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戈坐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旧工装外套,与周围穿着整洁蓝布学生装的同学格格不入。
他低着头,额前粗硬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只手握着半截铅笔,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笔记本边缘划拉着,笔尖根本没有落在字上。另一只手则撑着沉重的额头。
费明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清晰地看到,卫戈握笔的手在微微颤抖,撑着头的手臂肌肉紧绷,那姿态,不是走神,而是…力竭的强撑!
冰冷怒意混合着忧虑升起。他加重了语气:“卫戈同学!请阐述一下,在存在流动性陷阱的情况下,央行扩张性货币政策的有效性如何评估?”
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清晰地回荡。
所有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最后一排那个穿着旧工装的身影。
“砰!”
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面前坚硬的课桌上。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那些带着错愕、好奇、甚至是鄙夷目光从前面传来。
费明远站在讲台上,手中的粉笔“啪”地一声,在他指间断成两截,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他镜片后的目光凝结如冰。胸口的闷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骤然放大。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厉斥,走下讲台,来到卫戈的课桌旁。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卫戈!”费明远的声音低沉下去,山雨欲来,“抬起头来!”
伏在桌上的卫戈过了几秒,才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额头上赫然一块刺眼的红印,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麻木的空洞。
卫戈的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艰难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对…对不起…费老师…”
没有解释,没有辩解,只有一句干巴巴的、苍白无力的道歉。
费明远看着卫戈这副狼狈不堪、疲惫欲死的模样,眸中是被狠狠抽了一巴掌的难堪。
这就是他倾注心血、寄予厚望的学生?
这就是那个在风雪陋室里与他并肩搏杀、在考场上锋芒毕露的卫戈?
在清华的课堂上,在知识的殿堂里,像个逃兵一样,狼狈地睡倒?
费明远感到了巨大的失望。他所有的严厉,所有的期许,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荒谬的笑话。他死死地盯着卫戈那双空洞疲惫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灰败,看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然而,卫戈只是避开了他的目光,深深地低下头,再次重复了一遍那干涩的道歉:
“对不起…”
声音里是认命般的颓然。
费明远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回讲台,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
他拿起讲桌上的半截粉笔,声音恢复了讲课时的平静:
“继续上课。”
“刚才的问题,哪位同学来回答?”
粉笔重新落在黑板上,公式推导继续,逻辑链条重新接续。只是那声音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磁性和引人入胜的力量,只剩下一种机械的、冰冷的精确。
教室里重新响起了翻书页和记笔记的沙沙声。但空气里,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所有学生都感觉到了费教授身上散发出的不同寻常的寒意,以及最后一排那个角落里,那个穿着旧工装、重新深深埋下头的高大身影所散发出的、沉重的死寂。
卫戈紧握着那半截铅笔,仿佛要将那脆弱的木头捏碎在掌心。额头上那块红印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费明远冰冷目光刺穿的、荒芜的钝痛。
药香仿佛还残留在他的旧工装上。
而知识的殿堂里,已然裂开了一道冰冷的鸿沟。
第108章 争议
清华大学经济系的小会议室里,卫戈坐在长桌靠窗的一侧,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冰冷的桌面上。
他面前摊着几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公式和推演的稿纸,纸页边缘被攥得发皱。
费明远坐在长桌另一端,背对着窗户。金丝边眼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失望与焦灼。
他手中捏着一支红蓝双色铅笔,笔尖悬在卫戈刚交上来的微观经济学模型推演稿上,红色的叉号刺眼地贯穿了几个关键步骤。
“这里,”费明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开皮肉,“瓦尔拉斯均衡的稳定性证明,你引入外部冲击的模型完全偏离了阿罗-德布鲁框架的核心假设!你的数理基础呢?卫戈!你的逻辑呢?”
红蓝铅笔的笔尖重重地点在稿纸一处被粗暴划掉的地方,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敲在卫戈紧绷的神经上。
卫戈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左手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那道深刻的划痕,视线胶着在自己被批判得一无是处的推演稿上,语气里压抑着烦躁:“框架是死的!现实是活的!书上那些假设…有几个能在市场上成立?我要的是能赚钱的模型!不是…”
他猛地顿住,把“不是纸上谈兵的花架子”这几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额角的青筋却因用力而微微凸起。
“赚钱?”费明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怒的、近乎尖锐的嘲讽。他猛地将红蓝铅笔拍在桌上,“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
“卫戈!你现在是清华大学经济系的学生,不是街头倒腾批条的二道贩子!你的战场在知识的殿堂,在理论的巅峰,不是那些蝇营狗苟的投机倒把!”
破碎的眼镜片后,那双总是睿智沉静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冰冷的怒火,“就凭你现在这点浮皮潦草、急功近利的心思,你能赚什么钱?你能看懂市场的真正脉络吗?你能把握时代的核心机遇吗?做梦!”
