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视线精准地扫过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和路边五花八门的地摊。卖糖葫芦的、捏面人的、吆喝着处理库存“的确良”布料的、摆着旧书旧报的…这些寻常的热闹在他眼中如同浮云掠过,无法引起丝毫波澜。
他的目标异常明确——药香。
终于,在一条相对僻静、飘散着浓郁苦涩气息的支巷口,他停下了脚步。巷子深处,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在众多杂乱的招牌中并不起眼:
“济世堂百年老号精制饮片”
卫戈的目光在那块招牌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抬脚走了进去。
一股远比巷口浓郁百倍、混合着无数种草木根茎苦涩辛香气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充斥了鼻腔。
光线有些昏暗,高高的深褐色木质柜台后面,是顶天立地、布满无数小抽屉的巨大药柜,每个小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标签,写着蝇头小楷的药名。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药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缓缓沉浮。
一个穿着灰布长衫、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掌柜坐在柜台后,正用一杆黄铜小秤仔细地称量着一种黑褐色的根茎。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只是慢悠悠地问了一句:“抓药还是问诊?”
卫戈走到柜台前,没有回答老掌柜的问题,而是直接从旧工装的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啪地一声,轻轻拍在了光洁的柜台上。
正是费明远昨晚给他的那张药方。
老掌柜这才抬起眼皮,透过老花镜片上方,瞥了一眼那张纸,又瞥了一眼柜台前这个帽檐压得很低、气息冰冷的年轻人。他没说话,拿起药方,凑到眼前,眯着眼睛仔细看了起来。
“党参…黄芪…当归…熟地…”老掌柜的手指在药方上缓缓移动,干枯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当他看到药方最下方那行朱砂标注的小字时,浑浊的老眼猛地一凝!抬起头,再次仔细地打量着卫戈,眼神里多了一丝凝重和探究。
“这方子…是冯老的手笔?”老掌柜的声音带充满敬畏。
卫戈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是声音低沉地吐出两个字:“抓药。”
老掌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拿起药方,转身走向那面巨大的药柜。枯瘦的手指在无数个小抽屉间飞快而精准地移动、拉开、抓取、称量。动作沉稳娴熟。各种形态、颜色、气味的药材被一一放在柜台上铺着的黄纸上。
卫戈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老掌柜的动作,看着那些他叫不出名字、散发着奇异气息的草木根茎、矿物粉末被称量出来。眼神异常专注,每一味药材的增减,都关乎着炉火上那碗苦涩汤药的效果,关乎着费明远胸口的闷痛能否减轻分毫。
“冯老的方子,讲究君臣佐使,配伍精妙。”老掌柜一边抓药,一边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卫戈说,“尤其是这几味主药…”他指着黄纸上几块品相极佳、色泽温润的黄芪和当归切片,“年份、产地,差之毫厘,效力谬以千里。这方子用的,都是顶好的料。”
卫戈沉默地看着,将老掌柜的每一句话都刻进脑子里。他不懂药理,但他懂“顶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钱。很多钱。
“好了。”老掌柜将最后一味药粉小心地包好,放在黄纸中央,然后手脚麻利地将所有药材包成一个大大的、方方正正的纸包,用细麻绳仔细捆好。他把药包推到卫戈面前,报出一个数字。
那数字,让卫戈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冰冷,沉重,如同一块巨石砸在心口。这还仅仅是第一副!
他沉默地从旧工装的内袋深处,摸出一个用旧手帕仔细包裹的小布包。解开手帕,里面是厚厚一沓码放整齐、带着体温的“大团结”。
他数出老掌柜报出的数目,一张一张,沉默地放在柜台上。崭新的纸币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淡淡的油墨气息,与满屋子的药香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老掌柜默默收起钱,没有再多看一眼卫戈,拿起柜台上的鸡毛掸子,开始慢悠悠地掸着药柜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卫戈将散发着浓郁药香的纸包紧紧抱在怀里。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面沉默的药柜,转身,高大的身影沉默地融入了门外喧嚣的人流和刺眼的阳光中。
大栅栏另一条更热闹的街巷口。
人流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旋涡。几个穿着蓝布工装或洗得发白军便服的男人蹲在墙根下,面前铺着几张旧报纸,报纸上零星摆着些东西:几枚颜色黯淡的旧铜钱,一把锈迹斑斑的旧锁头,甚至还有几本卷了边的旧书。
他们目光闪烁,警惕地扫视着过往的行人。这里是自发形成的、不成文的旧物小市,也是某些“来路不明”东西的集散地。
卫戈抱着药包,脚步沉稳地走过。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那些地摊上的杂物,没有半分停留。直到——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目光紧盯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上!
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裹着一件破旧的棉袄,缩在墙角的阴影里打盹。他面前的旧报纸上,胡乱堆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几个缺口的粗瓷碗,一把断了齿的木梳,几颗看不出颜色的玻璃珠子…而在这些垃圾的角落,压着一本封面几乎掉光、纸张发黄发脆的旧书。书页散乱,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竖排铅字和…几张被当作书签随意夹在书页里的、方方正正的、印着彩色图案的小纸片!
