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和锦帝直起身,又想到了方才在御书房的议事。
 原本他在派崔肆归和崔元嘉谁去幽崖关这事情上有些纠结,这下却突然决定了,道:“有福,传令,幽崖关让二皇子带人去,务必查清幽崖关有无阿芙蓉,以及幕后之人是否为云常国之人。”
 “至于文嬷嬷那儿……”和锦帝道,“死人的遗物早就付之一炬了,十几年前就丢了的东西,当时既然没找到,现在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丞相,这是在四殿下换下的衣服里找到的。”
 锁珠将手上东西递给沈原殷。
 是他的那枚玉佩。
 带着燥热的风从窗子里溜进来,吹动了玉佩上的穗子。
 沈原殷一顿,而后接过。
 崔肆归昨日换了衣裳,下人收拾的时候发现的玉佩,锁珠认出了这枚玉佩,便急忙送了过来。
 沈原殷接过玉佩,常年累积起来的习惯,让他又摩挲起了玉佩。
 原来崔肆归一直带在身上。
 “四殿下,四殿下……丞相现在有事。”
 书房外传来简然无奈的声音。
 “我有事想与沈大人商量,通报一下?”
 简然拦在门外,丞相说的是谁也不见,但他不清楚四殿下在不在这个范围之内。
 毕竟,四殿下与丞相昨日才共度了一晚。
 简然犹豫着道:“那行。”
 简然看着眼前四殿下诚恳的笑容,开门进入书房。
 沈原殷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声音,他搁下玉佩,道:“不见。”
 简然脚步一停,就要转身。
 却在这时,窗户处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声音。
 “这么冷漠么,沈大人。”
 崔肆归说完,单手撑着窗台,动作利索地翻了进来。
 “你那翻墙的癖好到底什么时候改的掉?”
 崔肆归一哂。
 他走至桌边,垂眼见到了玉佩,刚伸手欲取,沈原殷却将手罩在了玉佩之上,而后抬头,静静地望着他。
 沈原殷的眸光清冷,唇瓣水润,看起来就很好亲。
 崔肆归率先移开视线,道:“沈大人,真有事相商。”
 沈原殷抬手,示意简然和锁珠离开。
 “何事?”
 崔肆归靠坐在桌上,道;“我方才听舅舅说,你主张崔元嘉去幽崖关?”
 沈原殷靠在椅背,点头。
 崔肆归看着沈原殷脸上的那颗泪痣,心里痒痒,伸手指尖落在上面。
 不过才触碰一瞬,沈原殷便将崔肆归的手扇开了。
 崔肆归感受到了那柔软的触感,有些遗憾地收回手。
 “你到底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
 崔肆归摸着食指指尖,道:“为何不让我去?”
 沈原殷冷静道:“阿芙蓉的成瘾性很强,尹颂暂时还没研究出如何应对,你怎么去?”
 崔肆归笑了一声,问道:“沈大人这是在关心我?”
 谁关心你了?
 沈原殷冷笑一声。
 “上一世成安和幽崖关都没有发生过这事,也不知为何两世的轨迹竟然不同。”崔肆归道。
 “沈大人,我想借一点梅阁的人。”崔肆归俯下身,凑到沈原殷的鼻尖处。
 “我还是想再查一下文嬷嬷那里,我方才去找她了,她还是和前世一样,咬死不承认,只说自己不知道。”
 沈原殷道:“能查的梅阁已经查了,你再查也还是那些东西。”
 文嬷嬷打小就在宫中长大,平日里就干些给后宫敛尸的活。
 没有跟哪个主子走的很近,因为自小在宫中长大,也没有家人,师父也早早就去世了,平时为人也低调且沉默,更没什么人与她熟悉。
 崔肆归微眯着眼,道:“那一箱子的东西总不能凭空消失,她死死不张口,背后肯定有人堵着她的嘴。”
 崔肆归沉默一瞬,道:“先查了再说。”
 沈原殷抬眼看了他一眼,而后起身从身后的书架里拿出了一块牌子,递给了崔肆归。
 那牌子通身棕色,金边描框,上面没有刻字,只简简单单地用白色颜料勾勒了一枝腊梅,左下角盖着一个印章。
 “拿去吧。”
 崔肆归顺手接过牌子,指尖还不忘在沈原殷掌心处刮了一下。
 沈原殷收回手,睨了他一眼。
 “丞相,圣旨下来了。陛下下令让昭武县君和二皇子两日后便前往幽崖关。”简然在外面隔着门道。
 一辆简朴的马车从丞相府的侧门驶出来,轱辘轱辘地穿出巷子,往城门而去。
 日光穿过帘子照进马车,流淌在沈原殷的身上。
 他的头发简单地用发带绑着,几缕碎发自然垂落。青色的袖子搭在腿上,那枚玉佩再度系于腰间。
 崔肆归坐在沈原殷对面,支着头静静地看。
 沈原殷的眼睫很长,在阳光下投出的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的情绪,但眉眼之间又透出了几分的清冷疏离。
 那独一份属于沈原殷的清冷,却让人喜欢得紧。
 马车行驶之间带起微风,将沈原殷身上独有的那股带有冷意的香味吹拂至崔肆归的鼻尖。
 崔肆归鼻尖微动,轻嗅了几下,而后问道:
 “沈大人,我们此行去哪儿?”
