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忽然止住了。他忽然意识到,就算自己能说出这些细节也没有意义——他记得,但别人不记得,冼观不可能现在跑去实验室拿罐子对照编号,就算他做了,那也为时已晚。
冼观再次陷入了沉默,童昭珩心急如焚,他明白自己必须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一切信息,彻底地坦诚才能换来信任的可能。
“我叫童昭珩,我患有超忆症。”他直视冼观的眼睛,“这意味着我能够精确地记住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节。从我五岁生日蛋糕上的奶油颜色,到昨天早餐时咖啡杯上的裂纹,进入亚特兰蒂斯后每一个游客的衣着、举止,你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能完整回忆。这种记忆是完全被动的,画面、声音当时空气的温度、湿度……这些信息流入我的脑子里,然后我就再也忘不掉了。”
冼观的目光微微变化,显出几分审视的意味。
冼观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超忆症。”
“是的。”
“你记得所有事?”
“对。”童昭珩说,“想忘也忘不掉。”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冼观顿了顿,才轻声缓缓道:“那不会很痛苦吗?死亡的记忆历历在目。”
童昭珩愣了一下:“什么?”
“正常人应对创伤都会有一套心理保护机制,可你的大脑无法选择屏蔽痛苦,即使过去几十年,每次想起,你都必须重新经历一次。”
他没有想到冼观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这个。
他以为自己会质疑自己的记忆,或者质疑他话里的细节,故而每一问一答间都在脑内飞速盘算着所有应对,可对方关心的,居然是他的心情?
童昭珩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超忆症……自他初次确认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后,对这份不同就一直很敏感。小的时候他还不明白,人类的社交礼仪下,一定阈值的谎言是被默许的,是让大家都好过的遮羞布,是心照不宣的轻轻揭过。并不需要谁把所有无心之言和嘴上说说全部记下,并在之后对峙时掏出来做武器和刑具。
所以一直以来,只有别人介意他的份儿,还从未有人说过:你也很痛苦吧。
短暂的失神后,童昭珩反应过来:“小观老师,你相信我了吗?”
冼观缓慢地点点头:“要么相信你有超忆症,要么断定你有臆想症,这二者间,我暂时选择相信前一种可能。”
童昭珩大大松了一口气。
冼观沉吟道:“按照你的说法,其实我们所有人都在今天之内死了很多次了,区别是我们其他人的记忆都随循环一起被重置了,而你因为超忆的bug,所以没有被清除记忆。”
童昭珩登时愣住——居然是这么一回事,他呆呆道:“对哦,好有道理,你好聪明。”
冼观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可就算我相信你又有什么用?”他看了一眼表,“还有十分钟不到,我没把握能在十分钟之内说服任何安全机构相信这一套说辞,就算可以,照你前几次的尝试,等不到任何人来救我们,我们就已经在不同地方以不同方式死去,再重来。”
他顿了顿,又道:“重来一次,我不会记得你和我说的这些,而循环时间如果一直在滞后,我们每次只会死得越来越快不是吗?”
童昭珩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接受了自己死了四次才接受的命运,并且已经想了这么多,自己选择和他说真的是太对了!
冼观显然对他喜出望外的表情十分困惑:“你听明白了吗?我在说,针对你所阐述的困局,我目前也根本没有任何好办法。”
童昭珩听话道:“嗯嗯。”
冼观扶额:“所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童昭珩笑眯眯地,乖巧摇头:“不知道。”
冼观没脾气了,试图总结刚才得到的信息:“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尝试过坐电梯离开、走通道从B1离开、或者呆在B2不动,但都没有用对不对?B3的实验区也被攻陷了,那不就是无处可逃了吗?”
“是呀,”童昭珩点点头,又道:“不对,B3的实验区虽然污染了,但只是走廊而已,因为每个实验室不都有单独的隔离门吗?那里面应该暂时是安全的。”
“但是如果需要长久地保证存活、等待救援,实验室并不理想。”冼观说,“空气、食物、温度、水……实验室的优先级不是保证人的生存,而是保证实验器材或者样本的状况。”
“其实我比较在意的是上一次的状况。”童昭珩说,“之前都可以理解为某种变异的生物污染了海水或者空气,导致其他海洋生物以及人类受感染。可上次的情况太诡异也太恐怖了,走廊步道根本是无机物,怎么可能变成那样呢?”
冼观思索了一会儿,问:“你确定吗,是走廊变成了那样。”
童昭珩不太明白:“什么意思?”
“你之前说过,那种蓝色的变异藤壶,会喷射出某种烟雾状的孢子,有没有可能是孢子带毒,并且也有某种致幻的效果?”冼观问。
童昭珩迟疑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走廊变成血肉管道只是我们的幻觉?”
