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海淀党校宿舍走廊的公用电话旁,刘德贵紧握着冰冷的听筒,手心全是汗。听到“一兑一点八”,他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贪婪的光芒,比他预想的还低!他强压着激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靠吗?东西…东西要快,要硬货,手表、进口烟、尼龙布!”
“放心!绝对可靠!我表弟说了,都是友谊商店流出来的正品。”王翠花拍着胸脯保证,随即又急切地问,“钱呢?老刘,启动资金我这边凑了点,还差一大截呢!这可是大买卖!”
钱!刘德贵的心猛地一沉。他这次来北京带的“活动经费”已经花了不少,剩下的…他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清源县供销社小金库的账目…有几笔临时采购款…月底才结…挪出来周转几天…应该神不知鬼不觉…
巨大的贪婪压倒了一切顾虑。“钱我想办法,你先跟你表弟敲定,有多少要多少!越快越好!”刘德贵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记住,嘴巴严实点,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办成了,回去给你买金镯子!”
“哎!好嘞!”王翠花的声音透着狂喜,仿佛已经看到了金灿灿的镯子戴在手腕上。她喜滋滋地挂了电话,走出隔间,对着邮电局灰扑扑的墙壁都感觉顺眼了许多。她扭着腰,盘算着这笔“大买卖”成了能赚多少,够她买几件北京最新款的大衣。
清华大学,经济系主任办公室。
窗外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树影。办公室比费明远那间更宽敞些,红木办公桌,皮质沙发,透着一股老派学府的庄重气息。
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系主任张秉诚,正拿着费明远那份关于“基层供销系统寻租行为与制度漏洞”的调研报告初稿,眉头紧锁。报告数据详实,案例典型,逻辑严密,剖析深刻,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开了基层流通领域的脓疮。
“明远啊,”张主任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复杂的感慨和一丝忧虑,“这份报告…写得非常好!切中时弊,一针见血!你的学术功底和洞察力,系里无人能及!”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但是…太尖锐了。尤其是你点出的这几个典型案例,虽然用了化名,但指向性太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上面强调安定团结,这种报告递上去…我怕会给你惹麻烦啊!”
费明远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身姿挺拔,目光平静无波。他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动作优雅从容。
“主任,”费明远的声音温和而坚定,“经济学不是粉饰太平的工具。病灶不揭开,脓疮不清除,谈何改革?谈何发展?这份报告里的每一个数据,每一个案例,都经得起最严格的推敲。我们做学问的,如果连直面问题的勇气都没有,那才是真正的失职。”
张主任看着费明远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位年轻时就才华横溢、如今经历劫难归来的教授,骨子里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执拗和风骨。
“道理是这个道理…”张主任沉吟着,“但方式方法…是不是可以更…委婉一些?比如,把具体案例模糊化,重点放在制度建议上?或者…再等等?等政策风向更明朗一些?”
“主任,”费明远放下茶杯,目光直视着张秉诚,有着洞悉世事的了然,“您说的顾虑,我明白。但有些脓疮,捂是捂不住的。它只会越烂越大,最终危及整个肌体。至于风向…”他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或许…很快就会有变化了。”
张秉诚被费明远这笃定的语气和那抹神秘的微笑弄得一怔。他看着费明远从容起身告辞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份沉甸甸烫手山芋的报告,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总觉得,费明远这次回来,身上除了学者的睿智,还多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深渊寒潭般的冷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锋芒。
海淀区,一条偏僻胡同深处的废弃小院。
院墙坍塌了大半,荒草丛生,几间破败的瓦房摇摇欲坠。只有角落一间勉强还算完整的厢房里,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汗味和劣质白酒的气味。几张破板凳围着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旧木桌。桌上散乱地堆着些油纸包的熟食、花生米和几个空酒瓶。
四五个穿着旧工装或洗得发白军便服的男人围坐着,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里带着底层混生活的油滑和戾气。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外号“老刀”的中年汉子,眼神凶狠,正捏着一个小巧的、银光闪闪的梅花牌女式手表,对着煤油灯仔细端详。
“刀哥,您掌掌眼!正宗的瑞士机芯!友谊商店用侨汇券买的硬货!刚‘飞’出来的,还热乎着呢!”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搓着手,谄媚地笑着,正是王翠花口中的“表弟”黄三。
“嗯,成色还行。”老刀将手表丢回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拿起酒瓶灌了一口,目光扫过桌上其他几样东西——几条包装完好的“三五”牌香烟,几块色彩鲜艳的尼龙布。“货是不错。规矩呢?”
“规矩懂!规矩懂!”黄三连忙点头哈腰,“按道上老规矩,您拿三成,剩下的,我跟我姐夫那边…嘿嘿…”他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姐夫?就是清源县那个什么刘副主任?”老刀嗤笑一声,眼神里带着不屑,“胆子不小啊,敢从供销社挪钱出来倒腾这个?也不怕掉脑袋?”
