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不渡还有没说完的话,数年前,修真界有位公认的第一天骄,在那人面前,九千州所有年轻一代皆如星辰之于皓月般黯淡无光——而现在,第一天骄已陨落,一些曾被他压得抬不起头的天骄已迫不及待要跳出来大放异彩,证明自己。
 所以,这一届修真大比,绝对是数百年来最热闹的一届。
 为此,天枢宗甚至提前封闭了连接各州的通道,使九垓州能出不能进,直到五年后,凭修真大比的名额方可进入。
 “道友正年轻,完全符合天骄年岁,若要参加那争流大赛,我楚家有三个名额,其中一个便是你的了。”
 “若不是道友,只怕我今日连月娘的面都见不到,只可怜我的霜儿……”
 楚不渡没有说完,重重抹了把脸,已是哽咽不成声。
 最终,那枚玉牌还是落到了沉墨清手中。
 飞鸢雅间,雪白小兽飞快地轻拱沉墨清掌心,绒毛蓬蓬,顺便一尾巴将那块玉牌扫到一边。
 沉墨清手指一勾,玉牌飞回他的掌心,雪白小兽立刻抬头,伸出毛茸茸的小短爪试图扒拉。
 沉墨清眼尾微弯,将玉牌轻轻搁置在那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上,顿时,蓬蓬的柔软绒毛陷下去了一片。
 雪白小兽一动不动,变成了一只窝成一小团的毛绒球。
 过了几秒,飞快甩甩脑袋,昂首挺胸,围着年轻人族溜溜达达,细长的尾巴时不时扫过他的衣角。
 屋内松香清淡,沉墨清闭目凝神,开始修炼。
 天枢宗封锁九垓州、即将举办修真大比的消息,在楚不渡告知他后,他又从天枢宗的慕容舟傀儡那里确认了消息无误。
 或许,有人想要请君入瓮。
 ——正合他意。
 妖皇溜达了一圈,回来就变成乌黑长发的俊美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年轻人族身边,和他手臂贴着手臂。
 沉墨清眼睛未睁:“有点挤。”
 苍舜:“哦。”
 往旁边让了让。
 过了一会,还是想贴着这个人,又挤过来。
 沉墨清这次没说什么。
 苍舜看看他的侧脸,嘴角扬起,手指轻轻拨弄垂在他腰间的柔软乌发。
 忽然,心脏极其轻微地刺痛了一下,苍舜“嘶”的一声。
 沉墨清立刻睁眼:“怎么了?”
 异样的刺痛转眼消失,苍舜神色如常:“没事。”
 沉墨清注视了他片刻,掌心贴上他的额间。
 苍舜轻蹭那带着淡淡香气的手指,听见他的人族清沉的声音:“若有事情,不要瞒着我。”
 苍舜微微挑眉:“我能有什么事。”
 见沉墨清还看着他,眼睛弯起:“好,我答应你,不会的。”
 沉墨清微微颔首,不再闭目修炼,神识一动,取出那卷《斩我诀》。
 要重塑根骨,还需寻得一片稳妥的灵地闭关。
 细想来,确实上州更为合适,不只是灵气充盈,也更蕴含大道气息。妖界那边的大道偏向妖族,也不完全适合他。
 ……这只咪咪又是怎么回事,刚才似乎有话没和他说全。
 难得的,沉墨清略微走神了一下。
 苍舜单手捧起一缕柔顺乌发,表面不动声色,神识入灵海探查了一番。
 金芒璀璨的灵海,浩荡灵气充盈,和往常无异。
 刚才那丝刺痛,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他的眼眸一闪,收回神识,再看向身边的人。
 沉墨清也恰好在看他,两人目光相对片刻,苍舜眼睛又浮出笑意,拉住他的手指,晃一晃。
 飞快亲了一下他的指尖。
 沉墨清:“……”
 片刻后,年轻人族单手按着一只大声咪咪呜呜的小毛绒球,淡定地修炼了起来。
 数月后,落梧州。
 前往上州需要严格的身份审查和通行证,靠着楚不渡给的令牌,他们一路畅行无阻。
 这期间,苍舜还带着沉墨清回了一趟妖界,从洞府里取了一些天材地宝,又询问朱雀是否有九千州争流赛的名额——得知几个妖王加一起都凑不出半个名额后,毫不留情地笑了朱雀一顿。
 气得朱雀直拍桌:“刚杀了他们十几个长老还想要参赛名额!喝你的西北风去吧!”
 “那倒也不必,”沉墨清抱着得意洋洋甩着尾巴的雪白小兽,神色淡然道,“可以吃涅槃果。”
 朱雀:“?”
