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充斥着交易达成后的冰冷和难以言喻的悲凉。
过了许久,费明远才再次开口,含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
“第三…”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卫戈紧绷的身体,落在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额角的红印上,最终,极其缓慢地吐出最后一句:
“…别把命搭进去。”
这不再是条件,而是…恳求。是一个深知卫戈骨子里那股不要命的狠劲、一个看着他一次次在生死边缘搏杀的人,所能给予的最深沉的担忧和底线。钱可以赚,机遇可以抓,但命,只有一条。
卫戈猛地坐直。
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了费明远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胜利者的姿态,没有嘲讽,只有一片沉沉的疲惫和沉重的忧虑。那忧虑,是为他。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委屈、释然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卫戈心中所有的抗拒和壁垒。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起剧烈的水光,几乎要冲破眼眶的堤坝。
他又猛地低下头,更深地埋下去,肩膀剧烈耸动了一下。一滴滚烫的液体,挣脱了所有控制,重重地砸落在他紧握成拳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冰冷的水泥地面倒映着他狼狈的剪影。
费明远看着那滴无声坠落的泪,剧烈压抑着颤抖的肩膀,胸口的闷痛似乎被某种更柔软的东西挠了一下。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破碎的眼镜片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光,遮住了他眼底同样翻涌的复杂情绪。
炉火早已熄灭。
冰冷的铁皮炉子沉默地矗立在墙角。
空气里,浓郁的药香与沉重的沉默交织,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再次紧紧系在了一起。这一次,不再是风雪陋室里的相依为命,而是以“约法三章”为名的、带着冰冷规则和沉重羁绊的同行。
第114章 墨香与铜锈
初冬的薄雪,像一层细盐,吝啬地撒在清华园灰扑扑的屋顶和枯枝上。筒子楼狭窄的楼道里弥漫着各家各户的烟火气。
费明远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目光习惯性地掠过墙角,那张旧椅子上空荡荡的——人不在。桌上,如往常一样,《高级计量经济学》旁边,一碗倒扣保温的小米粥和一小碟咸菜丝静待着。
他沉默坐下,搅动着温吞的粥粒。自那场冰冷的“约法三章”后,卫戈像一头被套上无形辔头的狼,沉默得让人压抑。
他依旧早出晚归,行踪不定,但每晚归来,那沉甸甸、散发着浓郁药香的纸包和沉默递来的滚烫药碗,成了他无声的投名状和坚持。
费明远知道他在做什么,旧工装上的尘土气、指缝间残留的旧纸油墨味、眼底深藏的焦躁,都在诉说着另一条战线的搏杀。药香是慰藉,也是沉重的枷锁,让费明远胸口的闷痛稍缓,心底的忧虑却如积雪般层层叠加。
大栅栏的喧嚣是永不落幕的市井交响。雪后初晴,湿冷的空气混杂着烤白薯的甜腻、炸油条的油烟、旧书报的霉味和廉价香水的刺鼻。
卫戈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沉稳穿行,帽檐压得很低。他的目标明确:旧书摊、邮市角落,那些散发着霉味和墨香的方寸世界。
他蹲在一个背风的旧书摊前,摊主裹着破军大衣打盹。卫戈粗糙的手指带着与外表不符的灵巧,快速而精准地在杂乱如山的旧书、旧杂志、泛黄的报纸和捆扎的信札中翻检。
指尖掠过一捆信札,在一封边缘磨损的信封上顿住——信封上贴着一张品相完好的“牡丹”邮票。特44!版式稀少!