“富贵险中求嘛!”黄三陪着笑,“我姐夫说了,就周转几天,月底账就平了,刀哥您路子广,手眼通天,这点小事…”
“行了!”老刀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小子运气好,这批货正好有人收,送钱的马上来了,等着!”
“是是是!”黄三点头如捣蒜,焦急地看向门口。
话音未落,破旧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外面仅有的星光。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鼓囊囊的旧帆布包。
“钱。”来人声音低沉沙哑,浑身带着生人勿近的冰冷。他看也没看屋里的其他人,目光直接锁定了黄三。
黄三被这眼神看得心头一哆嗦,下意识地堆起笑:“兄弟!您可算来了!”
“钱。”来人打断他,将帆布包重重地顿在破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动作干脆利落,压迫感极强。
老刀眯起眼,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气息危险的男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别着的匕首柄。他挥了挥手。旁边一个汉子立刻上前,拉开帆布包的拉链。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一沓沓捆扎整齐的“大团结”显露出来,厚厚一摞,散发着油墨特有的气味。
屋里的喧闹戛然而止,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死死盯在那些钱上,连老刀的眼神都亮了一下。
黄三更是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伸手就要去拿钱:“对对对!就是这些!刀哥,您看…”
“慢着。”老刀的手按在了帆布包上,阻止了黄三。他抬起眼,盯着门口那个沉默高大的身影:“兄弟,面生啊?哪条道上的?各位爷手下…没你这号人物吧?”
门口的身影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抬了抬帽檐。
昏黄的灯光终于照亮了他帽檐下的半张脸。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劈。一道狰狞扭曲的深色疤痕,从左额角斜斜划过眉骨,没入鬓角。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此刻,正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像是在看一群死人。
仅仅一个眼神!
冰冷杀意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房间,令空气冻结,桌上的煤油灯火苗猛地一缩。
老刀脸上的凶狠瞬间凝固,按在帆布包上的手触电般猛地缩回。他身后的几个汉子更是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都摸向了后腰别着的家伙什,却没人敢真的拔出来。
那眼神…太可怕了!那不是街头混混的凶狠,那是真正见过血、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是野兽锁定猎物时,那种纯粹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冰冷杀意!
黄三更是吓得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那眼神冻僵了。
“钱,货。”门口的身影再次开口,刺入每个人的耳膜,“两清。”
老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冷汗。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悸,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兄…兄弟…好说!好说!”他对着手下使了个眼色,“愣着干嘛!把货给这位兄弟装好!”
几个汉子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将桌上的手表、香烟、尼龙布胡乱塞进一个准备好的旧麻袋里。
当麻袋被递到他脚边时,他弯腰,单手拎起,最后扫了一眼屋里噤若寒蝉的几人,尤其是面无人色的黄三,然后,转身,高大的身影无声地融入门外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胡同深处,屋里的几个人才像被抽干了力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刀…刀哥…”黄三瘫软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那人…”
“闭嘴!”老刀低吼一声,脸色铁青,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深深的忌惮。他抓起桌上那瓶白酒,狠狠灌了一大口,试图压下心头的寒意。
他瞥了一眼桌上满当当的钱袋,本该有的喜悦踪影全无,只有一种寒让他喘不过气的恐惧。
那个疤脸男人…他是谁?他买走那些货…想干什么?
