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双文本来是小眼睛,眼皮耷拉着,嘴角不笑时朝下,但他面相柔和,脸上的沟壑和缓交错,平时只显得亲切,此刻他控制不住地往上转着眼珠,瞳仁不住地颤抖,一半翻进了上眼皮,留下一片白,嘴角逆着走势反常勾着,让这张脸一下子显得丑陋可怖。
江之沅手腕一翻,一柄伞出现在他手里,他眼神变得锐利警惕,还没等他动作,这些人像是面前有一个看不见的指挥官挥了一下指挥棒,一下子都拉平了嘴角,不再笑了。
忽然,一个诡异的、黏腻的,明明声音嘶哑刺耳,却非要捏着嗓子的声音再次从每一个人嘴里挤了出来,听得人直作呕。
“江大人,好久不见。”
这声音和笑声比起来还有时间差,像是带着山谷回音,在这小房间里冲撞回旋,久久不绝,像是在山谷中修炼的人意外走火入魔,发出的诡谲不甘的呐喊。
“后会有期——”
江之沅刚刚抬起手准备挥伞,对面一下子止住笑,留下一句话抽身离开,吴双文眨了一下眼,又恢复了那个年迈老工人模样。
牛头马面愣住了,牛头揪着马面的袖子:“马哥,这,这是啥。”
马面没回答,他眼里面上也全是惊恐和迷茫。
不同时代判官们的工作职责也有很大区别,混乱的年代,人们没有公正合理的恩怨调解办法,只能靠判官当这个调解员,但和平法治的年代,有什么恩恩怨冤基本都能用法律妥善解决,个别实在冤的,判官来当个最后的屏障,因此大家怨气都不大,鬼没什么饭吃,力量也越来越弱,牛头马面生于地下,但寿命和凡人一样,这两位压根没见过能和地府公职人员对上哪怕一轮的鬼,看完这出,落了个大吃一惊,开了眼了。
“江大人,这……”
江之沅手里攥着伞,眉头微皱,他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时门开了,魏徵大跨步走进来,扫视了一圈,回头问江之沅:“刚才是怎么了,我感觉你这边好像不太对劲。”
江之沅还没开口,牛头马面抢着把刚才的事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江之沅觉得再不拦住他们,马上就要变成他还和这么多人打了一架才解决危机。
魏徵听完,脸上若有所思,变得警惕了起来:“这事看起来是有人操控,我那边也是,一问他们怎么约好的,就都闭上嘴不说话了。”
江之沅叹了口气,抬起头,手指在伞柄上无意识地敲着:“看来咱们要小心了,最近似乎要不太平起来了。”
他转过身对着工人们开口道:“大家的事我们了解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大家相信的、愿意走的可以跟判官走了,不愿意的也可以再等等。”
这些工人们僵硬着脖颈,目光犹疑不决,许久,有人站出来,脸上带着平静满足的神情:“我要走,其实大家伙儿一起去闹了一通,把那姓聂的吓得屁滚尿流,我这心里的气就泻下去不少,剩下的大人能帮则帮,我相信你,毕竟之前连个愿意把我们的话听完的人都没有,谢谢啦。”
随着他话音落下,不少人跟着他点头,他们的身影逐渐变淡,很快就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放下了的人,不需要接引,就会自由消散了。
吴双文还留着,他说:“我想等事情解决了,给我孩子一个念想再走,怕她觉得我到死都带着冤屈。”
江之沅点点头,人是送走了,还留着一摊子新的问题,这个人显而易见地力量强大,甚至不把判官放在眼里,可这时代,世界上除了凡人就是零星几个小鬼,地府公职人员去上学都凑不够一个班,这号人物是哪来的呢。
江之沅对那人说的话也没办法不在意,好久不见?是他认识的人吗?可这漫长的千年光阴,这人是从何而来,又和他有什么渊源呢?