 朱雀:“以后谁也不准成双成对出入我的洞府!滚出去!”
 茫茫大漠,黄沙遮天,沙漠深处矗立着一座灰色的巨大城池,几乎占据大漠一半面积。
 沉墨清举目眺望,一派古老恢宏气相。
 落梧州,楚家城——上古大族的家族领地,比他之前到过的青鸾州枯荣城还要大上数十圈。
 一人一妖还未完全靠近领地,就有楚家护卫拦住他们去路,在见到那枚令牌后,几个护卫十分热情地将他们护送过沙漠,送入了楚家。
 穿过百米高的城门,一对容貌相似的少年少女已等在门后,齐齐向他们行了一礼。
 “是少家主的贵客?请跟我们来!”
 高大的城墙隔绝沙漠风沙,打造出了一片青绿盎然的丰饶绿洲。少年少女一蹦一跳地在前面领路,时不时偷偷打量身后那两位贵客。
 一位月白轻衫,一位玄金衣袍,长相都……平平无奇,简直平平无奇出了夫妻相。
 “实力看不出来,气度倒是不错的嘛。”
 那少女和少年嘀嘀咕咕:“你说有没有可能,穿白衣服的是少家主的私生子……”
 “少家主这次远行,说要寻他的妻女,偏偏是他带着令牌回来了,世上哪有这种巧合!”
 沉墨清:“……”
 他道:“并非。”
 少年少女还没嘀咕完就听见一道清悦嗓音从身后飘来,吓了一跳,差点没从地上蹦起来。
 少女毫不犹豫地给了少年一肘,声音一下拔高了一小度:“他听得见!叫你蛐蛐人家!”
 少年:“……不是你蛐蛐的嘛!”
 少女叉腰,少年只好老实低头。
 “……诶你说,他们两个贴那么近,是什么关系啊?”
 这对年轻的兄妹被抓包了也没有收敛,还悄悄回头偷瞄了两位贵客几眼,又蛐蛐了起来。
 “像一对儿。”
 “该不会一个是少家主的私生子……一个是私生子媳妇?”
 “瞧你这话说的,我看着像私生子夫君。”
 沉墨清:“……”
 苍舜笑了。
 笑声很是愉悦。
 沉墨清不紧不慢地看了他一眼。
 长腿一迈,往旁边横挪两步。
 不和他挨一块了。
 苍舜:“……”
 苍舜不笑了。
 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少了一道, 少年和少女悄悄回头。
 白衫的年轻修士神情淡然,手臂上趴着一团绒毛炸炸的小圆球,咪咪呜呜地抱紧他的手指不肯撒爪。
 “哇, 大变活人!”
 少年少女立刻跑到了沉墨清身边,眼睛亮亮地看着那团毛茸茸的可爱小兽。
 少年跃跃欲试地伸爪:“能让我摸摸吗!”
 苍舜:“?”
 雪白小兽危险地眯起妖瞳, 沉墨清淡定道:“会咬人。”
 “我知道了!”少女雀跃地说,“他只喜欢被你摸!”
 沉墨清:“……?”
 雪白小兽昂起胸脯, 往他掌心下拱拱。
 “楚山,楚水,你们在和谁说话?”
