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了一会,看看沉墨清苍白的侧脸,又不高兴了,蔫蔫地趴成一大坨,尾巴也耷拉在了地上。
 下一刻,妖皇忽然肌肉绷紧。
 ……又出现了。
 胸腔仿佛钻入了一根荆棘,直抵心脏,让心口泛起一阵尖锐刺痛。
 这段时间偶尔会出现的心脏刺痛,越来越无法忽视。
 苍舜下意识瞄了眼沉墨清,见他依然闭着眼睛,悄悄松了口气,落地无声地来到石洞一侧。
 灿亮的妖纹盘旋萦绕,化作一口熔炉,无数世间罕见的天材地宝投入炉中,皆成了辅料——只为熔铸一把未成之剑。
 剑藏铁胎里,尚未出鞘惊世。
 苍舜抬手,一滴心头血飞出,坠入熔炉,融于剑胎之中。
 天下第二的名剑尘芥,是以世间极为罕见的仙铁铸成,九千州上万年来只出过这么一块,举世难寻。
 妖皇的皮毛已是天地至宝,心头血虽然逊于万年唯一的仙铁,但世间万千灵物,亦无能与之比较。
 他要为这个人造出一把最好的剑。
 他亲手打造的剑。
 妖皇又回到闭目静坐的年轻人族身边,趴了下来,尾巴轻轻绕过那纤细的腰。
 心脏不疼了。
 于是打了个滚,落下一地毛毛,有不少都粘在了沉墨清的衣摆间。
 毛茸茸的雪白妖兽一声不吭地盯着满地的掉毛,目光默默上移,又落在了沉墨清搭在膝间的修长手指上。
 圆溜溜的妖瞳一眨不眨,凑近了一点。
 他好久没摸我了。
 妖皇头顶的兽耳微微耷拉了下来,脑袋低垂,又往前凑了一些,几乎要挨到那修长手指。
 头顶并没有落下一只带着淡淡香气的手,和以前一样温柔地抚摸他。
 “……”
 绒毛有些乱糟糟的妖皇又趴在了地上。
 想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听见那些只对他说的好听的话。
 他会等着他的,两个月,三个月,一年,五年……又或者,五千年。
 昏暗的山洞里,一双红宝石般的妖瞳静静亮起,庞大而美丽的雪白妖兽和以往一样,孤零零地守候起了他的人族。
 楚家一处灵眼,近来常为楚家人谈论的话题。
 三年前,少家主邀一对贵客来此, 借灵眼修炼。楚家富饶一州,拥有不知多少灵眼, 这本没什么。
 真正让他们热于讨论的是那位人族修士闭关三年,他的妖族道侣竟然寸步不离地守了三年, 一步未出闭关的山洞——感情深厚至此,实在令人艳羡。
 家主夫人有令,无关人等不得打扰贵客,尽管如此, 还是时不时有楚家弟子慕名前往——被灵眼附近的结界挡住, 无法进入, 便在外沿转一转,美其名曰沾沾桃花运。
 渐渐的, 那片灵眼竟隐隐成了楚家年轻一代弟子的恋情圣地,常有一对两对的小年轻结伴前往, 在附近逗留观赏。
 楚山楚水兄妹也经常悄悄跑过去, 他们不被外层结界阻拦,可以进到灵眼之内,隔得远远地望一望——
 偶尔,他们会望见一只守在石壁洞口的雪白妖兽, 孤零零地在山洞边缘刨啊刨, 装饰他和他的人族暂住的小窝。
 干净整齐的山洞内,妖皇今日的心情非常好。
 他能感觉到,这几月他的人族状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周身气息亦在节节攀升——看来, 离彻底重塑根骨,只差最后几步。
 斩我诀,斩却自我,涅槃重生,本就是一场漫长新生。三年弹指而过,他的人族已算进度神速,一日千里。
 苍舜开心地用绒毛蹭蹭静坐不动的沉墨清,又来到剑炉前。
 一柄苍青染金的长剑悬于剑炉,雪中青竹般笔直挺拔,三年来不间断的熔炼已然磨砺出锋芒。
 苍舜抬手,一滴心头血没入长剑,锋锐剑身泛起一层青金寒芒,稳固凝实。
 原本铸就这样一柄惊世之剑需要更漫长的时光,但,砸下的无数天材地宝已完全弥补了时间的欠缺,妖皇三年来的心头血,更是令这柄剑还未铸成便已有大道之辉。
 苍舜两步回到沉墨清身边,围着他溜溜达达。
 快好了。
 也许是大道之意,长剑炼成之日和他的人族闭关结束的时间差不多,一看就是天生一对。
 苦修多日,不知岁月流转。
 灵海之内,沉墨清的神识伤痕累累,终于支撑不住,破碎为万千碎片——又缓缓聚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片一片地凝结在一起。
 这样的过程早已不知重复多少万遍,日复一日千锤百炼,鲜血淋漓,磨出一条血染的大道。
 血红长阶就在脚下,沉墨清仰首,重重踏出最后一步。
 斩却自我,涅槃重归!
