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纠:“……”
郁云凉:“……”
祁纠闭着眼睛,实在绷不住乐出声:“嫌弃多久了?怎么不早说?”
“……”郁云凉磨了磨牙,忍住想啃这人几口的念头,“早就……嫌弃了。”
“你是太子。”郁云凉收紧手臂,他心绪动荡越激烈,就说不利索话,咬牙沉声,“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祁纠也抬手,揽住磕磕绊绊吐字的小公公,在怀里哄了哄:“废太子。”
郁云凉的眼神狠得像是立刻就准备去把皇帝杀了。
祁纠被系统拿柳叶砸后脑勺,咳了一声,不再揪这种细节:“……也是。”
“过几天我去上朝。”祁纠说,“跟皇帝要点银子,买个新的。”
这个思路太过震撼,以至于郁云凉都暂时放下了“是捅死狗皇帝还是下毒”的思考:“……上朝?”
祁纠点了点头。
本朝有入春大朝的传统,意在祈风调雨顺,因为人来得齐,废太子想去也没人敢拦。
他开了全局视角,系统刚去确认过了,推测得八九不离十……这事跟皇帝没有半点关系。
上次的刺客折戟,皇帝就开始怀疑这个孽障是被什么妖邪上身——再加上自己的身体居然也每况愈下,皇帝越发不安,忙着去找能人异士、得道高僧了。
对他动手的是新太子那一脉势力,不是什么有底蕴的世家大族,被皇帝强行提拔上来,才会弄出这么离谱的动静。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废太子遭受无妄之灾、天雷地火,没地方住了。
春日祈福,这么要好兆头的事,皇帝不给个好宅子,就让皇子龙孙流落街头……说不过去。
说不定会招致天罚,毁了一年的好光景。
“……就是这几日,不想露宿街头,不想去客栈。”
祁纠把这些事无巨细拆解清楚,全讲给郁云凉,末了又换回调侃。
他低下头,揽着少年宦官哄了哄:“靠小公公收留……有没有住的地方?”
郁云凉第一次听这些,从愣怔里回神,耳廓就不自然地一热:“……有。”
因为在大氅里裹得严实,又被祁纠半揽,郁云凉的身体一点点暖和过来。
郁云凉撑着祁纠,帮他站稳:“跟我走。”
祁纠跟着他,走过炸毁的断壁残垣。
破王府倒是没什么,但郁云凉这几天的心血,也这么跟着毁于一旦。
唯一不错的消息,大概是那棵半秃不秃的柳树还在,因为离得远,没怎么受波及。
祁纠找了找那片刚拔好草的空地:“可惜……”
“不可惜。”郁云凉说,“都是江顺的东西。”
祁纠:“……”
“江顺还有个宅子,藏在京郊,有温泉,有小院,有靶子练箭。”
郁云凉抱着他,抬头看祁纠:“我去给你偷。”
宅子还当真能偷。
江顺那座私宅, 在京郊相当不起眼的山坳里,藏了一片山清水秀、柳暗花明,有地脉涌出来的温泉眼。
宅子的妙处在这一池温泉,坏却也坏在这一池温泉。
本朝将地脉作龙脉, 地下水龙脉无一不漏, 皆要引入宫中, 汇给那一心要奉天承运的狗皇帝。
江顺就算再权倾朝野, 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敢僭越到这个地步——以当今皇帝的猜忌心性, 若真知道了这阉党胆敢私藏龙脉, 江顺要丢的……恐怕不只是一顶乌纱帽。
这么一来,这座宅子就成了个烫手山芋, 丢掉不舍得,吞了又要命。
江顺藏着这宅子,又压根不敢去住,只能把地契钥匙全藏在最隐蔽、最万无一失的地方。
祁纠听完了系统的剧透:“藏哪了?”