 一道冷淡的声音响起,少年少女脸上笑容一僵, 立刻转身。
 他们面前, 一个劲装束发的绿衣青年路过, 眉心微蹙,不断扫视沉墨清和他怀中的妖皇。
 沉墨清见身边的小兄妹似乎有些畏惧那青年, 主动开口道:“我名流云,与少家主有故, 受他之邀拜访楚家。”
 “少家主……呵, 他又闲着没事干跑到了哪个乡下地方,拉来了哪里的乡下人。”
 绿衣青年冷笑一声,抬步就走——
 不知是不是左脚绊倒了右脚,青年直接脸朝下摔了个狗吃屎。
 “……你们没看见!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绿衣青年大骂一声, 仓促爬起来, 头也不回地跑了。
 沉墨清微微垂眼。
 雪白小兽坐在他手臂上,慢悠悠地甩着尾巴,冲他昂起下颌。
 “贵客不要和他计较,”名叫楚水的少女揪揪沉墨清袖子, 小声地说,“他叫楚轻崖,二十年前姐姐没了,性格也变了个样,平时就喜欢说些刺人的话。”
 沉墨清微微颔首,并不在意。
 二十年前,应该是楚家之乱爆发的时期,楚不渡当时未能及时回归,导致家族有些人对其心生怨怼。
 这之后,他又见到了楚不渡的母亲,虽为楚家家主夫人,言语之间却很是亲切和善。
 “这枚玉牌是渡儿珍爱之物,以玉牌相赠,看来二位皆是他的大恩之人,亦是我楚家恩人,还请一定要在我楚家长住些时日。”
 “若要修炼,楚家有多处灵眼,一些在家族内地,一些在落梧州他地,楚家内库更有诸多法宝,随君挑选。”
 沉墨清谢过这位家主夫人,婉拒了她去楚家内库挑选宝物的盛情邀请,仅向楚家借了一处修行灵眼。
 落梧州沙洲之外,离楚家百里之地,一方绿洲,灵力充盈,更有天然石壁高耸而起,遮挡沙尘与视线窥探。
 楚家已许诺,此处灵眼可一直借他们修行,不问归期。
 俊美的黑衣男人抬手落下结界,笼罩整个灵眼,禁止通行。
 他又打了个响指,狂风平地起,削琢石壁,打造出一处能落脚的洞府,边和沉墨清闲聊:“这个楚家倒不像金乌宗之流。”
 方才那位家主夫人确实是真心相邀,真情假意,一眼便知。
 沉墨清道:“楚家一向以家风闻名,传闻其渡劫期的先祖少年时为救一州百姓折损了大道根基,暮年难补,才不慎在天劫中陨落。昔日魔渊一战,楚家也出力极多。”
 魔渊之战,他还和楚家家主并肩作战过,也见过那位家主不惜受伤也要亲身为年轻后辈挡下魔物致命一击。
 如今,楚家家主正在闭关,无法见客。
 苍舜又打了个响指,狂风骤停,他笑道:“我们的窝好了。”
 沉墨清沉默。
 高耸石壁之上,一个坑坑洼洼、歪歪扭扭的石洞,活似狗刨。
 他默默偏头,身边的妖皇微昂下颌,眼睛明亮,一副等待夸奖的样子。
 就差没摇尾巴了。
 于是沉墨清点了点头:“咪咪确实心灵手巧,巧夺天工。”
 妖皇身后好像真的多了一条飞快摇来摇去的尾巴,笑眼弯弯。
 沉墨清修长手指一动,符文一笔落成——眨眼间,风过石壁,方才还坑坑洼洼的石洞平切整齐,灰尘一扫而空,光洁如新。
 苍舜看着那道飘然落入石洞的白衫身影,眨了下眼睛。
 好吧,还是他更厉害一些。
 石洞入口,苍舜再设下层层禁制,隔绝天地气息,确保没人能闯入此地,打扰他们。
 他转身,看见沉墨清已安然坐在刚挖出来的石榻上,眼含笑意地对他伸手:“还请妖皇为我护法。”
 苍舜美滋滋地靠过去,变成一大团毛茸茸拱拱他,非常执着地让他的人族坐自己身上。
 沉墨清被蓬热的绒毛包裹,神识一动,一道金灿灿的功诀已然出现在面前。
 《斩我诀》
 璀璨金光蕴含着极为澎湃的大道气息,甚至有些熟悉——他隐约猜测,这可能也是第一位登天的仙人遗留世间之物。
 斩我诀,顾名思义,要斩断已有之根骨灵脉,斩去自身修为,沦为凡人——再运转功诀,以其特殊的心法淬炼神魂,重塑己身。
 若是成功,根骨与灵脉不仅重塑,还会比之前更加坚固凝实,犹如受天道熔炉锤炼,铸就无敌金身,修为亦能回归——若失败,此生沦为凡人,彻底断绝修行可能。
 毫无疑问,一场豪赌。
 沉墨清思忖半晌,依然觉得可以全力一搏。
 多亏了枯木回春令,他的体魄与神魂早已经过数次天道淬炼。根骨与灵脉皆碎之痛,亦有经验。
 就算修为尽废,仙人之令,依然是他的底牌。
 而且……
 沉墨清微微偏首,看着轻拱自己掌心的雪白绒毛,对上那双赤色妖眸。
 专注而澄澈的红宝石内,静静地倒映出他的眉眼。
 沉墨清微微地笑了起来:“等我回来。”
 妖皇昂起脑袋,温顺地抵住他的额角,轻轻磨蹭。
 又一声不吭地闷住他,用绒毛糊了他一脸。
 【只管放手一搏】
 你的后路,还有我在。
 沉墨清从绒毛里仰起一点下颌,轻轻地“嗯”了一声。
 寂静石洞,年轻修士双目轻阖,完全入定,隔绝外界。
 苍舜紧紧趴在他身边,庞大的身躯环绕着他,如一座沉默守望的雪山。
 他没有劝说沉墨清,纵然斩我之道过于危险,但他亦清楚,这个年轻人族生来即为剑道而生——符阵两道虽超脱凡俗,但他的剑道才是真正的登峰造极,凌绝寰宇,照亮万古长夜。
 修道百年,执剑百年,如今,正是剑回之时。
 灵海之内,沉墨清神识静坐。
 泛着淡淡金芒的灵海如抚平的镜面,波澜不起,映照出他白衫之下的挺拔脊背。
 修长双指并起,化指为刃,一点自己丹田。
 斩我诀,先斩根骨。
 九道符道根骨——同时斩下三道!
