜工作一整年攒下的工钱。
凌熵在这个念头里停了一阵。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或许藏在某块碎片里——藏着也没关系,他有很多时间来翻找。
“你要摘止咬器?”凌熵摸出这双手的意图,“不怕我咬你?”
祁纠打开用来固定的搭扣:“会吗?”
凌熵嗤笑,垂下眼睛。
就算是失控的哨兵,也没到要咬人的地步——在塔的惩罚里,止咬器有着明确的象征意味,象征着作为“人”的特征泯灭,沦落为兽。
他没觉得做兽有什么不行,他总觉得他的向导、他的老师更喜欢小白狼,有时甚至会让他觉得嫉妒。
凌熵问这个向导:“你喜欢白狼吗?”
“喜欢。”祁纠收回手,答得比他预料的还快,“你的精神体要出来?能摸摸吗?”
凌熵:“……”
凌熵:“不。”
铁灰色眼睛的哨兵蜷起身体,揣着手上的电子镣铐,一头倒在身后的铺位上,对着墙一动不动。
这是个相当狡猾、相当可恶的骗子。
——最可气的一点,这种不像话的、相当过分的行径,也是最像记忆碎片中影子的一个。
过去那些来骗他的人,每个都绞尽脑汁,好话说尽,生怕哄不住他。
可恶的向导没有小白狼摸,遗憾地叹了口气,坐在床铺边上。
那只手探过来,帮他把解到一半的止咬器摘下来,温暖的手指微屈,抚过勒出的红痕。
凌熵蹙了蹙眉,翻了个身背转过去,躲开这种越界的触碰。
这样的处境很快就带来新的麻烦。
他只知道祁纠在说话,不知道这个向导在他背后念叨什么——超出封闭极限的那一点微弱听力,不足以在火车的轰鸣声里听清一个向导的啰嗦。
凌熵实在忍不住,转回身,扯住垂落的手臂:“你在说什么?”
这个人就坐在他身边,并不难找到喉咙和声带,一路向上找准位置,就能摸到轻微的振动。
“我说,万一我是真的。”
祁纠挺正经:“万一没挑战成功,我活不过三十岁,现在让我摸摸,以后再想起来,遗憾的事就能少一件。”
祁纠:“你的白狼梳没梳过毛?”
凌熵:“……”
止咬器也未必没有用。
除了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他从没见过——从没有任何一次,见过这么欠被咬一口的家伙。
要么就是封闭情绪的手术失效了,他从监守所逃出生天,失控的兽性复苏,开始看什么都想咬。
凌熵一言不发起身,把这张铺位让给他,摸索着走到另一张铺位上躺下,不再理这家伙哪怕半个字。
火车上并不安静,哪怕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
由窥视孔探进来的视线,变换的光影引起的微弱温度变化,气流的流动,火车发动机轰鸣时的震动……都喧嚣混杂到极点。
凌熵紧闭着眼,皱着眉,尽力压抑烦躁,不停寻找那些碎片。
忽然在某一个瞬间,乌鸦漆黑的翅膀轻柔抚过。
这样的恍惚穿透一切,烙在精神图景里,变成异常鲜明的影像。
凌熵倏地撑起身。
他不知道这是现实还是梦,火车还在走,光影阑珊,他愣愣坐了半天,发现自己短暂恢复了视力。
虽然原因不明,但包厢里的一切变得格外清晰,灯光、茶水、袅袅蒸汽,投落的人影。
看得见就能逃。
现在脱身,就能去矿场。
去矿场的地下通路里,找他丢了的向导……找不到就死在地底下,找得到就一起死在地底下。
门外有三个监视他的哨兵,不难解决。只要制造一个空荡,能冲到窗户边上,砸碎窗户跳出去……
凌熵抬起眼睛,盯着抱臂养神的祁纠。
这个自称叫“叶白琅”的人满口谎言,在检票的时候,他就已经摸清票面略微凸起的油墨轮廓。
印刷的名字是“祁纠”。
和过去每个来骗他的向导都一样。
凌熵捏着锋利的刀片——不得不说,虽然在手术蓄意破坏下,无法看清记忆里人影的长相,但眼前这个向导,的确有他看着最顺眼的一张脸。
凌熵无声无息地靠近他,视线落在这张脸上,刀片在指间翻转,速度快得看不清。
