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泥炉被郁云凉搬到榻边,拢着个防火的金丝罩子,上面还有暖手的汤婆子,祁纠一伸手就能拿到。
郁云凉把这些都做完,反复确认过没有任何遗漏,才暂时离开祁纠,跑去院子里,支起灶生火做饭。
郁云凉从不知道,世上原来有这么好的日子。
这一世,他已经活过十七年,上辈子也浑浑噩噩活了二十几年……加在一起,不算短了。
他也做过督公、做过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看着不知多少人匍匐脚下,要什么都易如反掌——根本不像是现在,想弄点黄酒,还得费力气去江顺那偷。
可那种日子仍像是在地狱,像是在不见五指的漆黑冰窖。
现在就不一样。郁云凉做一会儿饭、生一会儿火,就忍不住跑去窗户边上。
那扇窗户里的光既亮且暖。
郁云凉看上一阵,就忍不住踮脚,悄悄推开一点小缝,探进头看祁纠。
祁纠靠在榻上看书,对这种动物园似的探望倒也适应良好,听见动静就头也不抬,随手摸个什么射过去。
……炖一锅鸡汤的工夫,郁云凉已经被三片柳叶揉成的小球、两团干净纱布砸了脑门。
这些东西并未灌注内力,是祁纠纯用手腕作巧劲甩出去的,碰到郁云凉之前就已经卸力,砸上去一点都不疼。
郁云凉第五次缩回脑袋,把窗户规规矩矩重新关好。
他攥着柳叶和纱布,全小心装进那个半旧的布包,仔细揣在怀里,按了两下。
少年宦官蹲在墙根底下,回想着祁纠的动作,自己琢磨着学了一会儿。
很难,不是找不准方向,就是用不对力道。
不要说是轻飘飘的柳叶纱布,就连小石头,也未必能射得这么得心应手。
郁云凉学不会,也不生气,苍白的脸上罕有地泛着血色,又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半旧布包。
钱快用完了。
但里头新装的东西比钱更好。他把祁纠给他的东西都收起来——那个柳枝做的环,他还特地缝了个更小的布包。
郁云凉一有时间,就要摸摸它们、仔细盘点检查一遍。
他又一样一样数了一遍,把布包仔细裹好,正要起身继续去熬鸡汤,却忽然听见屋里的动静。
……不是寻常动静。
像是什么重物落地的闷响。
郁云凉心头陡沉,双手扳住窗沿发力,直接由窗子掠进去:“殿下?”
祁纠撑着床沿,正试着站起来,听见动静就招手:“正好,扶我一把。”
郁云凉扑过去,牢牢抱住他:“要什么?”
祁纠什么也不要,就是想下来活动活动。
今晚这夜色挺不错、江顺这别有洞天的小宅子不错、没完没了从窗户缝飘进来的鸡汤香味,闻着也挺不错。
没完没了推窗户、踮脚探头往里看,真像是个寻常人家十七岁少年郎的郁小公公……就更不错。
这种时候,只能躺在榻上看书,就难免有些过分无聊了。
祁纠被郁云凉抱着,闭眼缓过三秒的缓冲区,意识就又归位:“来,松手试试。”
郁云凉仍愣愣的:“……什么?”
祁纠靠在他肩上,拍了拍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手——力道很轻,没半点特别的意味。
少年宦官却像是瞬间烧起来,手忙脚乱地撤开胳膊。
“……殿下身体弱。”郁小督公低着头,没什么底气地哑声解释,“我怕……殿下摔了。”
祁纠知道,但他还是想自己走一走——毕竟几天之后就是春日大朝。
不论能不能站起来、能不能走得动,大朝是一定要去的。
隐在暗处并非长久之计,真藏得久了,让皇帝顺势弄个废太子已死的诏书……他倒是无所谓,但真到那种地步,郁云凉只怕不得不回司礼监。
为了不让郁小督公被抓回去,这个废太子还得继续当。
祁纠终归还是得在朝堂上露个面,让还在破王府绝望刨土的锦衣卫们知道废太子还活着,再跟皇上要个新府邸。
况且,祁纠还想去问候一下好人江顺。
系统:“……”
“别发省略号,省点能量。”祁纠在内线回它,“江顺忙不了几天了。”
皇帝这些天都在宫里神神叨叨,非要江顺找能人异士、得道高僧。
这事把江顺逼得焦头烂额,不然也不能浑然不觉地叫他们小公公偷了家,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但这也毕竟是一时的忙碌,能人异士、得道高僧,也总有找完的时候。
迟早得有一天,江顺还是得面对和接受这个噩耗。
“……”系统把省略号忍回去:“江顺会不会报复郁云凉?”