 年轻人族身躯剧颤,月白衣衫登时染上一层血色。
 痛,但还不够。
 昔日十二条剑道根骨伴随灵脉同时碎尽,每一寸身躯皆被剑气洗刷为血泥,今日之痛,何抵当日之痛。
 剩下六道根骨,再同时斩断!
 白衣化为红衣,透出鲜红刺目的淋漓血色,妖皇陡然弓起身躯,雪白毛发暴张,每一寸肌肉皆虬结紧绷,如山峦隆起,利爪深深插.地面,留下数道可怖的抓痕。
 低沉的咆哮回荡在石洞之内,连空气都被妖皇暴怒之下的威压搅得变形。
 这一刻,苍舜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杀意,脑海只回荡着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
 他要那高高在上的天枢宗破败坠落,踩塌为泥,要玉百粉身碎骨,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沉墨清察觉不到外界的动静,亦无心察觉,灵海之内,神识剧烈颤动,指尖轻轻一动。
 斩我诀,再斩灵脉!
 斩己身修为!
 原本澎湃的淡金灵海迅速干涸,根骨尽碎,灵脉皆断,修为从化神直坠炼气!
 他凝神静气,在剧痛之中依然维持着一线清明,立刻运转斩我诀心法——斩却的修为与灵气没有第一时间消散,而是聚拢为璀璨的光球,漂浮在他的神识一旁,并不与他相融。
 若无法将斩我诀修得圆满,此身修为,便会真正散去。
 神识寸寸皲裂,沉墨清抬起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锐利眸光,似要穿透长空。
 以一身血肉铸就登天长道,直至血液流干,肉.身磨尽,也要向上攀登!
 天地灵力丝丝缕缕地汇向闭关山洞,层层禁制,封锁十里之地。
 斩我诀修行缓慢,苍舜始终寸步不离地守着沉墨清,转眼已过二十日。
 这段时间,也有楚家人来此探望,他都是直接神魂离体,本体依然留在沉墨清身边,掌握着一切动向。
 楚山和楚水经常跑过来,想看看之前那只雪白小毛绒——结果只看到一个脸色阴沉的高大男人,哇哇跑开,过了几天,又跑来探望那个说话很好听的温和修士。
 结果也不让看。
 “小气鬼!”
 苍舜:“回你们家去。”
 楚母也来过一次,向苍舜打听楚不渡行踪——据说楚不渡仍在青月州,并未归家。
 “渡儿想陪着他的中意之人,我也能理解。”楚母叹笑道,“凡人女子,孤零零拉扯了孩子二十年,实在是委屈了她。待他们夫妻归来,楚家定然要举办一场盛大婚礼,弥补这些年对她们的亏欠。”
 “届时,还要邀小友和你的道侣一同参礼。”
 苍舜平静应下,心思仍在沉墨清那里。本体旁边,年轻修士依然静静阖目,不再流血,周身修为尽散,与凡人无异。
 楚母便笑道:“小友和道侣果然情深义重,闭关也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会下令,让其他人别来打扰你们。”
 楚母离开后,苍舜神魂立刻回归本体,安静地看着身边的人。
 修仙之人,心意相通,便要昭告天地,结为道侣。
 若他和他昭告天地,恐怕当场就能招来天雷。
 不管,天谴又怎样。他就要他做自己的道侣,让这世间之人都知道,他们天造地设,天生一对。
 ……就是不知道他会答应他吗?
 就算答应,应该也要等到复仇之后了。
 好吧,那他可以等着,多久都可以。
 妖皇轻轻垂首,怕压疼年轻人族,只敢用最柔软的绒毛贴贴他的脸颊,小心翼翼地蹭一蹭。
 他的人族已经二十日没有和他说过话了,所以,哪怕只是这么个简单的贴贴,也能令妖皇高兴地摇摇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