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遇见。”郁云凉逐字逐句、慢慢地说,“就好了。”
在他还有一颗心、还算是个活着的人的时候。
他现在已经什么都给不出,这人的好他回应不了,这人的恩他偿不完——死上几次都偿不完。
他可真是惹上了件要命的麻烦事。
郁云凉垂下视线,盯着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又编好的柳枝。
是他折下来塞进袖子,打算哄这个病恹恹的家伙高兴的柳枝……又被编成了个环,套在他手腕上。
郁云凉把这东西捋下来,还给祁纠:“会弄坏的。”
他是个只会杀人、只知道怎么折磨人的阉党,把这么柔软的柳枝给他,会叫他不小心弄坏的。
祁纠把柳枝编成的环接过来,一只手仍揽着郁云凉。
“嫌我麻烦了?”祁纠半开玩笑,摸摸少年宦官的脑袋,“不想照料一个半废的病人,半路想跑?”
郁云凉的脸色苍白,也扯动嘴角笑了下。
眼前这个人,才不算是什么半废的病人——这是个好人,郁云凉这辈子和上辈子全加起来,也没见过这种人。
半废的是他,他承不起这么重的恩,也不敢再承。
就叫他去弄死那个狗皇帝不好么?逼狗皇帝立遗诏,或者干脆他伪造一份,让祁纠当皇上。
郁云凉现在是真的很想去做这件事。
这是他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
当了皇上,应该就没人敢伤祁纠、不会再有人敢派刺客了。
就能广招天下神医,把所有听过没听过的神药都用上。
说不定是能把毒解了的。
“想跑就跑……”祁纠拍拍他的后背,“不要紧。”
郁云凉低着头,静了片刻:“忘恩负义,也不要紧?”
“不要紧。”祁纠很大方,“我这破王府,典当收拾起来,能卖几个钱,府库里也还有点银子。”
祁纠说:“我这毒年寿难永,也犯不着费力气治了,不如就拿着银子出去潇洒快活……买条游船,沿运河南下。”
祁纠枕着手臂,想得甚至挺来劲:“丝竹管弦,歌舞升平。”
“……”郁云凉问:“又有刺客来杀你呢?”
他在这替祁纠考虑怎么弑君、怎么篡位,怎么当皇上。
这人在考虑什么?
……怎么烟花三月下扬州?
“那想必是天意如此,命里有这一劫。”
祁纠挺洒脱:“反正也没人救我、没人替我挡刺客了,不如就叫人家刺个透心凉。”
郁云凉:“……”
“我这毒最忌讳见血光,被刺了透心凉,恐怕要彻底发作起来。”
祁纠慢悠悠设想:“痛到往桅杆上撞、拔刀往身上乱捅,跑去跳河喂鱼。”
郁云凉:“…………”
“到时候,小公公劳烦仗义出手。”祁纠朝他挺正经一拱手,“把我捞起来,给我个痛快。”
祁纠想得还挺周到:“要是掉得离岸太远,实在不好捞,那也就算了——会不会射箭?”
“很简单,要是不会,我来日教你。”
祁纠说:“到时候,只要瞄准了,把我一箭穿心……”
……他这张嘴终于被郁云凉死死捂住。
少年宦官胸口起伏、瞳色沉郁,分明仍困在那一套逻辑里走不出,却又被废太子念叨得实在听不下去。
“积口德。”郁云凉牢牢捂着他的嘴,不准这人再胡言乱语,哑声说,“你不准……不准喂鱼。”
他甚至咬不出那个“死”字,只是一双漆黑冰冷的眼睛盯着祁纠:“你要长命百岁。”
祁纠被他拦住话头,叹了口气,漫不经心点头。
因为实在应付、实在漫不经心……这么看起来,反倒显出些因为身中剧毒、心灰意冷,根本不想活多久的意思了。
郁云凉心知他又是做戏,少不了将来又拿这事寻开心,却还是觉得刺眼异常。
他垂下视线,用力咬了咬牙:“我……受殿下差遣。”
“殿下有事,只管任意驱使。”郁云凉滚下塌,跪在地上,又把那块腰牌呈给祁纠。
祁纠看了他一阵,撑着手臂要坐起来,被郁云凉按住。
他不管祁纠收不收,把腰牌和那枚柳枝编成的环并在一处,塞回祁纠的袖子里。