郁云凉不在乎这个——至少过去的郁云凉不在乎。
一把刀不会在乎被不被记恨、被不被清算,最坏的结果,断了也就断了。
但现在就不一样,他们的小公公有了心,也就有了牵绊……倘若江顺被空空如也的藏宝库气疯,上天入地追查,查到了郁云凉头上,一定会不择手段报复。
有了牵绊的郁云凉,行事难免会有顾忌、手段难免会有收敛。
郁云凉会改掉很多习惯……会放弃做很多事。
郁云凉做梦都想做祁纠一个人的君子。
“多半是会。”祁纠不怀疑锦衣卫的缉盗本事,“江顺不会咽下这口气。”
所以他打算趁着大朝,直接去找江顺,请江顺把藏宝库和宅子直接送给郁小公公。
系统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请?把刀架江顺脖子上??”
祁纠不让郁云凉扶着,自己慢慢走了几步,扶着桌沿阖目调息:“也可以……但也有别的办法。”
最好还是用别的办法,因为如果要拿刀,他就又要动真气内力,这毒就又难免发作一次。
只要还有别的办法,祁纠不想再让郁云凉看这个。
“回头再说,今晚有正事。”祁纠说,“今晚要吃饭。”
他确认了自己能走,就招招手,被一个扑过来的小督公紧紧抱住。
祁纠忍不住笑了,揉揉郁云凉的脑袋:“不用这么紧张。”
“我的身体没差到这个地步。”他朝刚才那一小段路示意,“几步路还是能走的。”
郁云凉不跟他争,只是牢牢扶着他:“省些力气……留着吃饭。”
郁云凉把祁纠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取出干净帕子,蘸着始终预备的温水叠好。
祁纠哑然,借着他的支撑咳了两声,脸色白了白,就有强压下去的血气沿唇角溢出来。
“不是坏事。”他解释,“我试着运功逼毒,有些效果。”
他说什么郁云凉都信,少年宦官认真点头,仔细将血拭净,隔了片刻又轻声问:“这样……就可能好,是不是?”
祁纠被他扶着往外走:“是。”
郁云凉攥紧那块帕子,点了点头:“……好。”
他以后再也不怕血了。
郁云凉把祁纠扶到院子里,扶去早就挑好的那棵树。
郁云凉在这放了把躺椅——整个院子里就属这棵树下最好,抬头就是满天星斗、低头就是曲径通幽,想赏月想吹风,都很方便。
躺椅里又铺了厚实的裘皮,郁云凉已经自己提前试了好几次,舒服得差一点就睡过去。
祁纠在院子里吹了吹风,精神就好了不少,加上刚才运功逼毒的成效,摆了摆手不叫他扶,自己走过去。
郁云凉紧跟着他,见祁纠舒舒服服靠进躺椅,才终于松了口气,绷紧的脸上也露出笑容。
他先给祁纠盛汤,最嫩的肉全在里头,细细撇干净了浮油,汤色也变得澄清,热腾腾香味扑鼻。
祁纠在袖子里摸了摸,数出三枚铜钱,交给郁小督公:“够不够饭钱?”
“够了,还有剩。”郁云凉把铜钱仔细收好,“明日殿下想吃什么?”
祁纠今天吃了这一顿,不要说明日,少说三天都再吃不下什么。
他不想叫郁云凉失望,端着那碗汤,拿汤匙慢慢搅着,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再弄只鸡……烤着吃?”
系统喜欢吃烤鸡,可以帮忙暗中解决。
多吃点肉,也能让他们小公公快些长个子、快点长大成人。
郁云凉不带犹豫地点头:“好,我明早就去。”
祁纠摸了摸他的脑袋。
少年宦官今晚的脸色没那么苍白,有了很淡的血色,被摸了脑袋,这血色就更明显。
他很温顺地弯腰,等祁纠揉够了,才扶着祁纠的那只手在脸上贴了贴,跑去盛饭。
郁云凉给自己盛了一大碗鸡汤、一大碗饭,就蹲在祁纠的躺椅旁边,大口往嘴里吞进去。
“慢点吃。”祁纠把自己碗里的肉也捡给他,“今晚这么高兴?”