“我看不懂?”卫戈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底翻涌着被彻底激怒的凶光,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我是不懂你那些高深的理论,但我懂什么货好卖,懂什么价能翻倍,懂怎么把一分钱的本钱滚成一块钱!这难道不是本事?难道不是经济学?”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遮蔽了投射在费明远身上的阳光,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困在这象牙塔里,抱着这些故纸堆,就能救你的命吗?”
最后一句,如同引爆的炸弹炸响,震得空气都在颤。
费明远脸上的怒意骤然僵住,镜片后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了桌沿才稳住。卫戈那双燃烧着愤怒、委屈和某种深不见底恐惧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他自己苍白的、带着病容的脸。
“我的…命?”费明远的声音很轻,仿佛被那三个字狠狠刺穿了心脏。他缓缓地、缓缓地靠回椅背,所有的锋芒和怒火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只余下一片深沉的疲惫——几乎要将他整个儿淹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钝痛,在骨缝里隐隐作祟。
他微微侧过头,避开了卫戈那双几乎要将他灼穿的眼睛,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梧桐树影上,声音低沉下去,自嘲而沙哑,“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沉重的静默似实质的网,将两人紧紧缠绕,勒得人喘不过气。
卫戈看着费明远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只剩下疲惫和苍白的侧脸,看着他微微颤抖扶住桌沿的手指,看着他镜片后那抹挥之不去的病弱阴影…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怒火早被投入了冰海,冻结、碎裂,只剩下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刺痛和悔恨。
他刚才说了什么?他怎么能…怎么能用“命”这个字去刺他!
他张了张嘴,又无法言语。那股想要赚钱、想要抓住一切机遇的焦灼,那股想要为费明远寻医问药、想要他活下去的恐惧,此刻都化作了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最终,卫戈猛地转身,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椅子腿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抓起桌上那几张布满红叉、如同耻辱标记般的稿纸,胡乱地揉成一团,狠狠塞进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里。然后,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低着头,撞开会议室的门,冲了出去,将费明远和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彻底甩在身后。
门哐当一声关上,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会议室里只剩下费明远一个人。
阳光依旧明亮,却再也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潭。他保持着那个微微侧头的姿势,许久,才极其缓慢地摘下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干净崭新的镜片,此刻却模糊一片。他用指腹用力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指尖冰凉。
“咳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他手死死捂住嘴,眼镜掉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单薄的脊背在剧烈的咳嗽中颤抖着,仿若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咳声撕心裂肺,在空荡的会议室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孤独。
暮色沉沉,筒子楼的灯光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狭窄的楼道里晕染开。
费明远的小单间内,弥漫着苦涩而浓郁的药香。墙角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炉子上,架着一个边缘豁口的旧砂锅,锅盖边缘“噗噗”地冒着白色蒸汽。深褐色的药汁在锅里翻滚着,散发出混合着党参、黄芪、当归等药材的复杂气味,拥有着沉甸甸的生命力。
费明远坐在炉火旁唯一的那把旧椅子上,眼镜放在膝头。炉火跳跃的光芒映着他苍白疲惫的脸,眼下的青黑在光影下格外明显。他手里拿着一把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扇着炉火,动作有些迟缓。
胸口的闷痛在药气的氤氲中似乎缓解了些许,但下午会议室里卫戈那双赤红的、绝望愤怒的眼睛,和那句“救你的命”,却反复刺穿着他的心脏。
门锁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卫戈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低着头,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旧帆布包随意地甩在门后角落。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看炉子上的药,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桌边,将那个揉成一团的纸团从包里掏出来,塞进了桌下充当垃圾桶的破纸篓里。动作间裹着一股沉闷的郁气。
然后,他走到炉子边,蹲下身,拿起炉子旁边一块厚实的破布,垫着滚烫的砂锅把手,小心翼翼地将砂锅端了下来,放在旁边垫着砖头的木板上。深褐色的药汁在砂锅里晃荡,苦涩的气息更加浓郁。
卫戈拿起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用木勺舀了满满一碗滚烫的药汁,端着碗,走到费明远面前,递了过去。依旧沉默,甚至有些僵硬。
“喝药。”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
费明远抬起头,看着眼前这碗冒着热气、气味刺鼻的药汤,又看向卫戈低垂的眼帘和紧抿的嘴角。那紧皱的眉头和绷紧的下颌线,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的挣扎和…某种笨拙的坚持。
药香在两人之间弥漫。苦涩,却充满无法忽视的暖意。
费明远没有立刻去接那碗药。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从自己旧毛衣的内袋里,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纸张边缘有些磨损,显然被摩挲过很多次。
他将那张纸展开,递到卫戈面前。
那是一张药方。
字迹是费明远特有的、清隽中带着风骨的笔迹。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十几味药材的名字、剂量和煎熬方法。在药方的最下方,用朱砂笔清晰地标注着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
“冯鹤林同仁堂特聘坐堂西四北大街”
冯鹤林,京城泰斗,以调理沉疴痼疾闻名,诊金和药费皆是天价!更别提那些动辄需要年份的珍稀药材!