 方才简然话说完后,沈原殷便叫简然准备了马车,只说要去郊外的庄子。
 崔肆归原以为沈原殷不会带上他,本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打算过会儿便走了,谁知沈原殷在跨出门时转头疑惑似的问道:“你不去?”
 去啊,当然要去。
 崔肆归闻言也没问去哪儿、去做什么,紧跟着便上了马车。
 之后又在马车上欣赏了好一会儿的沈大人,这时候才想起要问些什么。
 沈原殷抬眸看过来,日光的金辉洒进他的眸中,闪着细碎的光,仿佛像是流萤在轻轻振翅。
 那颗泪痣也像是被渡了一层暖光。
 沈原殷没瞒着他,道:“梅阁的人从成安带回来了几株阿芙蓉,尹颂在城外的别庄里试药性。”
 崔肆归问道:“崔元嘉在成安是不是浑水摸鱼混过去的?”
 “成安那些人莫名其妙两天内死完了,你觉得呢?”沈原殷反问道。
 崔肆归闻言皱眉道:“那幽崖关交给崔元嘉,不是会更乱么?”
 “尹颂在研究怎么处理了,如果真是云常国背地里做的事,崔元嘉只知道阿芙蓉的样子和作用,他顶多去起一个控制百姓的作用,再多不过找一找幽崖关内有没有阿芙蓉的影子。”
 沈原殷道:“梅阁知道成安何处种植了阿芙蓉,已经派人再去成安摘取更多的阿芙蓉回来。”
 “尹颂昨日便说了有些进展,先让崔元嘉去幽崖关,待知道应该如何解决阿芙蓉之后,再安排信得过的人去幽崖关即可。”
 崔肆归追问道:“谁去?”
 “到时再说。”
 沈原殷低着头,手扶着额角,阖上了眼。
 崔肆归沉默几瞬,又道:“沈大人,我想去。”
 沈原殷没理崔肆归,他闭着眼,就像是睡着了。
 可崔肆归知道他没有睡着,他的呼吸节奏没有变化,只是闭眼假寐罢了。
 “云常国的太子永不好对付,阿芙蓉是上一世未曾出现过的事情,说不定云常国开战时间也会和上一世有误差。”
 “太子永心狠手辣,做事极端,我有上一世的经验,我去是最合理的。”崔肆归道。
 “那也得等到快开战的时候,现在崔元嘉去幽崖关,他不回来,等真开战的时候,边关只需要一个皇子在即可,他便会顺理成章的留在边关,而你没有借口过去。”沈原殷道。
 崔肆归道:“所以这次不能让崔元嘉过去。”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沈原殷突然转移话题问道。
 沈原殷睁开眼,透过帘子看向外面,道:“和锦帝虽一开始说的是想一想,但他的态度明显是偏向于你的,因为在他眼里这是个立功的机会,而近来他又颇喜欢你。”
 “崔元嘉看着就不想去幽崖关,所以他也不可能去和锦帝面前自荐。”
 “你最近在和锦帝面前刷的存在感也挺多的,那他为什么会在短短时间内就临时变卦,放弃了你而选了崔元嘉呢?”
 沈原殷视线移动,落在了崔肆归的眼中。
 从御书房议事,到和锦帝下旨。
 期间不过半天不到。
 是什么让和锦帝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突然就不想让崔肆归去“立功”了呢?
 沈原殷平静地看着他,心里大致已经有了数,道:“是你做了什么,让他不再那么信任你。”
 崔肆归脸色一沉。
 “……文嬷嬷。”
 上一世他虽然也查到了文嬷嬷,但因为没有发生过阿芙蓉的事情,边关也没有提前有异常,大萧便没有这时候要派人去幽崖关。
 但这一世这三件事闯在了一起。
 和锦帝会是因为文嬷嬷这件事而改变了态度么?