郁云凉点头,他看见了祁纠的动作,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郁云凉并不戳穿祁纠,只是埋头苦吃,把所有肉和米饭都咽下去。
既然祁纠吃不下,他就努力吃、努力长个子,照顾祁纠。
“殿下。”郁云凉忽然说,“今天是我的生辰。”
祁纠放下汤匙,把系统从锅边拖回来:“今天是郁云凉生辰?”
系统也挺诧异:“他没有生辰啊,上辈子、这辈子都没有,接生他的人也记不清了。”
连郁云凉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但不要紧,反正也没人知道,郁云凉就决定是今天:“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就是生辰。”
祁纠看了他一会儿,把那碗鸡汤暂时放下,招招手。
郁云凉就立刻放了手里的东西,跑过去,接过他手中那碗被喝了不少的汤。
——祁纠喝了好几勺汤,还吃了一块肉,一颗枸杞。
这件事最值得高兴,要是明天能多吃一块肉,就更好了。
“急什么。”祁纠说,“一辈子还长。”
他揽住少年宦官,仔细端详了下,抬手解开郁云凉头上发髻,重新挽了个新的。
说是二十及冠,其实也并没一定之规,不少贫苦人家急着要顶梁柱,十八、十九,也就当个完全的壮劳力顶上去用了。
祁纠猜得到郁云凉的心思,相当仔细地帮郁云凉整理发冠,把自己的簪子摘了,给急着长大的少年督公换上去。
他的手力道稳定,挽头发时几乎完全不痛,末了仔细收拢,手指抚过郁云凉的鬓角。
郁云凉跪在他面前,仰起脸定定看他。
“……十年。”郁云凉忽然说,“最少……十年。”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种强撑的气势,大概是想仗着刚定下来的生辰,占住这个便宜,许绝不会被反驳的愿。
郁云凉捉住祁纠的手,他摸了摸这只手,俯身把脸贴上去,胸腔发抖。
“要是……再少的话。”少年督公低声说,“殿下,我要去九幽黄泉捉你。”
“好。”祁纠说,“一言为定。”
他答应得太痛快,郁云凉反倒有些不安,惊疑不定着抬头。
“把鸡汤拿过来。”祁纠说,“帮我端着,我再喝两口。”
愿望实现得太容易,郁云凉还有些恍惚,声音发轻:“……什么?”
“十年啊。”祁纠叹了口气。
这是个大工程,得多吃点饭,不然没力气。
“鸡汤给我……再给我添块肉。”
祁纠摸出一袋子铜钱——本来是准备留着,每天三枚慢慢哄郁云凉高兴的,现在也只好一股脑全塞过去。
“小公公。”祁纠交饭费,“你可有得养了。”
郁小督公就这么发了笔横财。
足足四千一百七十三个铜板——折合四贯钱再多一点, 据说是废太子眼下的全部家当。
剩下的银子……就都在破王府的府库里,叫碎砖烂瓦埋着了。
托巡捕营、锦衣卫、兵马司的福,瓦砾碎石已清得差不多。等从朝会回来,祁纠打算带着郁云凉过去一趟, 把能捡的零碎全捡走。
修旧利废, 勤俭持家。
毕竟一口气要活整整十年, 什么都得精打细算, 不能再像过去那么随便挥霍。
“行了,过来……”祁纠看郁云凉蹲在树底下, 忍不住乐了一声, “先别数了。”
郁云凉听见他出声,立刻把铜钱哗啦啦拨回麻袋, 抱在怀里跑回来:“殿下。”
祁纠摸摸他的脑袋:“不用数,就咱们两个,丢不了。”
他平时都把铜钱放在系统那,哄小公公的时候就拿出来三枚,从没特地掂过分量。
——也亏郁云凉对他的盲目信任, 看他从袖子里摸出这么一大袋子铜板, 居然都没生出半点怀疑。
没半点怀疑的郁小督公, 像是没见过这么多钱,一直蹲在树底下翻来覆去数……系统闲极无聊,跑去围观,看着郁云凉从第一枚摸到最后一枚。