一股微弱的电流窜过脊椎,他不动声色地抽出那封信。继续翻找,在一本卷边的《大众电影》里夹着一张品相尚可的“黄山”,又在旧报纸夹缝里找到几张普通邮票。
收获不大,但蚊子腿也是肉。他面无表情地将挑出的邮票小心收好,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向邮市深处更活跃的区域,寻找着下一个可能的机会。铜锈的气息缠绕着他,也支撑着他走向药铺的步伐。
清华园经济系的阶梯教室,暖气的嗡嗡声也驱不散空气里属于知识的严肃。费明远站在讲台上,旧中山装熨帖,金丝边眼镜折射着理性的光芒。他正深入剖析着计划经济向商品经济转型初期的“价格双轨制”现象。
“计划内价格与市场调节价格并存,如同冰火同炉。这中间的价差,”费明远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重重划下一条醒目的分隔线,左边标注“计划价”,右边标注“市场价”,中间留下巨大的空白,“就是权力寻租的温床,也是民间资本嗅到血腥味、开始野蛮生长的原始缝隙。”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精准地捕捉到最后一排靠窗那个身影。
卫戈坐得笔直。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外套敞着,露出里面同样陈旧的灰色毛衣。他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不再是空白或涂鸦,而是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字迹依旧带着刀劈斧凿般的凌厉,但逻辑清晰,条理分明。
他握着笔,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地听着,目光紧紧追随着费明远的板书和每一个分析点。当费明远讲到“价差形成的套利空间是驱动早期市场要素流动的核心动力”时,卫戈的笔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如同在迷雾中看到了清晰的坐标。
他飞快地在笔记本空白处写下几个词:“信息差”、“流通”、“杠杆”。手臂那道狰狞的疤痕在专注的神情下,似乎也沉淀为一种力量的印记。
讲台上的费明远,镜片后的目光掠过卫戈专注的侧脸,几不可察的微澜在深邃的眼底漾开,随即又归于授课的沉静。
四野暝蒙,筒子楼的小单间被炉火和灯光烘得暖意融融。药香依旧浓郁,但不再是唯一的主题。桌上摊开的不仅是厚重的经济学典籍,还有卫戈那本字迹凌厉的笔记本。
卫戈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摊着几张刚收来的邮票和一个小本子,上面潦草地记录着一些数字和符号。
他指着其中一张邮票,认真的请教:“费老师,您课上说的‘双轨制价差’…像这种存量少、需求大的东西,是不是就相当于…计划外的硬通货?它的‘市场价’,是不是完全由愿意出最高价的人决定?跟它本身的‘计划价’面值关系不大了?”
费明远放下手中的钢笔,拿起桌上那张“牡丹”邮票,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品相。金丝边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学者的审慎:“可以这么理解。在纯粹的自由交易情境下,价格由供求关系决定。稀缺性、需求强度是核心变量。这张邮票,它的官方面值八分,在流通领域早已失效。它的‘价值’,只存在于收藏者这个特定市场的认知和博弈中。”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但这其中存在巨大的信息不对称和非理性因素。泡沫往往由此滋生。你需要判断的,是真正的‘价值锚点’在哪里,是短期炒作,还是长期共识。”
卫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懂了。就像您说的‘套利空间’,关键在信息差和流通速度。谁能更快找到低估的‘货源’,更准地卖给愿意出高价的人,谁就能吃到最大的价差。”
他拿起笔,在本子上飞快地计算着可能的成本和利润空间。
费明远看着他专注计算的样子,没有阻止,反而拿起钢笔,在卫戈笔记本的空白处,流畅地勾勒出一个简单的供需曲线模型,在旁边标注:“信息成本”、“流动性溢价”、“风险折价”。
“理论是骨架,市场是血肉。”费明远的声音平静,“但骨架清晰,血肉才不会迷失方向。你看到的‘价差’,背后是制度转型的裂缝,也是人性贪婪的投射。利用它,但要看清它,更要警惕它反噬。”
卫戈抬起头,看着费明远写下的那几个冰冷的经济学术语,又落回自己本子上充满市井气息的数字,眼底的锐利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思索。他拿起那枚邮票,对着灯光,仿佛在审视一枚微缩的战场。