“我去守夜。”郁云凉说,“夜还长,难保没有刺客。”
祁纠被他按着,迎上少年宦官的眼睛,抬手指指脖颈。
……冰冷的黑眼睛笑了下。
郁云凉其实经常会笑,只是这种笑看不出温度、并不达眼底,不过是种因为常做、所以尚算熟练的神情。
郁云凉伸手,帮祁纠把裘皮仔细整理好,一丝寒风也不透。
郁云凉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他看不见伤势,但猜测着大概可怖,淤血处已经发着烫,鲜明凸起来。
这种情形……要答“已经好了”,只怕会显得太应付、太糊弄。
他毕竟刚把腰牌交给祁纠,刚承诺了受祁纠驱使、听祁纠吩咐……总不能上来就应付糊弄了事。
于是郁云凉换了个答法回禀:“不疼。”
郁云凉说:“我不懂得疼。”
接下去的几天,都没再来什么刺客。
祁纠身上的毒发作完了,暂时蛰伏下去,身上难得好受,靠在廊下抱着手炉晒太阳。
郁云凉在收拾破砖烂瓦、萧条假山,拔那片荒芜院子里的杂草。
少年宦官以这间卧房为轴心,埋头做这些事,几乎一刻也不闲下来。
——这样的忙碌,倒也的确颇有成效。
在上辈子的郁督公思路打开,开始不停偷江顺的私藏、半夜去抄过家的门阀世家,自行开藏宝库,找能用得上的东西以后……这破王府眼见着开始变得没那么破。
郁云凉把好东西全弄回来,祁纠用得上的就给祁纠,祁纠用不上的,就拿来收拾装点王府。
不过是短短几日,这破烂王府居然真被收拾得隐隐起死回生,有些要重新气派起来的意思。
祁纠身上也多了件相当挡风、相当厚实的大氅,怀里揣着裹了兔绒的暖手炉,手旁一碗热甜汤,身边放着十来根给他解闷的柳条。
系统回培训班上了几天课,抱着笔记本琢磨,仍然有点隐忧:“你觉不觉得……”
祁纠也在隐忧:“府上的柳树是不是快被薅秃了?”
“……是。”系统定睛一看,也被吓了一跳,“你不能让他别可着一棵树薅吗?”
祁纠也没办法,毕竟府里就这么一棵柳树:“局里卖不卖植物生长素?”
“卖,我回头买点。”系统记了笔账,“我是想说——你觉不觉得郁云凉不对劲?”
郁云凉不再想杀废太子、把腰牌给了祁纠,答应听祁纠的话。
这看起来……原本应当算是个非常好的开局。
这其实才是他们过去送金手指的标准开局——接下来就是祁纠教郁云凉读书写字、骑马射箭,教郁云凉去学那些本该学的东西。
但系统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主角的黑化值是在落,但情感波动也分明越来越少了。
郁云凉不再恨,把滔天的恨从胸口摘出去后,反而变得更像把没有感情的刀……甚至几乎已经就是这么回事了。
郁云凉把祁纠照顾得很妥帖,完全听祁纠吩咐,每天偷江顺的钱和宝贝回来养祁纠。
也不再因为祁纠的调侃生气,不再面红耳赤、咬牙跳脚,给祁纠买甜汤的时候,不会再买自己那半碗。
“这样能让他不痛苦。”祁纠说。
系统愣了愣,有些想不明白:“他是在因为什么……觉得痛苦?”
祁纠拿了根柳枝,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向后靠了靠,看着埋头拔草的郁云凉。
——虽然这并不是他擅长的范畴,但硬要猜的话……或许是因为,郁云凉很清楚自己是空的。
把自己倒空,变得无情无欲、无喜无怒,这是上辈子那些人教郁云凉做的。
郁云凉照做了,于是这辈子当他后悔时,想要回过头去找的时候,已经不知那些倒出去的东西被丢在了什么地方。
因为是空的,因为给不出任何回应,所以痛苦。
郁云凉宁可什么都不想了,就这么跟着祁纠,做该做的事……或许哪天死在刺客手里,或许哪天终于受不了,就去跟狗皇帝一命换一命。
“这样是不是不太妥当?”系统听得紧张,“一直这样,不会出问题吗?”
