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惊喜和难以言喻的期待瞬间点燃了他苍白的面颊,眼底爆发出数月未见的、璀璨夺目的光芒。破碎的眼镜片也遮挡不住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他要给卫戈一个惊喜!一个天大的惊喜!
“谢谢组织,我接受!”费明远哽咽着,声音却异常清晰有力。他紧紧攥着手中的文件和聘书,仿佛攥住了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也攥住了通往未来的钥匙。
清华园,早春三月。
凛冬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光秃秃的树枝在料峭的风中抖索。砖红色的教学楼沉默矗立,墙壁上残留着斑驳的标语痕迹。
校园里穿梭着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灰制服、神情或兴奋或忐忑的新生们,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百废待兴的蓬勃气息。
经济系77级的新生教室里,挤满了人。
木质课桌斑驳,长条凳上坐满了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面孔,带着不同地域的痕迹和同样渴望的眼神。低低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充满了对大学生活的新奇和对第一堂课的期待。
卫戈独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他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衣,外面套着一件农场发的、同样陈旧的棉袄,与周围那些穿着新蓝布学生装、甚至戴着崭新眼镜的同学格格不入。
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手肘支在冰冷的桌面上,目光低垂,毫无焦点地落在自己粗糙的指节上。对周围的一切——兴奋的议论、崭新的课本、讲台上粉笔盒散发的粉尘气——都漠不关心。
清华?知识殿堂?
在他眼里,这里只是一个更大、更陌生的战场。一个暂时远离了费明远的战场。他所有的神经都紧绷在遥远的东北农场。费明远怎么样了?咳嗽有没有加重?有没有人去刁难?那把系着红绳的刀…他有没有藏好?
纷乱的担忧日夜啃噬着他的心。他甚至能感觉到左臂那道疤痕在隐隐发烫,提醒着他无法守护在侧的无力感。他是头被迫离开巢穴的孤狼,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警惕和疏离。
上课铃尖锐地响起,划破了教室里的嗡嗡声。
学生们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带着对知识、对大学教授的敬畏与好奇。
卫戈依旧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的一道刻痕。他对即将走进来的“老师”毫无兴趣。无论他是谁,都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传授知识的工具。他的心,早已飞越千山万水,落在那间风雪陋室的炉火旁。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喧嚣的韵律,踩在教室的水磨石地面上。
哒…哒…哒…
这脚步声…
卫戈摩挲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一种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预感,如同疯狂的野草,瞬间在他荒芜的心底破土而出!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猛地抬起头!
教室门口,逆着走廊窗外初春稀薄的阳光,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合体的旧中山装,身形依旧清瘦单薄。破碎的眼镜换成了新的金丝边镜架,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昔,却多了几分温润的沉淀。他手中拿着几本厚厚的书和讲义,步伐从容,径直走向讲台。
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那熟悉的、带着一丝病弱却无比坚毅的线条…那无数次在深夜烛光下、在炉火旁、在病痛折磨中依旧为他指点迷津的侧脸…
空气被抽干,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走上讲台的身影。
卫戈维持着抬头的姿势,僵硬地粘在座位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炸裂开。
费明远!
是费明远!
讲台上,费明远将书本和讲义轻轻放在讲桌上。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教室,带着久违讲台的从容与学者特有的沉静威严。视线越过前排一张张充满求知欲的年轻面孔,最终,稳稳地、带着促狭笑意,落在了教室最后一排,那个石雕般僵硬的、穿着破旧棉袄的高大身影脸上。
四目相对!
隔着整个教室的距离,隔着数百个日夜的挣扎与守望,隔着生死的边缘和命运开的巨大玩笑!
费明远看着卫戈脸上那瞬间碎裂的、混合着极度震惊、难以置信、狂喜和某种巨大委屈的复杂表情,看着他紧抿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费明远的嘴角,也缓缓向上勾起,绽放出一个温暖而明亮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重逢的喜悦,有守护的欣慰,有“惊不惊喜”的促狭,更有一种无声的宣告:
卫戈,我来了。
你的后方,你的根基,你的老师…我来了。
我们新的战场,开始了。
就在费明远笑容绽放的刹那
一滴滚烫的、沉重无比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挣脱了卫戈所有的控制,猛地从他赤红的眼眶中砸落下来!
重重地砸在他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那滴滚烫的液体砸在手背上的触感,灼穿了卫戈所有的盔甲。
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被命运狠狠戏耍的荒谬感、连日累积的担忧与孤绝…所有情绪在胸腔里疯狂爆炸、混合、翻腾!
他猛地低下头,额前粗硬的碎发垂落下来,遮挡住那双被汹涌水汽模糊、赤红得骇人的眼睛。
喉咙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着血腥的涩痛。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骨绷紧,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哽咽和…毁灭一切的冲动。
他想冲上讲台,揪住那个人的衣领,吼问他为什么!