 ——斩我诀,十轮大圆满!
 灵海沸腾,掀起惊涛骇浪,金色之海再度汪洋呼啸,充盈每一寸灵府。
 跨入化神后,他的灵海只是表面泛着一层金芒,而现在,整个灵海皆变成灿烂的金色,宛若融化的流金,翻涌之间,更充盈着澎湃的大道气息。
 此后修行如得天道相助,直接站在天地大道上飞奔,一日何止千万里。玉百留下的四道剑气也早就在一次次破碎重凝的过程中被彻底磨去,甚至无需借助枯木回春令。
 昔日斩断九道根骨之地,一根崭新的金色枝丫破灵海而出,沐浴金芒,向上攀长,如一柄直指上苍的利剑。
 沉墨清静静落在灵海之上,垂眸凝望。
 金色枝丫飞速攀长,很快便有一人之高,簌簌抖动着,绽开第二根枝丫——
 随后,第三根!第四根!
 枝丫不断向上蔓延,从一开始孤零零的幼苗变得繁盛茂密,直至撑开一片金黄灿烂的穹顶。
 十二道根骨交织为璀璨的黄金之树,生长于灵海之上,参天蔽日,洒下一片金辉光雨。
 那是九千州年轻一代的第一剑修——光耀天地的剑意大道!
 沉墨清轻轻地笑了。
 “好久不见。”
 昔年的剑道根骨尽数重归灵海,他的符阵两道造诣皆在,此后修行,天高海阔,条条皆是大道!
 大地震颤,沙漠卷起狂风,咆哮不已。
 苍舜走出山洞,眸底明光灼灼,凝望一人。
 那道修长身影踏立高空,乌发飞扬,红衣猎猎,任由沙尘漫天而岿然不动,宛若一株沐血青竹。
 大道之气自天上奔流而来,天地灵力汇聚一处,璀璨金光破云而出,洒落长空,为登高的年轻修士凝成一具无暇金身!
 他缓缓睁开金芒灿烂的眼眸,俯视这方山河人间,修长手指微抬:“来。”
 剑声先起,贯通天地,一剑穿石而出,如流星划开夜幕的炽热尾焰,燃灼于沉墨清指间。
 他握住剑柄,炽烈外放的剑光在这一刻收敛,苍青凝金的长剑微微嗡鸣,温顺地俯首于他的掌心之下——灵剑顷刻认主!
 沉墨清抬剑,随手一划。
 青金剑光劈开茫茫黄沙,一剑横扫百里之地,所经之处就连空气都被撕裂,留下炙热的青金剑痕,仿若永不熄止的青月金焰。
 狂风缓停,沙漠皆寂,天地无言,仿佛这一时刻,世间大道都在目睹九千州第一剑道天骄——今日重登剑道!
 “好剑,”沉墨清垂眼,对苍舜笑道:“此剑何名?”
 苍舜深深凝望那双三年未见的眼眸,轻声道:“你来起。”
 沉墨清指腹缓缓拂过沉青染金的锋薄剑刃,道:“不如就叫……咪咪?”
 苍舜:“?”
 苍舜:“不行!那是我的!”
 开始大声嗷嗷。
 沉墨清轻笑出声,道:“染苍。”
 苍青之色,苍舜之名。
 他的第二把剑,名染苍。
 苍舜:“……”
 他连剑都起我的名字了。
 那……他是不是也会答应做我的道侣?
 这个想法轻轻冒出,就像丰饶的沃土上,悄悄冒出了第一株生机盎然的幼苗。
 下一刻,苍舜眼眸微凝。
 心脏又泛起了异样,和之前一闪而过的刺痛不同,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心口的强烈痛楚——仿佛被荆棘穿胸,利刃穿心。
 苍舜一言不发,昔日曾以身镇魔渊的妖皇对这钻心之痛,只是皱了下眉。
 沉墨清却察觉到了什么,一步闪现到他面前:“怎么了?”