“或许不全是幻觉,有可能变异生物确实入侵了那里,毕竟实打实地对你造成了伤害,但你能确保自己看到的所有景象都是百分之百的事实吗?”
因为有超忆症的缘故,童昭珩几乎从不怀疑自己的记忆有任何问题,更没有想过记忆本身就来自扭曲的事实。
“算了,这个暂且不谈,我还有一个问题,”童昭珩总算找到人商量了,恨不得把所有疑惑都一股脑倒出来,“我不是说每次循环开始的时间都会推后吗?所以每次死亡的速度也变快了,毕竟越来越接近变异怪物暴动的时间。但我现在仔细想想,好像并不是这样。”
冼观歪了歪头:“怎么说?”
“第一次电梯卡滞的时候,差不多在三点四十左右,第二次从废弃管道掉出藤壶,约摸在三点一刻刚刚结束参观的时候,第三次水族箱里的鱼开始发疯,大概是三点出头。”童昭珩说,“上一次状况有点慌乱,具体的时间不太确定了。”
“嗯。”冼观认真听着,“你的意思是,每次发生变故的时间也在提前?那不是更糟糕了吗?循环的起点延后,但危险却来得更快了。”
“是这样,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童昭珩说,“按理说,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保留着上一次的记忆,而我的所作所为也毫无建树,按理说根本不可能影响那些变异怪物活动的轨迹,为什么它们每次暴动得更早了。”
“嗯,你说的有道理。”冼观略一思索,很快说:“我目前能想到两种可能,第一,除了你之外还有人保留着记忆,并且那人的行动影响了时间线的进程。第二,每次世界线的重置并没能完全重置了亚特兰蒂斯受感染的进度,所以每次循环的起点,感染的面积和速度都比上次严重了一点点。”
童昭珩瞠目结舌——他本来只是隐隐想到了第二点,但思路并不清晰,第一点的可能性更是完全没有考虑过。
“那……”童昭珩犹豫道,“如果是第一点,你是说,这次事故不一定是完全的意外,可能背后有人为干预的因素?”
“不好说,目前只是一个猜测,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冼观说,“况且就算还有人能保存记忆,也不能断定其就是幕后黑手,你不也是无辜的吗?”
“嗯,也是。”童昭珩点点头,“但第二种可能性也很可怕,就好像在说,亚特兰蒂斯像是一个巨大的生物,因为感染了病毒,所以免疫系统启动,在和病毒不断对抗一样。”
对于这种荒唐的假设,冼观倒是没有立刻反驳,而是斟酌片刻后才徐徐开口:“如果是这样,那什么方法可以帮助亚特兰蒂斯一把呢?如果是一个人被感染生病了,应该怎么办?”
“吃药?抗生素?”童昭珩显得有些迷茫,“可我们连这种变异藤壶是什么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对抗的药?”
说罢他又推翻了自己:“变异生物大概率是从废弃的采集管道溜进来的对吧,就好像人受了外伤,首先要做的是清创,然后缝合伤口,避免进一步的感染,对吧?”
“管道系统是亚特兰蒂斯最复杂的生态调节网络,”冼观面无表情道,“它不仅仅是输送水和能源的通道,更是整个建筑的血液循环系统。如果出现异变,影响势必非常广泛,如果真有泄露的风险,不止馆内,周遭的海域、甚至整个海洋生态环节都会收到影响。”
“退一万步说,如果你我的死亡已经是注定的结局,但这里还有六百多名其他的游客,他们的结局也是必死吗?”冼观说,“还有整个大洋里的所有生物呢,沿海的渔民和城市呢?”
童昭珩沉默良久,诚实地说:“我之前完全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只顾上自己跑了。”
这话其实有失偏颇,虽然没有畅想过什么拯救全人类的伟业,但童昭珩每次确实都在尽力帮助身边的人——无论是同学,还是刚刚认识的冼观亦或是素未谋面的吴晓燕母女。但对面的人自然不清楚这些事,所以并未纠正他,但更没有指责,只说:“人之常情。”
“所以我们现在需要去的地方其实是……B3的采集管道入口?”童昭珩不确定地问。
“采集管道的入口在海底,虹吸原理,正常而言总机关闭之后,管道内部是负压力的,不会再吸收任何物质上来。而藤壶虽然很流氓,但也只会寄生在建筑外部,到底是怎么渗透到管道里面来的呢?”
童昭珩已经开始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只能顺着问:“会不会是有管道破裂了?”