正想着,电话响了,他接起来一看是陆聿怀:“江大人在哪呢,聂乾安好像恢复正常了。”
“网上媒体说聂乾安恢复正常了, 咱们是不是去看看怎么回事。”
“好,我这边也解决了,”江之沅刚把要走的和要留的工人们都安置好, 停顿了下问陆聿怀,“……你怎么样, 还好吗。”
“……你把我抛下一走了之,我不好, 需要你们单位给我工伤赔偿。”陆聿怀本来已经办好出院手续,正站在病床边, 听了这话一下子躺回病床上,还哼唧了几声。
江之沅还没来得及说话, 就听见对面传来另一个声音:“陆医生你怎么还在,快回家吧, 不然科长要叫你现在就上班了。”
“……”
“你恢复了就好,我去医院找你,一会儿一起去聂家。”
陆聿怀挂了电话, 悠闲地躺在病床上等江之沅, 躺着看着自己的同事在病房里忙活居然也别有一番风味。
只过了一小会儿,江之沅回了医院,看陆聿怀除了外伤,看起来确实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两个人没跟聂家打招呼就开车去了聂家。
“请等一下, 车上两位是吗?有报备吗?”不出所料,刚走进别墅区,保安就尽职尽责地拦下了他们的车。
保安对着手里的Pad检查了一遍报备名单,面露怀疑地往他们车里看。
“报备?什么报备?我是聂乾安聂先生的家庭医生,这是我的医院证件, 聂先生的事你没听说吗!这么紧急人命关天的事!谁来得及报备!”
陆聿怀身子都没好透,装模作样地本领倒是恢复了九成九,他在后座挥舞着自己裹着绷带的手臂,把工作证件一个劲地伸到保安面前,一副急得暴跳如雷恨不得下车步行去拯救雇主的模样。
保安也早就听说这档子事,聂乾安被车送回来的时候他还使劲往车里瞟来着,想看看聂乾安是不是网上说的那样疯了,闻言他脑子打结,直觉自己担待不起这救护车一样性质的车,也对陆聿怀有印象,于是记下车牌号,放他们走了。
聂家管家给陆聿怀开了门,正碰上聂乾安恢复,他下意识以为是叫了医生来深度检查,问也没问就说:“陆医生,聂总在卧室呢,您快去看看吧,他恢复意识之后就睡着了,小聂总刚走。”
江之沅站在陆聿怀身后,环视了屋子一圈,之前出现的神秘人似乎跟他有渊源,但又纠集起这么多人跟聂乾安过不去,他一时也不能确定这人到底是冲谁来。
他扫视一圈,没有发现活人之外的气息,江之沅站定闭上眼,指尖微动,头轻轻歪着,几秒后睁开了眼,看了眼陆聿怀,又不明显地看了眼书房的方向。
陆聿怀立马会意,转身对管家说:“我这就进去看聂先生,不过我这急着跑过来,口渴得很,还麻烦您帮忙弄点儿水,最好是咖啡,醒醒神儿,谢了。”
“没问题,您稍等。”管家点点头,往厨房走远了。
江之沅看管家一扭头,就侧身进了书房,陆聿怀在外面替他守着门。
书房完全没什么异样,但江之沅已经知道这里还别有洞天,他不知道机关在哪里,但聂乾安搜罗的那些真真假假的小玩意汇聚在一起,确实倒也成了一股明显的气息。
他在书房再次闭目开识,果然发现聂乾安在书房里还搞了一个小房间,摆了很多怪力乱神的小玩意,但他没法靠能力找到没有能量的入口,于是轻轻掩上门,离开了书房。
刚离开书房,管家就端着两杯香气四溢的咖啡走了进来,把咖啡放在桌上,管家:“那不打扰您看诊了,聂先生到底怎么回事,还麻烦您好好给检查检查。”
陆聿怀颔首,拿出他从医院带来的口罩手套戴好,推开了卧室门。
卧室里灯光柔和,空调送着温凉的风,空气里弥漫着新风系统和香氛的气息。
聂乾安躺着床上,睡衣熨烫地平平整整,他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闭着眼睛,看起来精神平稳得很。
陆聿怀走了进来,江之沅跟在后面,站在了窗边。
听到有人开门,聂乾安一下子睁开了眼,一双三角眼里满布血丝,警惕且阴狠,他发现是陆聿怀后,眼睛轻轻一闭,把脸上露出的尖刺收了回去,但躯体依然紧绷。
“聂总,感觉怎么样?没事了吧,今天这可太吓人了,小聂总让我来给你检查检查,这位是我的助理。”陆聿怀眼里带着安慰的笑意,但紧紧盯着聂乾安,打量着他的脸色。
“没事了,就是有点累,”聂乾安缓缓笑了笑,声音温吞,“年纪大了,压力太大,精神居然真出问题了,见笑了。”
“是吗?”陆聿怀拿出听诊器听了听聂乾安的心跳,又给他测了血压血氧,“聂先生年轻时候,经历过什么事吗?精神疾病一般都有原因。”
聂乾安眸光闪了一下,很快又恢复镇定:“没有的事。”