在哨兵的拦截下,为了一张脸,绑架一个活着的向导逃离飞驰的火车,成功率并不算高。
一个死了的向导……有些可惜。
有些可惜。
凌熵盯着他,压制住潮涌的暴戾,这是被手术改变和植入的东西——他在被持续改造成杀人机器。
他必须分辨清楚这些念头,哪些属于他自己,哪些是魔鬼的蛊惑。
他的向导、他的老师不喜欢他滥杀无辜。
他不能违背向导的话,不能做老师不喜欢的事,在找到那个留在地底的人之前,他唯一能杀死的是自己。
凌熵慢慢收回手,想要转身离开,却忽然被握住手腕。
凌熵的眼底迸出错愕。
这个动作太快——快到以顶级哨兵的反应速度,居然在察觉后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已经被这只手上稳定的力道牵扯,摔在铺位上。
刀片和祁纠的喉咙近在咫尺,凌熵动了动手指,把磨得雪亮的刀片迅速收回,攥在掌心。
他被祁纠塞进铺位里,紧接着才察觉到急促的脚步靠近,包厢的门被重重推开。
持枪冲进来的纠察哨兵愣住。
祁纠撑身站起:“怎么了?”
“没……没什么。”哨兵狐疑,他们分明收到了命令,要在这时冲进来,把人抓个正着。
凌熵离开时,被注入了特制的向导素,会在这个时候生效,让这个失控的哨兵被杀意吞噬。
如果能趁机逮捕凌熵,就可以顺理成章,对凌熵进行完全改造,彻底湮灭掉这个哨兵的自我意识。
……可眼前的包厢分明清净,没有血迹,没有现场。
最可能成为猎物的向导安然无恙,身上没有半点伤口。
危险的哨兵仰着脸,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无声无息躺在铺位上。
最标准的精神纾解场景。
纠察哨兵支支吾吾:“请问……”
“如果没事,我在安抚我的哨兵。”祁纠说,“请给我点空间。”
纠察哨兵还不死心,瞄着铺位上的人影,试图再拖延:“当然,先生,只是——”
话音未落,这几个纠察哨兵的神情已经变得悚然。
向导的精神力不是他们能抵抗的,纠察哨兵的脸上惶恐,视线却已经变得空洞,身体不受控制,僵硬地退出包厢,甚至周到地关上了包厢门。
祁纠收回视线,握住凌熵的手。
躺在铺位上的哨兵睁开眼睛,铁灰色的瞳孔凝视着车顶,握着刀片的手一动不动,被割得鲜血淋漓。
“没关系。”祁纠温声说,“可以松开,我帮你保存。”
这句话的效果不算明显。
凌熵并不看他,也拒绝触摸他的喉咙,拒绝听他的话。
特制的向导素并非不起效果,凌熵暂时没心情陪他聊天——这话说出来不太好意思,凌熵甚至不能看这张脸。
因为觉得一张脸好看,又没法把人活着劫走,索性就痛下杀手……这种事太荒唐了。
他不能做。
他没办法和他的向导交代。
“你能控制哨兵。”凌熵抬起嘴角,“你可以控制我,用精神力。”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这个动作像是扯断了某根弦,正在尽全力抵抗向导素的哨兵骤然失控,握住他的两只手,将他重重压在铺位上。
刀片沾着血,掉在床边,被系统眼疾腿快地扛走。
“你不该无视我的警告。”凌熵说,“我是真的会杀人……尤其是向导。”
尤其是向导。
尤其是每个冒充成他的向导,来欺骗他、利用他,打乱那些碎片的骗子。
他绝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火车轧过铁轨的分岔,重重一晃,刺眼的灯光从窗外照进来,把漆黑的包厢照得通明。
凌熵跪在床上,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这是个强到恐怖的向导。
看谁一眼,谁就不会动。
不会动的哨兵定定看着那双眼睛,胸口忘了起伏,心脏也像是忘了怎么跳,杀意充斥的铁灰色瞳孔莫名涌出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