“两天前,郁云凉给你偷了个黑花荷莲纹瓷枕。”
系统说:“你枕了一炷香, 嫌硌, 就给扔了。”
祁纠:“……”
“郁云凉给捡回来了。”系统补充, “你家小公公挺节俭,准备拿它给你垫腿。”
从这个角度考虑,郁云凉上辈子还真是半点没浪费。
至少江顺这个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再叫郁小公公这么偷下去, 只怕撑不了一年半载, 就得倾家荡产、流落街头。
“也挺不错, 那温泉对你有好处。”系统查了查设定,正要细说, 被远处嘈杂声吸引,“……有人去你那破王府了。”
祁纠搭了个凉棚,隔街看热闹:“锦衣卫,巡捕营。”
本朝职权复杂,光是负责京城治安的就有五个:白日兵马司、夜里巡捕营,锦衣卫早晚轮班,外加巡城御史跟保火甲。
他这破王府炸得惊天动地,眼下还只是来了最近的巡捕营与锦衣卫,等过会儿吓蒙了的巡城御史跑过来,还要更乱。
不论如何,这一炸牵扯的都是太子——哪怕是个早病得奄奄一息、迟早毒发身亡的废太子。
这事只大不小,明日早朝上达天听,还不知皇帝要怎么震怒,怎么斥骂那些没脑子的东西。
行刺都没个章法,弄出这种吓醒满京城的动静。皇室颜面扫地不说,京城治安五所一个也跑不掉,全要磕头请罪罚俸扣银子。
也怪不得……上一世,皇帝死了、沈阁死了,朝堂能让郁云凉拿捏得没半点水花。
“这些人都带着家伙,估计是要从那些砖石瓦块里往外刨你……有人来了。”
系统及时提醒:“挡着点脸。”
祁纠适时往阴影里歪了歪,将外衫扯乱了些,装作夜宿街头的落魄醉汉。
他本来就挨了一炸,身上确实也破破烂烂、沾了不少灰尘硝烟,这么懒洋洋倒下去,也的确半点不显眼。
一队扛着镐头、举着火把的民壮敲着铜牌,沿着这条街呼啦啦涌过去,也硬是没看出他们要挖的废太子,居然就这么靠在一街之隔的树下看热闹。
而同样也没人留意,这队人的队尾,有道人影不着痕迹地停下来,一并没入了这片阴影。
“殿下。”郁云凉扑在青砖石上,抱紧一动不动的祁纠,“殿下。”
他不敢不用力,又不敢太用力,小心地扶着祁纠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活着呢。”祁纠睁开眼睛,压低声音,“弄来马车了?”
郁云凉点头,他同样低声问:“还站得起来吗?”
祁纠自己试了几次,吐了口气笑笑,摇摇头:“站不动了……拖我过去吧。”
郁云凉垂着头憋了会儿气,抱住祁纠,替他解释:“一定是夜深露重,这里太寒凉了,你受不住。”
祁纠把手落在少年宦官绷紧的手臂上,拍了拍,让郁云凉放松下来。
郁云凉闷不吭声,用大氅将他牢牢裹了,确认哪都不会磕碰,才咬着牙将人拖过墙角。
马车就在街后藏着,离得不远,看着相当气派宽敞。
“哪来的马车?”祁纠问了一句,就觉得白问,“对,江顺的。”
这话总算让少年宦官苍白的脸上露出点笑,郁云凉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是。”
祁纠有点惊讶:“不是?”
“不是。”郁云凉说,“江顺的马车不好,配不上殿下。”
江顺那几辆马车,又丑又颠簸,郁云凉嫌弃得厉害,早在暗中捣毁轮牙,跑快一点就要散架。
这马车是五军都督府的,他们的左右都督做尽亏心事,生怕鬼敲门,被郁云凉蒙着脸点起磷火吓了一炷香,就哭着喊着交出了马车。
……这些腌臜龌龊的勾当,只他自己知道就够了,不该说给祁纠听。
郁云凉也不细说,只是使足了力气,扶着祁纠坐进马车,躺进上好的软枕貂裘。
祁纠笑了笑:“这倒是舒服。”
这次小公公被哄着了,点亮车内风灯,冰冷脸庞变得缓和:“殿下累了,就睡一会儿。”
他去前面赶车,从这到京郊不近不远,要不想太颠簸,就要走大半个时辰。
祁纠的确累了——开全局视角本身就耗能量,这具身体刚毒发了没几日,又正是虚的时候。
从刚才起,他那个缓冲区一直在若隐若现的刷存在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要给他弹出去。
郁云凉俯身,抱着祁纠调整姿势,让他躺得更舒服些:“这样行吗?”