想把他揉碎在自己怀里,确认这不是一场虚幻的梦!
更想砸碎眼前这该死的教室,砸碎这该死的重逢!
讲台上,费明远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那惊心动魄的一瞬,便平静地移开,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寻常。
他清了清嗓子,音量不高,却穿透力极强,瞬间消弭了教室里最后一点若有若无的嘈杂:
“同学们好。我是费明远,本学期《政治经济学原理》的主讲教师。”
声音温润、沉稳,带着久经讲台磨砺的从容和学者特有的磁性。
这声音,曾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在炉火噼啪的陋室里,清晰地讲解着复杂的公式,剖析着艰深的理论,是卫戈在绝望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绳索。
此刻,它回荡在清华明亮的教室里,恍如隔世。
“这门课,是理解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理解我们所处时代变革的一把钥匙。它不枯燥,它充满力量。”
费明远的声音平缓而有力,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充满渴望又带着时代烙印的面孔,
“它关乎分配,关乎价值,关乎…人如何在历史的洪流中,把握自己的命运。”
没有激昂的口号,没有空洞的说教,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引人深思的力量。
他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遒劲有力的板书:
《政治经济学原理》导论
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教室里异常清晰。学生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被牢牢吸引。
他们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位老师的气场——经历过风暴洗礼、淬炼出纯粹智慧的沉静光芒。
卫戈依旧低着头,身体绷得邦硬。
费明远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刺进他的心脏。
那熟悉的声音,此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他陌生的距离感——那是属于费明远教授的声音,冷静、睿智、高高在上。
而他,只是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一个学生,一个穿着破旧棉袄、刚从泥沼里爬出来的…卫戈。
巨大的落差感混杂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那些穿着整洁蓝布学生装的同学,或许在好奇这个坐在角落、穿着破旧、此刻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低气压的怪人。
羞耻感紧紧缠绕上来。
他猛地抬手,狠狠抹过眼睛。动作粗暴,带着一股狠戾。
水渍被擦掉,只留下皮肤上刺眼的红痕和那双重新抬起的、冰冷沉静的眼眸。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回深渊,只剩下拒人千里的寒冰。
费明远开始讲课,字字珠玑,清晰入耳。他讲马克思的《资本论》,讲剩余价值,讲商品拜物教…那些在卫戈耳中曾无比熟悉、在陋室里被反复拆解剖析的概念,此刻被费明远赋予了更宏大的历史背景和更犀利的现实洞察。
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用深入浅出的语言,结合当下农村公社、城市工厂的鲜活例子,将冰冷的经济学原理讲得如惊心动魄的历史画卷。
“……所以,价值的秘密,不在物本身,而在它背后所凝结的、无差别的人类劳动。这种劳动的凝结,在特定的社会关系下,被赋予了货币这种神秘的外衣,进而颠倒过来,支配着人本身。这就是商品拜物教的本质。”
费明远的声音平静,却藏着洞穿迷雾的锐利。他偶尔会抛出问题,引导思考。
课堂气氛逐渐热烈起来,学生们被这种全新的、充满思辨的授课方式深深吸引,时而凝神静听,时而低声讨论。
卫戈坐在角落里,目光盯在黑板上,盯在费明远清瘦挺拔、挥洒自如的身影上。
费明远讲的每一个字他都懂,甚至能预判他下一句要说什么。那些知识早已刻在他的骨子里。
可此刻,他感觉不到丝毫获取知识的喜悦,只有一种被无形的网越收越紧的窒息感。
他看着费明远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看着他被求知的目光包围,看着他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中山装…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那个在破桌旁咳血、在风雪陋室里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费明远,形成了刺眼的割裂。
那个人,那个属于他的费明远,似乎被眼前这个光芒四射的费教授吞噬了。
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委屈,混合着冰冷的愤怒,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他在这里,穿着破棉袄,忍受着周围异样的目光,像个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而费明远,却在这里,在清华的讲台上,熠熠生辉。
他甚至没有提前告诉自己一声!他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一个需要被“安排”的学生?一个…可以被暂时搁置的过去?