清华大学,筒子楼尽头的小单间。
夜色深沉。窗外寂静无声,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火车的汽笛。
费明远靠在床头,就着床头柜上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翻阅着一本英文原版的《国富论》。他脸色依旧带着病弱的苍白,不时低低地咳嗽几声。
门被轻轻推开。
卫戈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反手关上门。他手里拎着一个不起眼的旧麻袋。
费明远放下书,推了推眼镜,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卫戈走到墙角那个简陋的挂物架前,将手中的旧麻袋,如同丢弃垃圾般,随意地扔在挂物架下方冰冷的水泥地上。
麻袋口散开,里面露出几块色彩鲜艳的尼龙布,几条印着外文的香烟,还有一个小小的、闪着银光的方块。
费明远的目光落在麻袋里那抹银光上——那块小巧的梅花牌女式手表。
“饵,撒下去了。”声音里透着掌控全局的从容,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温水,润了润发痒的喉咙。
卫戈站在阴影里,没有回应。他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费明远,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脑子里浮现的是刘德贵发现那是假钱后气急败坏的模样。
网,正在收紧。
猎物,已在网中。
清源县供销社财务室
王翠花坐在一张咯吱作响的旧木椅上,屁股底下像长了钉子,怎么也坐不安稳。身上那件枣红色的呢子大衣显得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脸上精心涂抹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眼底的焦躁和心虚。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现金流水账本,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账页边缘,指甲上鲜红的蔻丹格外刺眼。
“小张,上个月那笔…那笔临时采购农具的备用金,单据还没找齐吗?”王翠花的声音拔高了几分,不耐烦道,目光却不敢直视坐在对面、正埋头核对账目的年轻女会计张红梅。
张红梅抬起头,扶了扶鼻梁上厚厚的眼镜:“王姐,单据…就这些了。”她指了指桌上几张皱巴巴、油渍斑斑的采购单和一张手写的白条收据,“一共是三百二十块七毛五。可账上…账上支取了五百块整。差额一百七十九块两毛五,对不上啊。”
“对不上?”王翠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算盘珠子哗啦一响,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怎么就对不上了!农具∶铁锹、镐头,采购量大,损耗、运输不要钱啊?这点账都算不明白,你这会计怎么当的!”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张红梅脸上,试图用泼辣的气势压垮对方。
张红梅被她吼得缩了缩脖子,但眼神里的倔强没变,小声却清晰地反驳:“王姐,采购单上数量和单价都写着呢,损耗…损耗也得有凭证啊。还有运输,运输费的单据呢?这白条…只有个名字,连公章都没有…”她拿起那张写着“今收到农具运输费壹佰元整黄三”的白条,指尖微微颤抖。
这张白条,正是王翠花指使她那个“表弟”黄三伪造的,就是为了填补她挪用那笔钱去倒腾侨汇券的窟窿。
“凭证凭证!哪来那么多凭证!”王翠花恼羞成怒,声音更加尖利刺耳,“黄三,我娘家表弟,自己人,还能坑公家的钱不成?他赶着车去邻县拉货,脚钱、饭钱不是钱?写个条子怎么了?你这丫头片子,是不是故意跟我过不去?”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手指几乎要戳到张红梅的鼻尖上。心里的恐慌却疯长。那笔钱…那笔挪用的公款,黄三那个废物,倒腾外汇券的钱还没送回来!眼看月底盘账的日子越来越近…万一被这个小会计揪住不放,捅到上面去…她不敢想。
就在这时,财务室那扇油漆剥落的破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三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干部服、表情严肃的男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五十岁上下、面容古板的中年人,胸前别着县审计局的徽章。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表情凝重的年轻干事。
财务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算盘珠子的声音停了,王翠花尖利的叫骂也卡在了喉咙里。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呈现出一种见了鬼似的惨白。审计局!他们怎么来了?不是…不是还没到月底例行审计的时候吗?
“王翠花同志?”为首的审计干部开口,目光精准地落在王翠花那张惨白、写满惊恐的脸上,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我们是县审计局第三工作组的。接到群众反映,你经手的账目可能存在一些问题。现在,请配合我们工作,把最近三个月的所有现金流水账、原始凭证、银行对账单,全部拿出来。”
“轰——!”
王翠花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群众反映?账目问题?完了!全完了!巨大的恐惧将她吞没。她感觉天旋地转,双腿发软,要不是死死抓住桌沿,早瘫倒在地上了。
“我…我…”王翠花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脸上的脂粉被冷汗冲出一道道沟壑,精心修饰的面容瞬间垮塌,只剩下狼狈和绝望,“账…账都在这里…张…张红梅…快…快给领导拿…”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
张红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了一跳,但看着王翠花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了看桌上那张刺眼的白条,一股勇气涌了上来。她咬了咬嘴唇,没理会王翠花,直接拉开抽屉,将一摞账本和凭证抱了出来,放在了审计干部面前的桌子上,小声地说:“领导…都在这里了。还有…这张运输费的白条…王姐说是她表弟黄三的…但…但我觉得不太对…”
审计干部拿起那张皱巴巴的白条,只扫了一眼,眉头就紧紧锁了起来。他抬起头,目光再次射向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王翠花:“王翠花同志,请你解释一下,这笔一百元的运输费,具体运输了什么?起止地点?运输工具?为什么没有正式收据?这个黄三,是什么单位的?他的身份证明呢?”
一连串冰冷的问题,狠狠砸在王翠花的心上。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豆大的冷汗顺着鬓角滚落,滴在崭新的枣红色呢子大衣上。她感觉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审计干部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完了…彻底完了…黄三…钱…侨汇券…金镯子…新大衣…全成了泡影!等待她的,是冰冷的镣铐和万人唾骂的深渊!
“噗通”一声闷响。
王翠花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肥胖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第104章 起风了
海淀党校操场边,几棵光秃秃的杨树在初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红砖围墙涂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色。
刘德贵裹着他那件崭新的藏蓝色毛呢中山装,焦躁地在操场边来回踱步,皮鞋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不停地抬手看表,又神经质地望向党校大门的方向,脸色灰败,眼窝深陷,眼白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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