“挺好。”祁纠左看右看,琢磨一会儿,“还差最后一样。”
郁云凉应了一声,等着吩咐,漆黑眼睛映在风灯下,一眨不眨盯着他。
祁纠从袖子里摸出个柳枝编成的环,放在他手里:“好好吃饭,长点个子。”
郁云凉怔了下,垂眼看着手心的柳枝,手臂凝定不动,
……这次他没再把这东西还回去。
郁云凉把它收在贴身的衣襟里,低声说:“我个子矮,背不动殿下,殿下嫌我。”
祁纠枕着胳膊:“有点。”
他答得一本正经,少年宦官倒能分辨出玩笑了,真心实意地笑了下,认真答应:“好。”
“明日起,我每餐吃三碗饭,一斤肉。”郁云凉说,“很快就会长高。”
上辈子他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乱七八糟活着,个头也照样窜了起来,只是底子不算好而已。
这次他从十七岁起进补,吃肉吃饭、每日都去搬磨盘,不信长不出个子跟力气。
这个回答还算叫废太子殿下满意,祁纠合着眼点点头,轻拍了下他的手臂,就不再开口。
郁云凉握住那只手,轻叫了两声殿下,不再见回应。
他就不再出声,那一点很放松的神色消失了,又恢复往日惯常的面无表情。
郁云凉垂着头,仔细将细绒厚裘掩好,掠回前室拎住缰绳。
马车走得不紧不慢、十分稳当,用了大半个时辰,就绕进山坳里的柳暗花明。
巡捕营、锦衣卫、火甲民壮,加上一个大清早赶来的兵马司,扛着锄镐铁铲,把破王府翻了个底朝天。
巡城御史站都站不稳了,叫人扶着,手里捏着告罪辞官的奏章,一个劲打哆嗦:“……还没找着?”
“没有。”来禀告的人灰头土脸,“可能,可能是给炸碎了,烧焦了……”
毕竟整座王府都塌得差不多,这么烈的爆炸,但凡有人在卧房里,就没有活命的可能。
至于不在卧房……废太子去医馆看病,不少人都看见了。
病势有多重、毒性发作得有多烈,能把好人折磨成什么样,老大夫也说得很明白了。
才过去两日,得是多重要、多要紧的事,能让沈阁从榻上爬起来亲自去做?
巡城御史几乎厥过去:“继续挖……挖到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巡城御史暴跳如雷,“就算炸碎了、烧焦了,骨头呢?骨头也得翻出来!”
一应人等叫苦不迭,又回去继续刨地,无人留意角落的少年民壮隐入阴影,一闪就没了踪迹。
……郁云凉独自在京中穿行,走得极快。
等他回到那座宅子时,手里已多了几味药材、一只鸡,一瓶新买的伤药。
郁云凉把这些放在前院,锁好大门,直奔阳光最好、最舒服的那间厢房,放轻力道推开门。
祁纠听见了动静:“怎么样?”
“还在找。”郁云凉小心地将他扶起来,“一时半会找不完。”
祁纠靠在软枕上,抬手摘了他头上沾的树叶,又摸到一手露水。
郁云凉这才察觉自己这一身狼狈,有些不自在,攥了攥袖子:“我……去沐浴。”
“算我一个。”祁纠说,“咱们两个都得洗洗。”
昨夜奔波一宿,直到最后,祁纠也没能顺利从缓冲区出来。
郁云凉叫不醒祁纠,就攥着右手臂站起来,一刻不停地垂着眼忙碌。
他一点一点,把祁纠用大氅裹牢了,从马车弄下来,又连拖带抱地送进里屋,搬到榻上。
这些事被他做得越来越熟,每一步都完全不必特地停下思考。
郁云凉把祁纠安置好,自己也就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握着祁纠的一只手,伏在榻边,昏天黑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在明亮得有些晃眼的阳光和清脆鸟鸣声里,两个人一先一后醒过来——按郁小公公的吩咐,祁纠负责继续躺着,郁云凉负责出门,去打听外面的情况。
折腾到现在,这一趟才总算安生。
……倘若不去泡一泡那个温泉,好好歇上一歇,都对不起现在正焦头烂额的江顺。
郁云凉听了他的话,犹豫片刻,还是点头:“……好。”
——温泉的确是好温泉,这事昨晚祁纠也听系统说了。
因为泉眼处长了极为难得的药草,这温泉日夜流淌,也浸进去浓郁药性,对伤对毒都有疗效。
“只是殿下现在身子不好,不可受凉着风,还得多加些小心。”
郁云凉撑住床榻,站起身:“我去拿几件衣服。”
祁纠又猜:“江顺的?”