而且是好几张!
卫戈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前迈了两步,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那个打盹的干瘦老头。
老头被阴影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到眼前这个气息冰冷、帽檐压得很低的高大男人,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把面前那堆破烂往怀里拢了拢:“你…你干啥?”
卫戈没理他,直接蹲下身。他动作快得惊人,粗糙的手指精准地穿过那堆破碗烂梳,一把将角落里那本旧书和夹在里面的几张邮票一起抽了出来。
他的动作霸道,老头想阻拦,被卫戈冰冷的眼神一扫,顿时噤若寒蝉,缩回了手。
几张邮票纸张泛黄,边缘有些磨损,但图案清晰!一张是鲜艳的牡丹,一张是巍峨的长城,还有一张…是面值八分的“全国山河一片红”!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大脑如同精密的计算机,飞速调动着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邮票,八十年代初,收藏热,升值,尤其是那些错版、存世量少的…这张“一片红”…好像…好像是…
巨大的信息差带来的、本能的、对财富机遇的敏锐嗅觉,骤然唤醒。
“这个,”卫戈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刻意压制的急切,他扬了扬手中那几张邮票,目光冰冷地看向缩在墙角的干瘦老头,“多少钱?”
老头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精光。他打量着卫戈的穿着打扮,又看了看他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散发着药味的大纸包,心里飞快地打着算盘。
这破邮票…是他在废品站论斤称来的破烂里翻出来的,能值几个钱?但这人看起来好像很想要…
“这…这可是老物件!我祖上…”老头开始信口胡诌。
“少废话!”卫戈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使人感到实质般的压迫感,让老头后面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
卫戈直接从怀里掏出那个还没捂热的手帕小包,看也没看,从里面抽出两张“大团结”,啪地一声拍在老头面前的旧报纸上。
“够不够?”
二十块!
老头眼睛瞬间瞪圆了,呼吸都急促起来。他捡破烂一个月也赚不到这么多,他忙不迭地把那两张崭新的“大团结”抓在手里,生怕卫戈反悔,连连点头:“够!够!您拿走!都拿走!”
卫戈不再看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邮票从旧书页里取出来,用一张干净的旧报纸仔细包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然后,随手将那本破旧的书扔回老头摊上,抱着怀里沉甸甸的药包,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没有丝毫停留,迅速消失在喧嚣的人潮中。
只留下那个干瘦老头,攥着两张崭新的“大团结”,对着那本被扔回来的破书,兀自沉浸在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里。
夜幕初垂。
筒子楼狭窄的楼道里飘散着各家各户炒菜的油烟味。费明远的小单间内,药香比清晨更加浓郁。炉火重新燃起,那个豁口的旧砂锅在炉子上咕嘟作响,深褐色的药汁翻滚着,散发出混合着新药材的、更加醇厚复杂的苦涩气息。
费明远坐在炉火旁唯一的旧椅子上,腿上摊着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货币银行学》。破碎的眼镜片后,目光却有些飘忽,书页许久未曾翻动。他听着砂锅里药汁翻滚的声音,目光不时瞥向紧闭的房门。一整天了。卫戈杳无音信。
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终于响起。
门被推开,卫戈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和尘土气息走了进来。他怀里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郁药香的纸包,旧工装外套上沾着些不知在哪蹭的灰。
费明远抬起头,金丝边眼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眼神里满是审视和探寻。
卫戈没有看费明远,径直走到墙角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炉子旁,沉默地放下药包,将煎好的药汁倒进一个粗瓷碗里。动作沉稳、专注、刻板。
深褐色的药汁在碗里晃动,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
卫戈端着那碗滚烫的药,走到费明远面前,递了过去,同昨天一样依旧沉默。
费明远没伸手去接。他的眼神扫过卫戈沾着灰的外套,落在他脸上。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卫戈的眼睛,只露出紧抿的、描摹着疲惫线条的嘴角。他能感觉到卫戈身上那股尚未散尽的、属于市井喧嚣和某种…铜锈的气息。
“去哪了?”费明远平静的问道。
卫戈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将药碗又往前递了递,固执道:
“喝药。”
费明远看着卫戈帽檐阴影下那固执的、拒绝交流的侧脸,沉默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再问,伸出手,接过了那碗沉甸甸的药。
碗壁滚烫,药气熏人。
费明远端起碗,凑到唇边。苦涩至极的味道瞬间充斥了口腔,顺着喉咙一路灼烧下去。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将碗里滚烫的药汁一口一口咽下。每一次吞咽,都带着一种沉重的、混合着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滋味的苦涩。
卫戈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费明远皱着眉、艰难地吞咽着药汁。昏黄的炉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紧抿的嘴角,似乎也因那浓郁的苦涩而微微绷紧。
直到费明远喝下最后一口药,将空碗放在旁边的木板上。