“真的吗?”陆聿怀居高临下地看着聂乾安,“最近我听到一些风声,说聂先生年轻时是做建材生意的。”
聂乾安那温吞的笑容一下子从脸上撤退,他垂下眼:“我只知道,我身体没问题,工人的事我更不清楚,那些谣言,我已经听了十几年,没证据的事,你们最好别问。”
“工人?”陆聿怀低声道,“我可没提工人。”
空气似乎顿了一瞬,江之沅在一旁淡淡开口:“看来你很清楚我们想问什么。”
聂乾安抬眼看向他,表情带着冰冷的戒备:“我清楚什么?我这辈子守法经营,从没害过人,倒是陆医生,不过是我的家庭医生,有些事还是少掺和为好。”
陆聿怀盯着他看了几秒,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讨好又不设防的笑容道:“哎呀聂先生误会了,这也是看诊的一部分,看来聂先生确实有些往事不愿提起,那我就不问了,咱们科学治疗即可。”
聂乾安冷笑一声,坐直了身体,抬头盯着他们俩:“既然如此就请回吧,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那聂先生保重身体,告辞。”陆聿怀没多说什么,直接收拾了器械就准备离开。
江之沅跟着他,在转身时,目光轻轻停在了聂乾安身边。
偌大的别墅里,夜色深了,中央空调的低鸣声像潜伏在天花板上的兽,冷风裹着皮革与酒精的味道,从走廊一头缓缓吹到另一头。
聂乾安踱步到客厅,客厅灯光暖黄,却掩不住那种空旷得发凉的寂静,仆人都歇了,整间大房子就他一个人。
他转身走向酒柜,抽出一瓶陈年的波尔多,发现自己手还有些抖,聂乾安暗骂一声,终于稳住了手,慢条斯理地开瓶、倒酒,酒液在灯光下像血一样流淌进杯中。
第一口下肚,聂乾安喉间泛起温热的灼意,他靠在沙发上,神情松懈,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哼,跟我斗,老子不怕!”
公关部门的人刚刚打电话来说事情已经压的差不多了,有一些推波助澜的媒体都打点好了,他请的大师也在晚上的时候来做了法,告诉他已经平安无事,不会再有人或者鬼能接近他。
聂乾安喝了酒,又从抽屉里摸出一支古巴雪茄,摩挲着雪茄的外壳,抽出一支小刀,雪茄被锋利的刀口干脆划开,他低头闻了闻烟叶那股醇厚的香气,才让火焰舔上纸卷。
烟雾升起时,他半阖着眼,长呼一口气。灰白的烟在空气中盘旋,像慢慢舒展的蛇,缠绕着壁灯的光。
整栋别墅安静得连雪茄燃烧的声音似乎都能听见,外面的风轻擦过林木。
聂乾安轻叹一声,觉得今夜的静谧格外合意。
“来点音乐。”聂乾安按下音响遥控器,悠扬的萨克斯曲缓缓响起,空气中混合着酒香、烟味的气息。
然而,旋律忽然在一个高音处断裂,像被人猛地拧断了脖子,变成了一种不和谐的低沉嘶鸣,顶级音响吱吱呀呀,发出啸叫声,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
聂乾安皱了皱眉,起身关了音响,回了卧室躺下。
客厅的尽头,有人影慢慢浮现。
聂乾安半靠在枕头上,胸口闷得厉害,呼出的气带着淡淡血腥味,但他嘴角依然勾着笑,闭着眼喃喃道:“一群碰瓷的,活该死……”
他话音刚落,床尾忽然传来“哐——”一声脆响。
聂乾安猛地睁眼,但床尾空无一人,窗帘紧拉,门也关得死死的。
他盯了足足半分钟,才缓缓躺回去,手抚着胸口,犹豫要不要给大师打个电话。
“聂……总。”
突然,一个沙哑的低声,贴着他的右耳响起。
聂乾安猛地坐起,床边依然空荡荡的,他按着额头低声说:“幻听……肯定是幻听。”
呼吸刚稍稍平稳,枕头下又传来细细的刮擦声,像有什么东西在布料里缓慢爬动。
冰凉的掌心忽然贴上他的脖子,指尖一点点收紧。
“聂总……”
湿冷的气息打在耳边,“咱们……好久没见了。”
他猛地回头,枕边,一张灰白塌陷的脸近在咫尺,眼窝深陷成空洞,唇角挂着暗褐色的干痕。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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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终于挤出时间更新了一章[爆哭]明天送我爸妈回家,后面就能恢复正常更新啦
“啊——!”