郁云凉一枚一枚地把铜钱全排开, 码得整整齐齐, 再拢到一起, 再排开码齐……就这么不厌其烦地数了十几次。
要不是铜钱实在揣不进怀里,说不定郁督公是真打算把它们全装进那个半旧的小布包, 每天带着四千多个铜板到处跑。
“不值多少钱。”祁纠揉揉郁云凉的脖颈,帮他算账,“折四两银子多一点。”
他那一瓶伤药就一两银子,更不要说这些天郁云凉拎回来的药材,每一样都不便宜。
——系统暗中打探,郁云凉那小布包里,金叶子都少了一片。
这么花钱如流水地买药,要不了几天,另一片金叶子恐怕也难免要少个角。
祁纠笑了笑,低声提醒:“小公公在我这儿花的,可都不只这么点了。”
郁云凉不说话,把脑袋埋在胸口,垂着眼睫一味地摇头。
察觉到颈后那只手的力道,他稍一犹豫,就跟着爬进躺椅里,任祁纠揽着。
郁云凉整理祁纠靠着的软枕:“我的钱,和殿下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祁纠不这么教他,“钱就是钱……躺过来点,挤着暖和。”
躺椅里的空间不大,祁纠分他一半裘皮,两个人暖暖和和挤在一处,在微凉的夜风里看星星,简直舒服到不行。
“回头把钱放一块儿,全叫你管。”祁纠打了个呵欠,“看你分不分得清。”
郁云凉抿了下唇角,依旧不说话,只是小心地挪近,埋进祁纠身上的清苦药香。
……没什么分不清的。
他养祁纠,祁纠的钱一分都不能花,要分清楚很简单。
但这话他不打算说给祁纠,郁云凉还想被摸脑袋,犹豫了一会儿,拽拽祁纠的袖子:“殿下。”
“嗯?”祁纠睁开眼睛,迎上小公公直勾勾的漆黑眼瞳,试了试心灵感应,“没吃饱?”
郁云凉:“……”
祁纠笑得有点呛风,咳嗽了几声,不再逗他,摸摸郁云凉的头发。
他很知道怎么打理郁云凉,只是动了动手指,就把几缕不服帖钻出来的碎发理顺,又弄得整整齐齐。
“去……把酒拿来,教你喝一点儿。”祁纠说,“过了生辰,我们小公公就是大人了。”
郁云凉的耳廓在这句话里发烫,漆黑眼瞳泛出亮来,爬下躺椅去取烫好的黄酒,都还用力挺着肩膀。
他只想一晚上就长高,再有一身结实力气……这么一想,半夜趁祁纠睡着了,他还是得去院子里翻磨盘。
听人说水磨功夫都是这么练的,能把大青石磨盘轻轻松松翻着走,自然就算有了力气,抱起个人也根本不成问题。
郁云凉盘算着这些,把那一壶酒捧回去,屏了呼吸,越走近脚步越轻。
祁纠陷在裘皮里浅眠,听见声响就睁开眼睛。
郁云凉又被抓包,也不懊恼,只是把酒放在一旁,替他掩了掩裘皮:“殿下累了,就回房歇着。”
“不累。”祁纠说,“扶我起来。”
他只是见缝插针调息——要是真想活十年,这毒不逼出来不行,可如今的底子根本撑不住。
系统直接把能量条放到了首页,发现不够,就及时提醒祁纠。
这么调一调息、理一理脉,尽量不透支体力,往后再调理身体时,也能省下不少力气。
郁云凉半跪下来,仔细看祁纠的视线,见那双眼睛里虽有倦意,却仍格外清醒、半点不见衰弱,这才放心。
他抱住祁纠的肩膀,仔细帮祁纠坐稳:“等殿下身子好了,就不会这么容易累。”
“是这道理。”祁纠笑了笑,活动了下筋骨,抻了个不大的懒腰,“不急,慢慢来。”
他指挥郁云凉往杯子里倒了酒,拿在手里,对着月亮看了看。
郁云凉完全听他的话,在黄酒里放了切好的姜片,烫得滚热,轻轻一晃就漾出点琥珀似的光。
“酒不错。”祁纠把酒还给小督公,“尝尝。”
郁云凉其实会喝酒,他前世也学过那些人,数不清的冷酒灌下去,淋漓醉后什么也没有。
热的酒……他倒的确是第一次喝。
郁云凉捧着酒杯,试着抿了一口,入口格外柔和,还有些辛辣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