郁云凉笑了下,摇头:“又不是。”
他不可能给祁纠穿一个阉党的衣服,哪怕是新的、从未穿过的也不行。
衣服是他自己花银子买的,连这银子也是他自己的钱,干净清白,没沾过腌臜的东西。
郁云凉回马车上翻找,取了给祁纠买的新衣服,又并甜汤、丸药,一起预备着放在温泉边上。
祁纠睡了一宿,稍微有点力气,靠他扶着站起来:“小公公养我养得阔绰。”
郁云凉紧紧抱着他,正在思量怎么做个能让祁纠坐上去的板车,闻言抬眸,漆黑眼睛盯住祁纠:“这就算阔绰?”
“自然。”祁纠算账,“我拐你回来,一共花了六文钱。”
——六枚铜板,两碗甜汤,就这么换了伤药、马车、宅子、衣服。
这笔买卖做得未免划算过了头。
郁云凉知道他在开玩笑,眼睛里微微笑了笑,并不说话,只是扶着祁纠往温泉走。
“是我划算。”郁云凉扶他走出很远,才慢慢地说,“殿下亏了。”
祁纠和系统重新算了一遍,账没算错,也没漏下哪个:“我亏了?”
郁云凉很笃定:“亏了。”
救他这种人,祁纠亏得不是一点半点。
他将祁纠扶到温泉,小心搀着这人下去,又抬起头,仔细查看着祁纠的脸色。
温泉里有药力,对伤口是有好处的,只是再有好处,伤口蜇在水里……痛是难免的。
祁纠昨晚为了救他,将他推远那一下没留力道,肋间原本快好的伤就又扯开,有血洇透纱布渗出来。
郁云凉跪在温泉水里,解开祁纠的中衣,将手覆住暗红绷带:“疼么?”
“没感觉。”祁纠挺舒服,闭上眼睛,“好了,先别忙……歇一会儿。”
郁云凉选的这地方不错,是个小石台,能靠着泡温泉,还能晒得着太阳。
祁纠拉过郁云凉,叫他也躺下:“舒不舒服?”
郁云凉不懂得什么是舒服,蜷在祁纠身旁,依然盯着那个伤口。
“你现在……”他忽然低声问祁纠,“还不想活吗?”
祁纠愣了下,想起自己之前给“借匕首捅自己”这事做出的解释,枕着胳膊侧过头,看蜷成一小团的少年宦官。
郁云凉脱了外衫,中衣的袖子被水冲得浮起来,就露出右臂那一大片弓弦勒出的淤青。
祁纠倒是及时给他上了药,可惜郁云凉自己不知道养伤,三番两次攥这条胳膊、迫着这一处更疼。
这么折腾下来,淤青已经泛出些紫,半条手臂都肿得老高,看着相当触目惊心。
还有前些天叫刺客掐着脖子,留下来的指印——郁云凉也半点都没管,整天只知道哑着嗓子追着他上药,现在喉咙上都还是青紫的。
祁纠招招手,郁云凉跟着蜷过来,随水流到他身边。
“先别管我。”祁纠摸了摸那道淤青,“疼不疼?”
郁云凉很明显疼得颤了下,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一味看着他摇头。
祁纠拿过伤药,借着温泉水的热气,在掌心揉得化开了,给他脖子上抹。
少年宦官温顺地仰头,跪坐在水里,把喉咙送进他掌中。
仿佛引颈受戮。
祁纠替他把伤药涂好,剩下的捞过那条手臂,全抹在那片肿热的淤青上。
大概的确是很疼,疼得郁云凉一下一下在他手里打颤。
“忍着点。”祁纠说,“药力得进去。”
郁云凉不说话,垂着打颤的睫毛,下意识就想去咬胳膊,发现咬不着,就又去咬嘴唇。
祁纠拦住了,拿过纱布叠了几叠,塞进他嘴里:“狼崽子。”
郁云凉没听过这种称呼,咬着纱布愣了愣:“……什么?”
“没什么。”祁纠摸摸他的脑袋,“我早点来就好了。”
他这话说得很温和、很平缓,语气没什么特殊的。
郁云凉却骤然打了个哆嗦,脸上瞬间失了血色——方才上药都没叫他变成这样,这一两句话却做到了。
郁云凉咬着纱布,身体止不住地打颤,喘息着蜷成一团,眼前黑雾泛得剧烈,力竭着往水里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