炉火噼啪,墨香与铜锈的气息在小小的空间里奇异地交融。冰冷的规则之下,墨香指引着铜锈的方向,铜锈支撑着墨香的根基,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知识与生存的钢丝上,找到了一个摇摇欲坠却坚实无比的平衡点,相互扶持着,艰难却坚定地向着高处走去。
第115章 猴票
初春的料峭尚未完全褪去,清华园里光秃的枝桠已悄然萌发点点新绿。筒子楼尽头的窗台上,那盆文竹抽出了几支嫩得惊人的新芽,在清晨微寒的空气里舒展着生机。
费明远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习惯性地看向墙角——那张旧椅子空着,带着隔夜的寒气。桌上,《国际金融学》旁边,除了小米粥和咸菜丝,碗沿还压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
费明远拿起纸条展开。卫戈刀劈斧凿的字迹跃然纸上:
“早课。邮票事急,午归。药已煎好,温在炉边。卫。”
字迹间藏着着一种被时间追赶的急促,却少了前些日子的沉郁。费明远放下纸条,走到炉边,铁皮炉子早已熄灭,炉边用砖头垫着的木板上,一个豁口的旧砂锅盖子边缘凝着水珠,里面温着大半锅药汤。
他舀了一碗药,苦涩的气息钻入鼻腔。这一次,他没有蹙眉,只是平静地端起碗,小口啜饮着。
胸口的闷痛早已不是背景噪音,在持续的药力浸润和卫戈用“铜锈”换来的珍稀药材滋养下,它变成了一种可以被忽略的、遥远的钝感。甚至,在精力高度集中时,会短暂地遗忘它的存在。
窗外的晨光落在他脸上,映着镜片后那双沉静专注的眼眸,少了几分病弱的苍白,多了几分清朗的锐气。
海淀区新街口豁口外,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这里没有大栅栏的喧嚣,却自有一种属于“圈内人”的、压抑着兴奋的暗流涌动。
几棵老槐树下,稀稀拉拉蹲着或站着一些穿着各异、眼神却同样精明的男人。他们大多沉默,只是偶尔用眼神交流,或者低声报出几个数字。
脚下的地面铺着旧报纸或塑料布,上面零星摆着集邮册、插票簿,或者干脆就是几张用玻璃纸小心夹着的邮票。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的霉味、劣质烟草味和一种无形的、名为“机遇”的紧张气息。
这就是初具雏形的“邮市”。自发形成,不成规矩,却暗藏乾坤。
卫戈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浆洗得格外干净的旧工装,没有戴帽。他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并不突兀,但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的沉稳和锐利,让周围几个想凑过来搭讪的票贩子下意识地保持了距离。
他蹲在一个相对清静的角落,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自制的硬壳笔记本。笔记本里,不是邮票,而是密密麻麻的表格、数字、符号和极其简短的记录。
“编号:T.46品名:庚申猴品相:全品(无黄无折无污)面值:8分收价:0.8元时间:2.15地点:西单邮局门口(张)”
“编号:T.46品相:微黄(右上角)收价:0.5元时间:2.18地点:东四邮市(李)”
“编号:普无号工农兵品相:中上收价:0.15元时间:2.20地点:此市(王)”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笔记本上记录的信息,大脑高速运转,过滤着庞杂的数据流。他关注的焦点异常明确:所有关于“庚申猴票”的信息!发行量、版别特征、不同品相的价格波动区间、市场上流通的货源来源…一条条信息被他提炼、归类、分析。
一个穿着蓝布工装、脸色黝黑的中年男人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兄弟,手里有‘猴’没?全品的,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卫戈眼皮都没抬,手指在笔记本上“庚申猴”的记录区域点了点,声音平淡无波:“全品,两块二。微黄,一块八。你有多少?”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对方报价如此精准果断,而且直接点明了品相价差。他讪讪地收回手:“嘿,兄弟懂行啊…我再看看,再看看。”说着,转身溜进了人群。
卫戈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笔记本上,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微尘。他拿起一支铅笔,在“庚申猴”全品价格记录后面,极其冷静地标注了一个小小的“↑”符号。
市场对“猴票”的渴求度,正在以他敏锐感知到的速度攀升。信息,就是财富。而信息差,就是他能撬动的最大杠杆。
