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哀声求饶,陈清利弊,只盼那位仙人留他们一命——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是仙人冰冷的眼眸:
 “你们以子民献祭,肆意掠夺他们气运时,可曾在意过他们生死?”
 ——姬断雪没想到自己带兵从皇宫密道杀来,会撞见这样的一幕。
 朗朗晴空之下,乌发白衫的仙人临空而立,抬指一点,裁断生死。
 耀国国君,宁王,还有几个陌生的修仙者如草芥倒地,生前未留下什么英名,好在死后也没流血染脏皇宫殿前长阶。
 半空中的仙人投来轻淡一瞥,姬断雪抬手示意身后士兵勿动,向高空重重抱拳:“仙人,我名姬断雪,耀国守边之将,来救我父亲。”
 “父亲因发现皇宫阵法,被他们扣上叛国罪名,姬家守边境百年,能战死,不能受辱而死。”
 她的话语铿锵有力,身后那些铁甲士兵握紧刀剑,面对仙人而脊背未弯。
 沉墨清凝望那双似曾相识的眉眼,想起了曾经的长耀宗大师姐与他对练时,长剑出鞘的模样。
 仙人许久未曾回应,姬断雪神情不避,亦未弯腰。
 而后,她看见那位仙人的宽袖轻轻一动,似有清风拂面,一瓶丹药已出现在她面前。
 姬断雪毫不犹豫地接住丹药,朗笑一声:“谢仙人!”
 她再抬眼,只见皇宫上方碧空如洗,惠风和畅,何来仙人?
 耀国皇城边境,沉墨清抱着轻拱他的小毛绒球刚落地,就有一道璀璨金光自天而降,披落他身。
 苍舜立刻抬头,看见金光毫无阻碍地融入沉墨清身体,他周身的气息顷刻改变,染上了浩然的大道气息。
 天降功德!
 ——修真界传言,世间行大善者,皆有功德加身,是为天赐。
 苍舜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伸手扒拉沉墨清的袖子,跳到他肩上,用绒毛蹭蹭他的脸:【就算是我,也许久未见天降功德了】
 沉墨清同样有些意外,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
 天谴之后,天道受世间法则所限,短时间内无法再干涉人间,自然也无法阻止功德降下——所以,他才收到第一份迟来的功德。
 昔日镇魔渊,皆未曾得到的功德。
 沉墨清微微笑了起来,摸摸脸边活泼的小毛绒球。
 功德加身,不仅有助于修行,更孕育出了一份玄妙的大道感应——多少修士终其一生,也未能修出大道气息。
 借此天地馈赠,他的境界松动,已可冲击化神!
 【要在这里突破?】苍舜道,【还是回你的故乡?】
 化神诞生,会有一场澎湃灵气回落天地,滋养一州。所以,每个元婴大圆满临突破之际,都会细心挑选闭关之地。
 “无妨,我早就没有故乡了。”
 沉墨清抱起雪白小兽,一步跨出,已出现在耀国与另一国的交界之地。
 从天上俯瞰大地,一条浩浩大江向东奔涌,两岸青山巍峨起伏,生机盎然。
 ——然而,山川河流,却不见多少灵力。
 上古时代,魔渊降临,长耀宗三千修士力抗魔渊,为天下苍生战死。
 长耀宗所在的那块大陆耗干了全部灵力,坠落为下州,不知多少万年过去,沉寂的青月州,再没出过一位元婴修士。
 沉墨清俯视这方山河人间,眼眸有明光烈烈,仿若映出了一座大宗的余火。
 “此地于我有大恩,今日,我便回馈此方天地一番大道灵气。”
 缥缈若仙人之音,传遍青月一州。
 耀国邻国的一座宗门,山林震动,群鸟飞起,宗门弟子震惊地发现一道身影破空而出,悬立他们上方——竟是宗门闭关几十年的金丹老祖!
 这位长明宗的太上长老白发苍苍,一双锐利眼眸穿透长空:“元婴大圆满……有位半步化神,要在我青月州突破了!”
 他的眼中有震惊,激动,不可置信,身躯微微颤动,竟喜极而泣:“仙人大恩大德,庇护我青月州万万生灵!”
 “全体宗门弟子,随我来!”