卫戈才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般,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下来。他依旧没有看费明远,只是沉默地转身,拿起墙角挂着的破抹布,开始擦拭炉子旁溅落的药渍。动作有些用力,仿佛要将某些看不见的东西也一并擦去。
炉火噼啪,药香弥漫。
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药汁在碗底冷却的细微声响,和抹布摩擦炉壁时发出的、单调而沉闷的沙沙声。沉默如同冰冷的铁幕,横亘在两人之间。
药香是暖的,沉默却是刺骨的寒。
第113章 约法三章
筒子楼尽头的这间小屋,在深秋的夜晚像一座漂浮在喧嚣之上的孤岛。窗外远处城市的灯火流淌,映在糊着旧报纸挡风的窗棂上,晕开模糊而冰冷的光斑。
屋内,炉火早已熄灭,只留下铁皮炉子冰冷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压在费明远和卫戈的心头。
费明远坐在书桌旁唯一的那把旧椅子上。桌上摊开着几本厚重的英文期刊,一盏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身前一小片区域。
他手中捏着一支钢笔,笔尖悬在空白的稿纸上,许久未曾落下。眼镜片后的眼眸倒映着跳跃的灯焰和…桌角那份被揉皱又摊开、布满冰冷红叉的微观经济学推演稿。
卫戈则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盘腿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低垂着头,粗硬的短发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勾着倔强弧度的薄唇。
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外套随意地扔在脚边,仿佛卸下了一层沉重的壳。从大栅栏带回来的浓郁药香似乎还顽固地附着在衣料上,与这冰冷的沉默格格不入。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汽车鸣笛声,才能短暂地刺破这片令人窒息的静默,随即又被更深的沉寂吞噬。
费明远的目光终于从那份刺眼的推演稿上移开,缓缓抬起,落在墙角那个蜷缩的身影上。胸腔深处那熟悉的闷痛,似乎被这沉默和卫戈身上的疲惫感牵引着,又隐隐泛起。
他放下钢笔。钢笔落在桌面上,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嗒”,却在这死寂中震耳欲聋。
“卫戈。”费明远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卫戈依旧低着头,没有回应,只是撑在地上的手指猛地抠紧了冰冷的水泥地面。
费明远看着他的反应,目光深邃而复杂。他没有催促,只是停顿了片刻,让那声呼唤带来的震动在狭小的空间里缓缓沉淀。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清晰:
“我们…聊聊。”
这两个字落在卫戈耳中,重若千斤。
他抬起头,夜风吹过额前垂落的碎发,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底翻涌着惊愕、戒备、恐慌,还有…被强行压制的、浓烈的委屈和疲惫。
聊聊?聊什么?聊他如何在课堂上丢人现眼?聊他如何“急功近利”、“浮皮潦草”?还是聊他今天去了哪里?怀里抱着的药包花了多少钱?或者…聊他衣袋里那几张用二十块“巨款”换来的旧邮票?
巨大的压力挤压着卫戈的胸腔,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最终却只是从干涩的唇间挤出一个沙哑的单音:“…嗯。”
算是回应。
“约法三章。”
卫戈布满血丝的瞳孔盯着费明远,仿佛想从那平静的面容下看出这“约法三章”背后的雷霆万钧。
费明远迎视着他燃烧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不容置疑:
“第一,你做什么,可以。”
他刻意加重了“可以”两个字,如同打开了一道沉重的闸门。
“但,期末成绩,所有主课,必须是‘优’。”
“优”字出口,斩钉截铁,犹如磐石落地,是不容商榷的绝对标准!这是底线,是卫戈在知识战场上必须拿下的高地!
卫戈的呼吸粗重了几分,胸腔剧烈起伏。所有主课…优!这意味着他必须付出比现在多十倍、百倍的努力!意味着他必须把那些枯燥艰深的理论啃透、嚼碎!意味着他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
但他没有反驳,只是更加用力地咬紧了牙关,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压抑的“嗯”。
费明远的目光锐利如刀,继续道:
“第二,”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音色里满是穿透灵魂的审视和不容欺骗的严厉,
“不能背着我。”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卫戈的心上。
“你干什么,去哪里,见什么人,必须告诉我。”
这是信任的底线!是费明远能给予的最大让步,也是他必须掌控的安全阀!他不能再承受一次卫戈杳无音信、带着一身未知风险和铜臭气息归来的煎熬!
卫戈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抗拒!告诉他?告诉他,他像个小贩一样在邮市里逡巡?告诉他,他为了几块钱跟人讨价还价?告诉他,那些他可能根本看不上眼的“蝇头小利”?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剥光审视的难堪,让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额角的青筋因抗拒而暴起。
费明远将他的挣扎尽收眼底,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锐利逼人,形如锁链,牢牢锁住卫戈的灵魂:
“做不到?”
声音冰冷,透着“若做不到一切免谈”的决绝。
“做…得到!”卫戈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声音嘶哑破碎,蕴藏着一股屈辱的、被逼到墙角的狠劲。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了费明远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费明远看着卫戈低垂的头颅,微微颤抖的肩膀。他知道这承诺对卫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剥掉他那层孤狼般坚硬的外壳,将最不堪、最市侩的一面袒露在他面前。
这比要求他考“优”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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