 话音刚落,他被雪白蓬松的绒毛糊了一脸。
 ——一大团毛茸茸拱进他的怀里,庞大的妖兽将年轻人族扑倒进山洞,重重地压着他,每一根塞满他怀抱的绒毛都泛着“想摸摸”的气息。
 沉墨清艰难地从绒毛里抬起脸,微微一怔。
 怎么才一睁眼,之前绒毛柔顺的小白糖糕,就变成了乱糟糟的长毛白糖糕。
 他的手指穿过细长雪白的绒毛,道:“我闭关了多久?”
 毛茸茸的妖皇一动不动地压着他,声音闷闷的:“三年。”
 沉墨清:“……”
 所以,这只妖皇守了他三年。
 乱糟糟的毛茸茸在沉墨清身上拱来拱去,大概是觉得自己太大,这个人不能摸到自己全部的绒毛,于是毫不犹豫地变成了一只雪白小兽。
 落到沉墨清腿上,又黏糊糊地扒住他的手臂,大声咪咪呜呜。
 沉墨清抬手一挽,抱起这只软趴趴的大毛绒球,掌心完全没入雪白绒毛之间,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
 然后就听到了从雪白小兽腹部底下发出的咕噜咕噜声。
 沉墨清嘴角微微扬起,拨拨那圆软的兽耳:“久等了。”
 【也不是很久】
 妖皇小声嘀咕。
 三年,不过是一千多天这个人都没和他说话,也没看他,更没有摸他。
 雪白小兽又开始往年轻人族掌心底下拱拱,缩成小小的一团,似乎很想把自己完全拱进他的手里。
 沉墨清将这团小小的毛绒抱起来,主动低头,温热脸颊贴上细软而乱糟糟的绒毛,摩挲了一下。
 苍舜:“……”
 雪白小兽呆住了,一动不动。
 呆呆地趴在沉墨清掌心里,趴了小半天,被他耐心地抚平了全身绒毛。
 于是乱糟糟的小毛绒球又变回了绒毛垂顺的漂亮毛绒球,依然呆呆的,被沉墨清轻戳几下。
 雪白小兽好像终于反应了过来,抖一抖绒毛,飞快抱住年轻人族的手,小脑袋埋进他的掌心里蹭来蹭去。
 蹭掉了一堆毛。
 沉墨清垂下目光,看着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沾满的绒毛,问也不问,统统收走,准备之后拿来炼符。
 他做这些的时候,抱着他衣摆的雪白小兽睁大了圆溜溜的兽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将自己散落的绒毛收刮得一根不剩。
 站了起来,翘着尾巴,昂首挺胸地抬爪,围着他蹦蹦跳跳了好几圈。
 又一脑袋拱进他的怀里,滚来滚去,发出小小的“咪咪呜呜”。
 “走,”沉墨清起身,“带你去过生辰。”
 妖皇爪子一顿。
 【什么?】
 “下个月不就是你的生辰了吗?”沉墨清笑着捏住那只毛绒爪子,上下晃一晃,“之前错过的几次,今天给你补上。”
 苍舜:“……”
 我都忘记了。
 他,他还记得。
 ……那我们什么时候结道侣大典,昭告天下?
 ——这个想法飞快划过,苍舜的心口又陡然剧痛了起来,像是荆棘完全扎进了心脏。
 这一次,他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雪白小兽一声不吭地埋下头,一脑袋扎进了年轻人族怀里。
 嗅嗅这里,嗅嗅那里,软软乎乎的,像坨漏了陷的小汤圆。
 沉墨清垂眼,不知为什么,他隐约感觉这只妖皇有哪里瞒着他。
 是这三年间发生了什么吗?
 沉墨清举起雪白小兽,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看。
 被举在半空的小毛绒球一动不动,非常乖巧的样子,冲他眨巴眨巴眼睛。
 沉墨清没看出什么异样,安静片刻,轻轻放下手,让这只小毛绒球落在自己膝间。
 又顺手解开了腰带。
 苍舜:“?”
 雪白小兽直接从年轻人族腿上跳了下去,毛毛微炸,兽瞳睁得大大的。
 “我要更衣。”沉墨清伸手挠挠雪白小兽下颌,“怎么了?”