 微风吹动雪白绒毛,苍舜一下一下轻甩尾巴,凝望那道就在眼前的身影,感知到一位金丹巅峰领宗门弟子而来,降落在百丈之外,也并不在意。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今日在此地突破化神,日后的青月州修士皆会有一番全新面貌。
 江潮起伏,松涛翻涌,巍巍青山之间,白衫如雪的年轻修士闭目静坐,眉心燃起一簇金芒,宛若太初混沌,第一缕照亮世间的长光。
 大日之下,浩江之上,唯见此人,唯闻其声!
 哪怕相隔百丈,长明宗众人亦被这样壮阔的大道气息震撼当场,久久无法回神。直到他们老祖一声怒喝,才纷纷反应过来,盘坐调息,承接那位元婴大能馈赠的澎湃灵雨。
 太阳缓缓西沉,皓月铺满夜空,白昼与黑夜轮转,不知多少时日流逝。
 眉间金芒灼灼,愈燃愈盛,始终闭目长凝的沉墨清忽而睁眼。
 大江怒嗥,激起百尺浪头,千峰林啸,青山亦为之撼动!
 功德披身,大道通途!天地灵气,化为我用!
 这一刹那,天地之间不见日月,不分白昼黑夜,更不见青山碧江,世间唯有二色,仅剩二色——杀伐森寒的漆黑,与生机盎然的金黄!
 金芒勾勒乌墨,铺开极尽绚烂的乌金两色,绘就一笔壮阔山河,白衫修士就如同这方山河之主,一步踏出——
 气撼山河,声通大道!
 昔日九千州天骄第一人,今日由元婴大圆满——重归化神!
 苍舜嘴角扬起,听见了百尺外,一众天明宗修士的高声欢呼。
 “……”
 重归化神,万籁皆寂,静默无声。
 沉墨清静静地望向前方,此刻的人间在他眼中已非昔日之貌,而是由一条条灵力脉络构建的虚线空间。
 那缥缈淡薄的灵脉空间里,出现了一道道身影,或站或坐,或抱胸或叉腰,姿态各不相同,面容也已模糊——
 但他记得他们。
 长耀宗,三千英灵,一一在目。
 “小师弟,你来得也太慢了!”
 有人声音朗朗,依稀是当年的四师兄。
 有人挥手,只是含笑而望,静默无声。
 “小师弟,辛苦了。”
 一道清越女声响起,大师姐越众而出,拍了拍他的肩膀。
 许多双眼眸在此刻对望,一眼已是万年光阴。
 沉墨清也缓缓笑了。
 他说:“去吧。”
 去入轮回,去重归此世,去——再走一趟这人间大道。
 远行离散之人,终会重逢。
 江潮汹涌,林浪呼啸,山峦震动,澎湃灵气充盈每一方山河人间,铺满广阔长空,游荡无边大地。
 天明宗老祖深深呼吸,感知着四面八方汪洋不绝的灵气,衣袍之下每一寸皮肤皆在颤动。
 “我青月州……果真多了一位化神……”
 “几千年了,师祖曾说,青月州缺乏灵力,注定不可能诞生元婴之上的修士,这样的诅咒,已持续了不知多少千年……”
 “从今日起,我青月州弟子皆有机会突破元婴,甚至再向上攀登!”
 他的目光激动不已,望见一袭月白衣衫落至自己面前,怀抱一团雪白小兽,立刻弯腰,领宗门众人行了大礼。
 “见过仙人!”
 沉墨清微微侧身,避开这一礼,望着那位苍老的金丹老祖,平和道:“青月州灵气干涸,为何还在此地?”
 老祖恭敬拱手:“纵然天高海阔,家园在此,我等修士微不足道,亦想留守家园,献一分绵薄之力。”
 “仙人于我青月州有大恩,我等小辈愿为仙人立碑立庙,受青月州香火,万年供奉!”
 怀中的小毛绒球忽然噗噗笑了起来,绒毛一抖一抖,大概是想到了身边人被雕刻成石像立在庙里的样子,沉墨清垂眼,敲一下那毛绒脑壳。
 “不必了,”他淡然地看着捂住脑壳的小毛绒球,道,“耀国月家,与我有故。”
 天明宗老祖会意,立刻应道:“仙人放心!我们定会照拂好月家,保他们岁岁无忧!若月家后人有修行资质者,无论根骨高低,皆是我们天明宗内门弟子!”
 “天明宗?”听到这个名字,沉墨清微微笑了起来,“你们守护此州多年,这道玉简便为馈赠,宗内无论内外门弟子,皆有资格领悟。”
 仙人笑语,手指轻点,一道玉简浮空,天明宗老祖双手捧起,瞳孔一震。
 好澎湃至深的符道造诣!还有数道高品符箓符文!