祁纠原本也没打算一直这样:“总得过这么一关。”
从一把只会杀人、装满了冰冷恨意的刀,要变回人,总要熬过这么一关。
郁云凉之所以会难受,是因为他已经想做回人了。
早晚有一天……郁云凉会发现,其实那些东西并没被他倒干净、并没被丢掉,只是被忘了。
那些情绪,还有比情绪更深彻的爱恨……其实一直都在。
只是郁云凉忘了怎么使用它们——这没什么的,忘了再重新学就行了。
这事不能急,祁纠不想给郁云凉压力,敛衣起身招了招手。
郁云凉余光看见他招手,就立刻扔下手里的杂草,起身掠过去。
他把手用帕子擦干净,扶住祁纠,低声问:“要什么?”
“今天没风,天气不错。”祁纠问,“学不学射箭?”
郁云凉怔了下,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确不会射箭,礼乐射御书数,这是君子才能碰的东西。
郁云凉避开祁纠的视线,脸上慢慢笑了下,哑声问:“为了将来……能一箭穿心?”
祁纠笑了一声,稳住身形,把手臂搭在郁云凉的肩上。
——看进度,学得还是挺快的。
这不就已经开始学会记恨他满嘴跑火车,学会了翻旧账。
祁纠对教学效果挺满意,拍拍郁云凉的肩:“开玩笑的,我也想长命百岁。”
这话让少年宦官绷紧的肩膀放松了些,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抬手扶稳祁纠肩背。
“你说得对,往后刺客少不了。”祁纠说,“你得学一学射箭……我搭不动弓了。”
郁云凉心口刚好受些,转头就叫这人一句话捅了个窟窿,面无表情咬了咬牙根。
他不搭祁纠的话,扶着这人绕到王府后身,找到那片用来练武的小校场。
祁纠在兵器库里翻了翻,找来一副有些陈旧的弓箭,将尘土掸净。
郁云凉接过来,听他讲要领,逐字逐句记住。
“试试?”祁纠示意校场对面的箭靶,“射不中也不要紧。”
郁云凉按着这人教的,弯弓搭箭、对准箭靶。
他将弓弦勒满,盯着那个时清晰时模糊的靶心,心跳却擂在耳鼓上。
……他不怕射不中。
他只怕射中。
这人胡言乱语简直该——该捂嘴。
那天晚上到底为什么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为什么要说什么跳河喂鱼、什么一箭穿心?
郁云凉把那个“该死”咽回去,他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用力眨了几次眼,重新瞄那个靶子。
他不会射箭,但他会杀人,只不过是把那个靶子穿透……没什么难的。
……他到底该不该这就进宫,去弄死那个狗皇帝?
躲在这破王府里,跟着祁纠,过这种不该他过的好日子……难道真能一直这么下去?
郁云凉只觉胸中烦闷纷乱,再三瞄靶,依然不敢放箭:“……算了。”
他想劝祁纠再去买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钱不是问题,就算把江顺偷空了,他上辈子还抄过二十七家。
二十七个藏宝库,够祁纠放开了花上一百年。
郁云凉已经在打这样的主意,他把钱给祁纠多弄些、弄得足够,然后他就进宫。
尽快扫平宫中障碍,弄一份让祁纠能舒坦活着的遗诏。
祁纠可以找个很好的……君子良人,善骑射、知诗书。
不是只会杀人的阉党宦官。
“我不行,别在我身上费功夫了。”
他低声说,想要撤弓:“你——”
厚重的大氅将他一并裹进去。
郁云凉不由自主悸颤了下,错愕着想要回头,却被一双手由背后圈住。
祁纠将他拢进大氅,由他背后,手把手教他挽弓。
今日晴朗无云,日头猛烈,郁云凉抬眼看时,竟无端觉得有些目眩。
“试试再说。”祁纠垂头笑了笑,轻声问,“行不行?”
郁云凉浑浑噩噩……他想,这人的眼睛原来和太阳是一样的。
原来有人的眼睛不是黑的,是和太阳一样。
“很简单。”祁纠温声哄他,“开弓。”
郁云凉下意识跟着使力,弓弦刚勒进皮肉,就被祁纠的手拢住。
微凉的手指拢着他的,没什么力道,却很笃定沉稳,教他挽弦执箭。
郁云凉终于看清箭靶。
“进什么宫。”祁纠在他耳畔说,“烟花三月下扬州不好?我倒觉得,这日子不错。”
郁云凉的喉咙动了下,他不知这人怎么总猜得到自己在想什么:“我想——叫你活……”
“我知道。”祁纠的手拢住他的,“听话。”
背后心跳并不稳,祁纠一大半的力道靠在他身上,偶尔轻咳,微微震颤的胸腔贴着他的背。
郁云凉低声问:“累吗?”