清华园经济系教师办公室。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堆满书籍和文件的红木办公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的墨香和淡淡的咖啡气息。
费明远坐在办公桌后,正伏案疾书。钢笔在稿纸上流畅地划过,留下一行行清隽有力、逻辑严密的英文。他正在修改一篇关于“人民币汇率双轨制下的套利行为与外汇市场隐性风险”的论文。
镜片后的目光专注而锐利,手术刀般剖析着复杂的金融现象。偶尔,他会停下来,拿起旁边一本厚厚的《国际收支手册》查阅,或者对着墙上挂着的世界地图陷入沉思。阳光落在他清瘦的侧脸上,病容褪尽后,只剩下学者特有的沉静与智慧的光芒。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费明远头也没抬。
门开了,卫戈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提着两个饭盒,还夹着那个不离身的硬壳笔记本。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饭盒放在窗边的小茶几上,然后走到费明远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旁,安静地坐下。
费明远这才放下钢笔,抬起头。他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酸涩的鼻梁,目光落在卫戈带来的饭盒和他放在膝上的笔记本上。嘴角微勾:“回来了?邮市如何?”
卫戈“嗯”了一声,打开笔记本,翻到记录“庚申猴票”的那几页,推到费明远面前。他的手指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符号:
“费老师,您看这个‘猴票’(T.46)。发行量据我多方打探,绝对在五百万枚以下,可能更少。设计精美,题材特殊(生肖第一枚),现在全品相的黑市收购价已经炒到两块五左右,还在涨。关键…”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市场上真正流通的好品相,很少。大多数人不懂,或者压箱底了。我判断,这东西的‘市场价’,短期内还会被持续推高。”
费明远拿起笔记本,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卫戈的分析。他没有惊讶于卫戈对邮票市场的精准切入,镜片后的眼神反而蕴含着洞悉的欣赏。他推了推眼镜,拿起钢笔,在卫戈笔记本的空白处,流畅地写下一个公式:
P=f(S,D,I,R)
Price(价格)=FunctionofSupply(供给),Demand(需求),InformationAsymmetry(信息不对称),RiskPremium(风险溢价)
“你的判断核心抓住了关键点:供给稀缺性(S↓),需求旺盛且可能被低估(D↑↑),信息不对称严重(↑↑)。”费明远的声音平稳而清晰,“这三点合力,足以在缺乏有效价格发现机制的市场里,制造巨大的溢价泡沫(RiskPremium↑↑)。就像我论文里分析的汇率双轨制套利,本质都是利用制度缝隙和信息落差。”
他放下笔,目光直视卫戈:“但你要想清楚,卫戈。这种由信息差和短期炒作推动的价格,其‘锚点’非常脆弱。一旦信息透明化,或者出现替代品,或者…”
他指了指公式里的“R”(风险溢价),“市场情绪逆转,风险厌恶上升,泡沫破裂的速度会比涨起来更快。你的‘套利’,必须在锚点漂移之前完成。”
卫戈紧盯着笔记本上那个简洁而冰冷的公式,听着费明远清晰的剖析。费明远用几个英文字母,就将他凭直觉和市井经验捕捉到的混乱市场,解析得如同透明的玻璃模型。他眼中的精明沉淀为一种更深的锐利和冷静。
“我明白。”卫戈的声音沉稳有力,“所以我不囤货。只做快进快出,利用信息差吃时间差。目标锁定在那些真正懂行、愿意为稀缺性长期买单的‘终端’藏家,而不是中间炒家。就像您说的,锚定的是‘长期共识’价值,而不是短期泡沫。”
费明远看着卫戈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冷静和策略性,镜片后的目光柔和了些许。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杯,喝了一口:“看来,我的课堂笔记没白抄。”
卫戈嘴角极其罕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近乎于笑的弧度。他从旧工装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用厚实牛皮纸自制的、封口严实的小纸包,解开缠绕的细麻绳,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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