卫戈的目光死死盯在“冯鹤林”三个字和那个地址上。他猛地抬头看向费明远,眼底翻涌着震惊和某种被洞穿的狼狈,他这些天偷偷打听名医、盘算着倒腾紧俏物资攒钱…原来费明远全都知道!
“这方子…我托系里一位老教授辗转求来的。”费明远的声音很平静,他看着卫戈震惊的眼睛,缓缓道,“冯老的药,一副…大概抵得上你捣腾十张自行车票,或者二十条‘大前门’。”
卫戈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瞬间烫红了一片,他却浑然未觉。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费明远的目光掠过卫戈手背上那块刺眼的红痕,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痛楚,声音却依旧平静,“是沉疴,是旧伤。需要的是时间和…钱。很多钱。”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极其锐利,“但是卫戈,你记住——”
“我费明远的命,要救,也得用堂堂正正的钱来救!”
“用你投机倒把、刀头舔血换来的钱,买来的药,我一口都不会喝!”
他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声音,如同金石相击,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卫戈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这冰冷决绝的话语中冻结了。他看着费明远镜片后那双燃烧着原则火焰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妥协,只有悲壮的坚持。
药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传递到手心,却驱不散卫戈心底那股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无力感。堂堂正正?在这个连买斤肉都要肉票的年代,在这个教授工资也捉襟见肘的年代,他一个学生,拿什么去堂堂正正地赚到足以请动冯鹤林、买得起那些天价药材的钱?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费明远那将他灵魂洞穿的目光。滚烫的药气熏得他眼睛发酸。他死死咬着牙关,下颌骨绷紧如岩石,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那股想要咆哮、想要砸碎一切的冲动。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只有炉火在铁皮炉膛里发出持续的、不安的噼啪声,和砂锅里药汁冷却时细微的咕嘟声。
过了许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卫戈端着那碗药的手,再次递到了费明远的面前。碗沿几乎要碰到费明远的嘴唇。
声音近乎卑微,又透着不容拒绝的固执:
“先…喝药。”
第110章 药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清华园里高大的悬铃木枝叶间,漏下稀薄的、带着寒意的天光。筒子楼狭窄的楼道里响起早起洗漱的、湿漉漉的嘈杂。
费明远推开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墙角那张空荡荡的旧椅子。椅背上搭着卫戈那件旧工装外套,椅子上却没有人。
往常这个时间,卫戈要么是盘腿坐在地上,就着炉火的余温啃着冷硬的窝头看书,要么是已经收拾妥当,沉默地等着和他一起去食堂。
一丝不安缠上费明远的心头。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走到桌边。桌上那本摊开的《高级宏观经济学》旁边,放着一碗用另一个碗倒扣保温的小米粥,粥面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米油,旁边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咸菜丝。
没有字条。
卫戈不是那种会留字条的人。他的行动就是他的语言。
费明远端起那碗尚有余温的粥,指尖传来微弱的暖意,却丝毫驱不散心底那点骤然扩大的冰冷空洞。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糊着旧报纸、用来挡风的破木窗。清晨微寒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气涌入,楼下空地上,几个早起的学生抱着书本匆匆走过,没有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胸口熟悉的闷痛似乎被这冷风一激,又隐隐泛起。费明远扶着冰冷的窗框,深深吸了口气,压下那点不适和翻涌的焦躁。他转身,沉默地坐回桌边,拿起勺子,机械地搅动着碗里温吞的小米粥。米粒在勺下翻滚,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卫戈去哪了?
是还在为昨天会议室的激烈冲突而躲避?
还是…已经迫不及待地,踏上了他口中那条“能赚钱”的“歧路”?
费明远放下勺子,食不知味。金丝边眼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深潭,潭底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忧虑和…一丝被辜负的刺痛。他以为那碗苦涩的药汤,那番掷地有声的“堂堂正正”,至少能暂时稳住那头躁动的孤狼。看来,他错了。
大栅栏。
日头升高,狭窄曲折的街巷,人流、自行车流、偶尔驶过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的叫卖吆喝声…各种声音、气味、色彩在这里蒸腾起一股属于市井的、喧嚣而蓬勃的生命力。
卫戈高大的身躯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沉稳穿行,状似礁石分开水流。左臂那道狰狞的疤痕被衣袖遮掩,但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依旧让周围拥挤的人群下意识地与他拉开微小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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