 他激动抬首,却见一条碧江过万山,那白衫仙人和他的雪白小妖,皆随清风而去。
 “……谢仙人大恩!”
 天明宗老祖仰望长空,深深一拜,半晌后才缓缓转身:“你们可记得仙人之言?从今日起,仙人之话就是我宗门铁律,凡宗门弟子皆要遵循!”
 “是!弟子领命!”
 “今日过后,便寻一风水宝地,为仙人立碑造庙。”
 天明宗老祖又交待了几句,看向其中一位弟子,笑着伸手:“你过来。”
 那年轻弟子快步上前,伸手要扶住老祖,他摆摆手,掌心落在对方头顶。
 刹那间,无数灵力灌注而下,年轻弟子一瞬睁大了眼睛:“老祖——”
 “老祖?!”
 其他宗门弟子也震惊上前,只见他们的老祖淡淡抬起一只手,示意众人别动,另一只手依然落在那个弟子头顶,为她继续灌输灵力。
 “我闭关百年,未能突破元婴,这两日,其实就是寿尽之时……”
 他缓缓笑着,有些遗憾怅然,又带着几分希冀,凝望面前的年轻弟子。
 “你是我天明宗资质最优秀的弟子,曾经中州大宗要带你走,你不愿,说要留在故土……今日沐浴仙人灵气,再得我一身修为,你便是新的金丹巅峰,如此年轻,来日通途,必能突破元婴。”
 那年轻弟子听着这谆谆教诲,已和其他宗门弟子一样,泪流满面,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一身修为皆化为流水,汇向新的溪流。天明宗老祖转身,面朝奔涌而去的大江,喃喃低语:“我青月州……终于也有元婴大能……终于能突破千年来的天地桎梏,终有未来……”
 “师祖,师父,徒儿幸不辱命……”
 他含笑闭目,竟是当场坐化,溘然长逝。
 得他真传的年轻弟子眼含热泪,一言不发,领宗门众人跪地长拜。
 青山无言,飞鸟绕林,终上长空。
 青月州边境,沉墨清回首静望,掌心拂上怀中一团毛绒。
 “走吧。”
 雪白小兽轻蹭他的掌心,尾巴一甩——
 黑发飘扬的俊美男人出现在他身边,发间银饰闪过微光,牵起他的手,笑道:“好。”
 沉墨清默默地看着这只随地大小变的妖皇,瞥了眼两人十指交扣的手,心道,他似乎越来越熟练了。
 苍舜笑眯眯地晃晃他的手,贴近一点:“我们——”
 “——道友,请留步。”
 一道低沉的声音,突兀响起。
 飞鸢振开巨翼, 划过滚滚层云。万丈高空,唯见雪白云海翻滚,一轮金日高悬。
 飞鸢雅间, 松香袅袅,年轻修士垂眼, 看着指间一块玉牌。
 毫无瑕疵的云山玉,其上雕刻特殊家纹, 环绕凤凰尾羽——落梧州,楚家的家族令牌。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盖住那块玉牌:“不准看!”
 沉墨清抬眼,俊美张扬的黑发男人望着他, 把那块玉牌从他手里抢走了。
 还要理直气壮地说:“你都盯着看了一盏茶了!”
 一块别人的破牌子, 有什么好看的。进屋大半天, 都不看他了。
 妖皇嘀嘀咕咕的,低头贴上年轻人族的脸庞, 一声不吭地蹭蹭他的脸。
 多看看我。
 沉墨清心道:怎么如此黏人。
 淡定地抬手,摸摸这只妖皇脑袋:“我只是在想事情。”
 苍舜“噢”了一声, 又拉下他的手, 贴着掌心蹭一蹭。
 那也多看看我。
 沉墨清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
 ……是很好看。
 因为离得近,他能清楚地看见那双锋锐的赤色眼眸,专注无暇,深深映出自己的影子。
 沉墨清对视片刻。
 淡然地移开目光。
 苍舜:“?”
 为什么又不看他了!
 妖皇又开始嗷嗷的, 扑通一声, 变成一只雪白的小毛绒球,跳到年轻人族腿上。
 毛茸茸地转了一圈,毛茸茸地昂起小脑袋。
 “咪!”