 苍舜没吭声,不知在想什么,一声不吭地原地坐了下来。
 等沉墨清解开外袍,只穿着单衫,顺手将外袍放到一边时,就见身边的小毛绒球默默地跑走了。
 钻进了他脱下来的外袍,在里面窝成一小团,只露出了一条细长的尾巴。
 沉墨清轻轻地笑了起来,伸手,戳一下那条尾巴。
 细长的尾巴咻一下收了进去,外袍底下,一团拱起来的圆球飞快往里面爬爬。
 过了一会,山洞里响起年轻人族清淡的声音:“好了。”
 外袍轻动,拱起来的圆球向衣角边缘挪挪,从里面钻出来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
 毫不设防地看见了年轻人族依然只穿着单衫,乌发披落的样子。
 小毛绒球嗖一下钻了回去。
 外袍底下的圆球在原地爬来爬去,爬来爬去。
 大声咪咪呜呜。
 沉墨清忍了忍,没忍住。
 轻声笑了起来。
第50章 
 乌发如云, 几缕青丝拂落肩侧,被修长指节挽起。清水咒微光一闪,周身洁净, 再换上新衣。
 沉墨清一扬手,直接从地上抱起那件散落的外衫。
 嗅到熟悉的香味, 外衫里的小毛绒球开始轻轻蠕动,很快, 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又从里面钻了出来。
 圆滚滚的小毛绒球窝在沉墨清怀里,左看看右看看,神色自若,一双溜圆兽瞳眨巴眨巴。
 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沉墨清指尖点点那只小脑袋, 抚过有些乱糟糟的绒毛:“走吧。”
 妖皇嗓音低沉, 听起来也非常冷静, 仿佛刚才躲着不肯出来的也不是他。
 过了一小会,苍舜微微低头。
 年轻修士一袭青白长衫, 束腰宽袖,乌发落腰间, 衬得腰肢纤细笔挺。
 苍舜目光微定, 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
 沉墨清任由苍舜瞄来瞄去,反正这只妖皇也只敢拿眼睛瞄他的衣服。
 从山洞直坠而下,落至绿洲, 踩上大漠黄沙——不知为何, 走了一路,苍舜依然没有化形为人,还是本体的模样。
 缩成一颗毛茸茸的小圆球,黏在他的人族怀里。
 过了一会, 黏在沉墨清肩上。
 又过一会,黏在他背上。
 再过一会,黏在了他的腰间。
 不知道怎么黏住的,反正就到处黏。
 化了的小白糖糕,摸起来也是黏糊糊的。
 沉墨清笑着用手指拨拨那绒毛,心底的困惑依然没有打消。
 向前走了一段,他的脚步微微一顿,雪白小兽也从他手臂间昂起脑袋。
 绿洲外,一群楚家的年轻小辈呆愣在风中,已不知吃了多久的沙子。
 “是他们吗?”
 “好像是!”
 “老天爷,遇到活的了!”
 这群楚家小辈来族中的谈情圣地……来灵眼附近修炼,还没靠近就见一道剑光开天辟地,当场傻在原地,呆了半天,又见一年轻修士抱着一团雪白小毛绒球向他们走来,一窝蜂围了上去。
 “前辈,你出关啦?恭喜恭喜!”
 “般配啊确实般配!”
 “长长久久,千年好合!”
 “……”
 沉墨清眉头微挑,看了眼身边的妖皇。
 他们在说什么。
 苍舜回以无辜的眼神,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那群楚家小辈非常新奇地围着他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时半会还走不了,只能听见他们叽叽喳喳——一开始还只是正常的恭喜,渐渐的就冒出了一些奇怪的词。
 “一个人族一个妖族,一个男的两个男的,简直是天作之合!”
 “般配啊确实般配!”
 “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雪白小兽听懂了,一下子支愣起小脑袋,非常骄傲地挺起胸膛,眼睛亮亮的。
 沉墨清:“……”
 他轻轻伸手,修长二指抵住妖皇尊贵的脑袋,将他毛茸茸地摁了下去,又对周围一圈人道:“诸位误会了。”
 楚家小辈们看看他,再看看那只乖乖窝在他怀里、轻轻拿脑袋蹭他的雪白妖兽,一个接一个地“嗯嗯”,“哦哦”,“知道了”。
 看起来没一个信了。
 沉墨清无言,正要再解释一下,手指被轻轻拨动,低头,对上一双专注而安静的眼眸。
 苍舜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妖皇的眼睛向来很漂亮,如无暇的红宝石。
 目光相对片刻,不知为何,沉墨清原本想说的话陡然一转:“我们想去附近逛逛,有推荐吗?”
 “那很多了!除了我们楚家城,还有东边的黄叶城,一定要去黄老板的馆子,菜色一绝!”
 年轻小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堆,沉墨清笑着应下,揉揉妖皇脑袋,抱着他走了。
 苍舜嘴角微扬,轻轻牵住那只修长的手,塞到了绒毛底下。
 楚家小辈们留在原地,望着那对远去的一人一妖,其中一人灵光一闪,锤了下掌心:“我懂了,他们应该是那种关系!还未正式昭告天地,没办结侣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