 崔肆归道:“我进宫的时候,是直接去的敬事房,没有收拾踪迹。”
 所以也很容易被人查到他找了文嬷嬷。
 “难道我母妃被下毒的事情与和锦帝有关?”
 “也不一定,”沈原殷道,“和锦帝极为厌恶淑妃,可能只是单纯想到了让他厌恶的那件事,所以连坐了你。”
 崔肆归问道:“和锦帝厌恶我母妃的真正原因,一直没人知晓么?”
 沈原殷道:“传言原因有许多种,说不定其中就藏有真相。”
 沈原殷说完便继续阖上眼,崔肆归思索着这件事。
 这么多年了,和锦帝不见得会一直记得这件事,文嬷嬷只是个小人物,如果文嬷嬷听命于和锦帝,只有可能是文嬷嬷去找了和锦帝。
 一个嬷嬷的行踪,那就好查多了。
 但是淑妃被下毒的事情真的是与和锦帝有关么?
 他想要一个后妃死,用得着这么隐秘么,还要把痕迹甩给皇后,有必要么?
 而和锦帝大费周章要淑妃生前喜爱的东西,又有什么必要?
 就算最后查出来文嬷嬷的确听命于和锦帝,但这并不能代表是和锦帝毒害了淑妃。
 而且……而且……不对。
 崔肆归猛然抬头。
 一开始明明是在谈谁去幽崖关的事儿,怎么就突然转移话题到这事上了?
 “沈大人?”
 “沈大人?”崔肆归唤道。
 沈原殷没搭理他,崔肆归本着“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的理念,一点点挪到了沈原殷的身旁。
 他抬手轻轻扯了扯沈原殷的衣袖。
 沈原殷拽了回去。
 崔肆归再次唤道:“沈大人?”
 沈原殷还是没理他。
 金光漫洒,笼罩在沈原殷的身上。
 崔肆归看着眼前的沈原殷,他的眼皮闭上,睫毛轻颤。
 崔肆归凑过去,伸手挑过沈原殷的睫毛。
 沈原殷咻地睁眼,迎面撞上崔肆归俊朗的面容。
 他“啪”地拍开崔肆归的手,有些不耐烦地道:“你很烦,你知不知道?”
 崔肆归收回了一只手,另一只手却还再拉着沈原殷的袖子,笑着道:“沈大人,刚才还没说完呢,我知道你有办法,就让我去幽崖关吧。”
 沈原殷道:“去也不是这个时候。”
 崔肆归还盯着他,沈原殷半晌后道:“等尹颂研究出结果再说。”
 “沈大人,你是不是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
 沈原殷彻底不搭理崔肆归了。
 他再度闭眼,崔肆归还在耳边不停地说着话。
 阳光照在脸上带来暖意,微风拂过他的碎发。
 沈原殷听着耳边传来的聒噪声,以及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的声音,混着不停鸣叫的蝉鸣声,和店铺小贩的吆喝声。
 如此吵闹,竟不觉得烦躁,心还平静下来。
 困意涌上来,他竟真的睡着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崔肆归早已安静了下来,马车也已快到别庄。
 崔肆归一直盯着他看,在沈原殷睁眼的第一时间便发现了,殷勤地捧了一杯茶过去。
 沈原殷尝了一口。
 苦涩又寡淡。
 一如既往的难喝,这手艺一点没变。
 “又是你泡的,”沈原殷放下杯子,道,“别再来糟蹋我的茶。”
 “沈大人。”崔肆归再次唤道。
 “做什么?”沈原殷刚醒来,还不甚清醒,便答了一声。
 崔肆归凑上来,迅速地轻啄了一下。
 还不等沈原殷反应过来,崔肆归又抱住了他。
 崔肆归嘴唇靠在沈原殷的耳边,他轻咬了一下,道:“沈大人,我心悦你。”
 “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个拥抱轻柔,沈原殷觉得耳垂一疼,随后湿黏的感觉附于耳垂,是被崔肆归舔了一下,紧接着,他便听见了这两句话。
 马车的速度开始渐渐减缓。
 沈原殷轻推开崔肆归,单手附上崔肆归的右脸,轻轻拍了几下,弯着眉眼道:“喜欢我啊?”