喊声卡在喉咙里, 聂乾安整个人缩向床角,他刚刚恢复的神经毫不意外地再次崩断,他目眦欲裂, 整个人如同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那天会场上虽然鬼多,但好在他们没有谁直接接触到他, 而此时深更半夜,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 这真实又冰冷的触感,近在咫尺的恐怖面目, 无一不冲击着聂乾安的神志。
“聂总,还记得我吗?”
“你欠的……还没还呢。”
“冷得……受不了啊……”
灰白泛着死气的脸越逼越近, 聂乾安死死抓着被子,手背的血色被恐惧逼退, 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滴落。
他闭着眼捂着脸大喊:“你想要什么!什么都行!放过我放过我!滚啊!!”
话音刚落,这鬼倒真停了下来,没再试图和聂乾安脸贴脸, 他顿了顿, 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我要你承认当年厂子的事……”
聂乾安把手放下一些,壮着胆子睁开了眼:“行行行,当年建材厂用了很多石棉,我没给工人防护,所以他们干得久的很多得了石棉肺, 都是我的错,求你放过我快走吧!”
这鬼顶着一张从釜山行片场偷跑出来的脸,居然还友好的点点头:“你要在媒体上承认,要是三天后没出新闻,我就天天来找你, 让你一辈子不得安宁……”
聂乾安胡乱地答应了他,依然一脸的苍白,挂着纯粹吓出来的汗:“好好好,你说什么我都听,你得保证,除了你还有其他人……不,其他鬼,都不能再来找我了!”
此鬼友好一笑,冲他一呲牙,露出红得像刚喝过鲜血一般的大嘴,“噗”一声响,消失不见了。
聂乾安暂时没敢动,他觉得自己起码等了半小时,没再听见屋里有任何动静,才敢颤颤巍巍地从床上下来,他哆哆嗦嗦给大师打电话,没想到他付了一辆保时捷才请来的大师居然不是24小时在线售后,没人接。
聂乾安一把把手机扔了出去,手机砸在厚厚的地毯上,倒也只受了个皮外伤。
要不是聂乾安风声鹤唳,他就会发现其实这夜月明星稀,天朗气清,是个好天,聂家别墅外,开出去大概二十米的车道上,江之沅和陆聿怀的车正安静地趴在路面上。
“你这是什么本事,是那种什么傀儡术吗?”陆聿怀靠在车身上,看江之沅把一缕烟收进了怀里。
江之沅:“算是,还挺有效,我在他书房感受到那个存放祭祀拜神物品的空间,说明他又信又怕,装神弄鬼果然能吓住他。”
陆聿怀一笑:“早年姓聂的估计没少做亏心事,一边靠做慈善试图积功德,一边又死不承认自己干的事,好像不承认就不会亏他的阴德似的。”
“掩耳盗铃罢了。”江之沅回身拉开车门,突然又想起什么,关上车门朝陆聿怀走过去,“这次会场上的事,似乎有人操纵,这人还来挑衅我,不过很快就走了,不知道是什么人,你最近单独出门时最好也小心一点。”
江之沅望着幽深曲行的别墅区小路:“他好像认识我,但我没有头绪,想不到会是谁。”
陆聿怀早有猜测,因为之前听判官们吐槽上班,这些鬼或者残魂都是单独出现的,他们没有人的健全神志,做不到和别人商量一个具体的时间,然后干一件具体的事这么高难度的活儿,这次的事这么反常,肯定有别的情况。
陆聿怀说好,两个人开出了别墅区,回家去了。
第二天清晨一大早,聂乾安不知道睡得怎么样,江之沅睡得挺好,早早起床,给自己做了早饭,这时有电话打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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