 叫得很大声。
 沉墨清的目光绕回了这只摇摇尾巴的小毛绒球的身上,眼尾微弯, 落下掌心,覆住这团软乎乎的雪白绒毛。
 不久前,青月州边境,他和苍舜正要离开,被一位突然出现的炼虚初期拦住了去路。
 青月州千年未有元婴,此刻却多了一位炼虚——见到那人的第一眼,沉墨清就猜出他和月家有关,应当就是那位在月家留下灵眼之人。
 后来也如他所料,对面的炼虚初期上来便自报家门,姓楚名不渡。
 九千州楚姓之人多如泥沙,叫楚不渡者亦不再少数,然而,炼虚期的楚不渡只有一人——一千上州之一的落梧州,楚家少家主。
 落梧楚家,传承万年的古老世家,其先祖曾是一位渡劫巅峰,半步飞升,却不如金乌宗的太上长老凌万空那般幸运——同是渡劫失败,凌万空捡回半条性命,修为跌落大乘巅峰。楚家先祖则在天劫中陨落,临死之际为楚家留下一道真意,庇护万年。
 落梧州,青月州,显赫上州与无名下州。落梧州地位超然的楚家少家主出现在这里已是匪夷所思,更让人意外的是,他自称是寻找分散多年的妻女而来。
 “吾妻名月念夕,吾女名月照霜。”楚不渡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却是满脸颓然。
 “当年我游历九千州,无意间经过此地,与月娘相恋,诞下霜儿,原本打算带她们回家,谁料收到太上长老急报,家中遇难,敌对家族联合世家围攻,情急之下只能让妻女先留在家乡,我独自返家。”
 “没想到我的行踪泄露,刚到落梧州便有合体前来截杀,重伤之下虽保得一命,却也修为跌落,甚至失去了记忆……”
 “冒昧打断,”沉墨清平静道,“少家主为何不早将她们接回家?”
 楚不渡闻言,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痛:“这也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情……”
 “月娘没有修行资质,也不愿去上州的修仙世家,最开始,我想着凡人寿命短暂,我留在青月州陪她一生也无妨,后来我才看清自己的本心,还是想长长久久地和她在一起……若我能早意识到这一点,也不至于妻离女散……”
 后来,受伤失忆的他在隔壁州边境徘徊了足足十九年,直到被家族发现,恢复记忆的第一时间就赶了回来,却已物是人非。
 楚不渡重重抹了把脸,露出一双血丝泛红的眼睛:“敢问道友,霜儿她……”
 沉墨清不语,直到楚不渡再掏出数样东西,证明了自己的确是月照霜父亲,才开口道:“少家主已经知道答案了。”
 楚不渡身躯剧颤,退了一步,两步,直到第三步才能勉强站稳,脸色灰败,喉结滚动,像是强咽了一口血。
 沉墨清抬手,一缕微风托住楚不渡颤抖的身躯。
 “乌皓已死,我来这里也是受月小姐嘱托,她心愿已了,已入轮回。少家主,还请节哀顺便。”
 “……多谢。”
 直到半晌后,楚不渡才再次开口,嗓音沙哑如铁砂磨砺,眼神陡然阴狠:“那乌皓老贼葬身何处,是否有尸骨!”
 “青鸾州,神魂俱灭,尸骨全无。”
 “可惜了!让他死得如此安生!”
 楚不渡牙关紧咬,深呼几口气,才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
 “我还要留在青月州,陪月娘料理剩下之事……说句没有得罪意思的话,道友像是散修,此物赠你,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楚家贵客,凭此令牌,在楚家见你如见我,享受一切修炼资源。”
 原本沉墨清并不打算接下那玉牌,但听见那位楚少家主又说了一句——上州已经决定,五年后,九千州争流大赛将开启,由天枢宗主持,地点就在九垓州。
 九千州争流大赛,百年一度的修真大比,各州天骄,万舸争流——原本数年前就要开启,因为突然爆发的魔渊一战才被迫推迟。
 届时,无论是上州还是下州,三百五十岁以内、实力达标的年轻天骄皆有资格参与此次大比。但,一千上州掌握着大部分名额,两千中州所得的少量名额都被一些上宗安排在中州的分属宗门垄断,外宗弟子、寻常散修连争夺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六千下州。
 “此次修真大比非同寻常,是魔渊之战后各宗门修身养息数年,众天骄第一次大展身手的机会,光是名额的竞争就异常激烈,若无世家大宗推荐,纵然道友实力非凡,也难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