 马儿一声嘶叫,马车彻底停下来。
 “丞相,到别庄了。”简然在外道。
 马车内,崔肆归只听见沈原殷继续说道。
 “那你继续喜欢着吧。”
 留下这句话,沈原殷一撩衣袖,起身下了马车。
 脸上的触感像是一阵风般轻盈。
 崔肆归捂着脸一笑,随后跳下马车跟了上去。
 尹颂蹲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脸上都胡茬,眼里带着血丝,看起来憔悴得不行。
 尹颂蹲着似乎都要睡着,眼睛不停一睁一合、一睁一合,直到听见许多脚步声临近,他才彻底睁开眼。
 他起身,抬手揉了揉眼睛,开门见山地道:“将阿芙蓉的果实切开之后流出来的乳汁晾干,可以得到棕黑色的膏状物质。将其混入人的汤药饭食之中,慢慢的将可使人成瘾。”
 “因为阿芙蓉的量不多,所以只在两个死囚身上试用了。”
 “一开始会变得亢奋,放松,应该是愉悦的;之后会使人成瘾,断了就不行,一旦断了阿芙蓉就会变得狂躁不安,且伴随着身体快速消瘦、失眠、腹泻、身体异常疼痛诸如此类。”
 尹颂道:“成安那些人身上还会发黑溃烂,可能是到后期的一个症状,目前那两个死囚身上还没有出现这些,但观脉象,他们的身体在日渐虚弱。”
 “我这段时间日夜不分,还剩一箱书就快把能搜刮到的古书都翻遍了,还是没能找到有阿芙蓉相关记载的。”
 尹颂打了个哈欠,听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目前只有那本名为奇奇怪怪的书上有记载,但在那上面没说得很具体,也没有记载这些人该怎么恢复原样。”
 他们一路往里走,直到到了一个院子。
 两名侍卫收在门口,见到他们过来便打开了上着锁的房门。
 “得小心点儿,有个死囚断了药,竟然还带有攻击性。”尹颂叮嘱道。
 里面漆黑一片,侍卫将灯盏一座座点亮。
 沈原殷踏进屋内,目光快速扫视了周围。
 里面空间不小,两边床上分别用铁链锁着两个人。
 他们刚一进来,左边便传来铁链的动静。
 “啊啊啊啊啊痒!痒!痒啊——!”
 那人疯狂地拽着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隔了一会儿,他终于意识到铁链挣脱不开,又开始用头不停往墙上撞,直到额头渗血也没有停下,还在疯狂地撞墙。
 侍卫见此连忙上前,避开那人四处乱舞的四肢,将其压在床上,用铁链将那人的四肢束缚住。
 那人的脸色青黑,发丝枯燥,身体异常的瘦,几乎可以见骨。
 另外一个人神情涣散,恹恹地躺着,听见有人进来也不为所动。
 尹颂努努嘴道:“左边那人是断了阿芙蓉,右边那人每日都在提供阿芙蓉。”
 那人锁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嘴里不停的发出嘶吼声,以及听不明白的话。
 忽然,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尿骚味。
 “哦对,断了阿芙蓉还会漏尿。”尹颂补充道。
 沈原殷转身走出去,身后的人也跟着出来了。
 房门再次被侍卫关上,将里面的噪声锁在其中。
 尹颂双手合住,道:“大概就是这样,待我将最后那一箱古书翻完,试试还能不能找到有阿芙蓉相关记载的,最好是能找到解决办法。”
 沈原殷此行过来,就是为了看一下那几个死囚。
 目的已经达到,他便准备离开了。
 太阳挂在西边,橙黄的夕阳浮现在天空上,将云层染红,还有寥寥几抹金色。
 马车掉头,原路返回。
 “狄府还有一些药书,我让舅舅带去丞相府吧?”崔肆归道。
 沈原殷闻言看了一眼他,问道:“狄府武将世家,还有药书?”
 “嗯,”崔肆归解释道,“我听舅舅说的,他说我母妃久病成医,从小喜欢看各方各面的书,在医术上也有些造诣。”
 “拿过来吧。”
 久久,崔肆归问道:“成安……也是如此?”
 沈原殷道:“差不多吧,信上是这样说的。”
 沈原殷揉了揉眉心,道:“幽崖关的事情你先不要掺和,再叮嘱一下昭武县君,不要过多关注崔元嘉调查阿芙蓉的事情,只盯着不要让崔元嘉罔顾人命即可,到时候尹颂找到办法后,再传信去幽崖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