卫戈的手指在桌下死死攥紧,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左臂那道疤痕在冰冷的空气中隐隐发烫,提醒着他过往的残酷和此刻被“蒙在鼓里”的屈辱。
讲台上费明远的声音依旧清晰悦耳,落在他耳中,却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
学生们意犹未尽地收拾书本,带着兴奋的议论声潮水般涌出教室。
卫戈依旧坐在角落,一动不动,直到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才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看讲台方向,拎起那个破旧的帆布包,低着头,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朝着教室后门走去。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孤绝。
“卫戈同学。”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温和,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勒住了他的脚步。
费明远站在讲台旁,看着那个停在门口、背对着自己、浑身散发着冰冷抗拒气息的高大背影。
他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拿起讲义和书本,缓步走下讲台。
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
哒…哒…哒…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卫戈紧绷的神经上。他能感觉到费明远的气息靠近,带着淡淡的粉笔灰和旧书页的味道,还有那熟悉的、属于费明远本身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微凉气息。
费明远停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沉甸甸的。教室里只剩下窗外寒风吹过树梢的呜咽。
终于,卫戈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他抬起头,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匕首,直直地刺向费明远。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太多未加掩饰的情绪:愤怒、委屈、被欺骗的冰冷、还有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脆弱。
“为什么?”卫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为什么不告诉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费明远那双睿智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着卫戈此刻愤怒又受伤的模样。然后,他微微叹了口气。
下一秒,在卫戈毫无防备的惊愕目光中,费明远向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将这个比自己高大强壮许多、像只炸毛刺猬般的青年,紧紧地、用力地拥进了怀里!
那拥抱来得突然,如此用力,蕴含巨大的温暖力量!费明远的手臂环过卫戈宽阔却紧绷的脊背,一只手安抚般地、轻轻拍打着他僵硬如铁的肩胛骨。
“对不起…”费明远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廓,“想给你个…惊喜。”声音不再是讲台上那个从容的费教授,而是那个在风雪陋室里与他并肩作战、会为他咳血的费明远。
鼻尖猛地吸入独属于费明远的、混合着淡淡药味和书卷气的微凉气息。所有的愤怒、委屈、冰冷的伪装,在这猝不及防的拥抱和那声低哑的“对不起”面前,瞬间崩塌碎裂。
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想要维持那点可悲的自尊,但身体却背叛了他的意志。他的手臂,本能地、颤抖着抬起,然后猛地收紧,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了怀中清瘦的身体!
力道之大,勒得费明远闷哼一声,没有丝毫挣扎,反而将他抱得更紧。
“混蛋…”卫戈将脸深深埋进费明远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的气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模糊的字眼,带着浓重的鼻音。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夺眶而出,瞬间浸湿了费明远整洁的衣领。
费明远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抱着他,感受着怀中这具年轻身体剧烈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他轻轻拍打着卫戈的背,安抚着。金丝边眼镜在刚才的拥抱中微微滑落,镜片后,眼眶湿红。
许久,卫戈剧烈起伏的胸膛才稍稍平复。带着浓重的鼻音再次响起:
“…都好了?身体?”
费明远轻轻“嗯”了一声,下巴蹭了蹭卫戈粗硬的短发:“平反了,文件下来了。组织上…很重视。”他顿了顿,感慨道,“以后…不用再担心了。”
卫戈的手臂又收紧了一分,仿佛要确认怀中人的真实存在。他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眶依旧赤红,但眼底翻腾的戾气和委屈已经散去大半。
费明远也抬起头,看着他。泪痕下的两张脸,视线在咫尺之间胶着。费明远抬手,自然地、轻轻擦去卫戈眼角残留的湿润,亲昵而怜惜。
“以后,”费明远承诺着,“你的战场在这里。我的讲台,就是你的后方。”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促狭却又无比认真的弧度,“卫戈同学,以后…请多指教?”
“卫戈同学”这个称呼,带着一种奇妙的身份转换和隐秘的亲昵,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卫戈的心尖。
所有的不安、恐慌、愤怒,在这一刻,都被这声承诺和熟悉的亲昵彻底抚平。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从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单字:
“嗯。”
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却没了之前的冰冷和抗拒。
费明远笑了,他松开怀抱,轻轻拍了拍卫戈的胳膊:“走吧,去我办公室。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卫戈沉默地点头,弯腰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破旧帆布包。他跟在费明远身后,走出空荡的教室。走廊里,有零星的学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跟在费教授身后、穿着破旧棉袄、眼睛发红的高大男生。
“对了,”走到一栋相对僻静的红砖小楼前,费明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脚步微顿,侧过头,“那个刘德贵…王翠花的男人,好像也来北京了。”
卫戈的脚步猛地刹车,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柔软瞬间褪去,唯余冰寒。
“哦?”卫戈的声音低沉下去,“来做什么?”
费明远推了推金丝边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参加一个…干部进修班。就在海淀党校。离清华…不远。”
阳光似乎失去了温度。卫戈缓缓勾起嘴角,只有森然的杀机在无声蔓延。
“很好。”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第95章 海淀党校
海淀党校的红砖围墙在早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陈旧肃穆。院子里栽着几株光秃秃的槐树,枝丫嶙峋。空气里飘散着食堂大锅饭菜的味道和一种特有的、混合着旧文件与消毒水的“机关”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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