“……有点儿。”祁纠笑了笑,“你乖一些。”
郁云凉把念头忘干净,跟着那只手的力道开弓,松开弓弦。
铮的一声,箭矢去势凶猛,直掼靶心。
郁云凉实在是个不错的学生。
——开窍非常快, 只要祁纠稍加提点,就从杀人的暗器触类旁通,开始学会君子的箭。
呼啸箭矢由弦上飚射,钉在靶心, 其实是种不错的感觉。
祁纠负手, 站在一旁, 看郁云凉一刻不停地射完了十支箭。
郁云凉逐渐能够凝聚心神, 不再需要他引导,知道怎么张弓搭箭, 面无表情地将箭矢接连送去靶上。
少年宦官勒着弓弦, 弓张得越来越开、越来越满,射出的箭势也一次比一次猛。
漆黑眼底盘桓的纠结痛苦, 随着一支接一支箭矢破空,也逐渐变少、变得不再明显。仿佛湖面扰出的涟漪,又叫湖水本身吞没。
……将十支箭射完,郁云凉又去摸箭,摸了个空, 这才猝然回神。
直到这时, 他终于察觉到身后变空。
郁云凉立刻撤弓, 慌张地回身四处张望,到处找祁纠的影子。
“这呢。”祁纠蹲在武器库边,拎着个箭筒,朝他招手, “来。”
郁云凉抛下弓, 飞过去扶住祁纠。
他的手臂分明使了全力, 绷得极紧,扶到祁纠身上的力道却又极轻、极谨慎:“怎么自己乱跑。”
祁纠一共乱跑了没有十步路, 悠悠叹气:“冤枉。”
郁云凉不接他的玩笑,握住祁纠的手臂,让这人伏在自己身上。
“又犯了头晕。”郁云凉控制好力道,一点一点,小心将人架起来,“走不动了,是不是?”
“有点。”祁纠笑了笑,他把箭筒塞给郁云凉,“射完。”
郁云凉不赞同,苍白阴郁的脸庞上浮现不悦。
“射完,这么吃不了苦?”祁纠依然半开玩笑,靠在他身上,抓起少年宦官的右手看了看,“勤能补不拙。”
郁云凉不算拙,才射了十支箭,已经找到窍门,七支都扎在靶心。
趁着这个势头再多练习,记住手感,日后再拿弓时,自然就知道该怎么上手。
……就是该改改每射一箭就拿弓弦打自己的毛病。
“你张弓的法子不对。”
祁纠提醒郁云凉:“这样勒手,弓弦还会打在胳膊上,回去这一片就都要肿。”
郁云凉不在乎这个,他不懂得疼,又有些渴望这种疼。
身上的疼会压下心里的空洞,他觉得自己像个没有底的窟窿,接住祁纠对他的好,吞下去,什么都给不出。
但祁纠教了,他不敢不改。
郁云凉低着头,看祁纠的手——这只手将他的袍袖掀起来,用相当自然随意的力道。
因为这毒,祁纠身上少有暖和的时候,手也一样。
明明是修长有力、拈弓折柳的手,却受这一身的病骨折磨约束,连走回校场这种小事,都不得不搭在他的肩上。
祁纠倒是没想这么多,按住内关,进而上行,将他右侧小臂寸寸捻过:“疼不疼?”
郁云凉摇头,随即被他在肘弯轻轻一拍。
这一下掀起火烧火燎的蛰痛,郁云凉吸了口气,随即就暗恨自己没用,着恼地咬了咬牙:“……有点。”
“跟着我,别较劲。”祁纠把手指按在他肘弯,向外推,“这只手不是直的,要打弯。”
郁云凉心神不宁,跟着勉强练了几次,终于忍不住:“你能不能先坐下?”
他连担心带紧张,只怕祁纠太不舒服,话出口就后悔语气太冲。
果然,叫他扶着的人也一怔,微微低了头看他。
……过了片刻,祁纠轻轻笑了下,把那只手撤回来:“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