“有这种可能,要么就是总机站出了问题,莫名启动了管道采集。”冼观说,“你不是说第一次被困电梯的时候,供养管道也出问题了吗?按理说遇到这种情况应该会立刻有人去总机室手动调试的,或许是因为隔离发生得太突然来不及,也或许是负责的工作人员自己也遇到了危险。”
童昭珩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情的点头机器人。
“你知道亚特兰蒂斯的日常运营,都是由AI自动控制的吧?”冼观忽然问。
“嗯,是叫‘深海之心’对吧,”童昭珩点头,“所以但凡检测到异常,不同级别的紧急状况就会自动响应,包括停止电梯等等,对吗?”
冼观颔首:“是这样,这么庞大的一个系统,在设计的时候很难完全考虑每一种意外的情况,也是在过去多年里不断打补丁完善的。”
“可以理解,那么有没有可能手动覆盖Ai的权限呢?这么大一个设施,怎么可能没有人为操作AI决策的方法?”童昭珩问,“让它把门打开,或者启动应急逃生舱之类的。”
冼观摇摇头:“覆盖系统权限的过程非常复杂,正常是要董事会开会表决通过的。”
“可是……”童昭珩还在挣扎,“但那是流程上的阻碍对吗,如果不存在这层阻碍,要怎么做才能解除蜂巢协议??”
“我想想……AI覆写权限的密钥一共有三把,一把由董事会秘书保管,一把展览在亚特兰蒂斯博物馆,一把在深海之心的日常运营维护组手中。正常而言,如果表决通过了,由维护组的主管拿着密钥插入海洋之心主机,再验证权限,通过后就可以操作了。”
“那之前主管为什么不这样做?”童昭珩问,“覆写AI权限,打开各舱之间的门,至少让所有人都能够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或者尽可能靠近海面也好。”
“我回答不了你,”冼观耸耸肩,“但要我猜测一下……”
“危险等级太高了,而且有很大可能带传染性,如果没等到专业的海下救援队和传染防疫人员,就贸然开门让游客到处乱跑的话,危险性是完全不可控的——这不只是对海洋环境和岸上的千万人而言,对馆内的人同样危险。”冼观说,“鉴于这种情况,在联系不上董事会要权限的前提下,擅自决定覆写AI程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担不起责任。”
“这算什么电车问题,馆里就算只有一个人难道就不救了吗?”童昭珩挣扎道:“至少可以通过一些引导性的指示话语,安抚大家不要惊慌。从发生事情到现在,连个广播都没有,茫茫深海静悄悄,这才是最吓人的好吗?”
对此冼观不置可否。
方才意识到自己的信任后原本兴致勃勃的男孩儿,如今又蔫儿耷了下去,冼观看着他垂下的眼睫,又开口道:“虽然现在没有条件用常规手段覆写,但或许……有物理手段干预。”
童昭珩重新竖起耳朵:“什么物理手段?”
“总机房。”冼观言简意赅三个字,“按照你的描述,几分钟后,全馆会进入各区域封闭的紧急状态,这些独立的区域又各有各的危险,但总机房是一个供电枢纽,并且能监测到全馆所有区域的情况,包括具体哪些线路除了问题,也能看到还运行良好的区域。”
“这样就算有下次,我们也知道该往哪逃了!”童昭珩明白过来,惊喜了不到两秒钟,又迟疑道:“可是按时间算,B3的走廊应该已经被侵入了,我们走的过去吗?”
“反正就算死了,还会循环重来不是吗?”冼观说,“呆在原地是不可能有任何改变的,我们目前掌握的所有情报,也不都是你一遍遍尝试不同的路线才获得的吗?”
说罢冼观立刻站起身,打开柜子取出两套类似无菌室用的防护服递给他,童昭珩还有些愣神,下意识抖开防护服就要往身上套。冼观将一个全透明的面罩塞进他怀里,说:“先拿好,出去再穿。”
“哦哦。”童昭珩忙把防护服夹在胳膊底下,又傻乎乎地看着对方从抽屉里和医药箱中选了几样东西揣好。
冼观转过身来,对上他清澈到有些犯傻的眼神,拧着眉道:“动作快,还有2分钟,再不离开这里,就要关闸门了。”
童昭珩精神一凛,速速跟上。
第14章 我的名字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医务室,刚过了通向B3的安全门,脚下的地板便猛地一晃,身后的绿色通行灯即刻变红,冼观回身试着用门禁卡刷了一下,果然被限制通行了。
他的手表也十分应景地弹出了二级警戒的提示,冼观象征性地试着联系了几名同事和保卫科,不出所料没有回应。他面上显不出什么情绪,语气反而还有点放心地说:“居然真的锁了。”
童昭珩噎了一下,打圆场道:“其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事情离谱,也没想到你真的信了。万一我是胡说的怎么办?”
“你是胡说的那不是更好?”冼观反问,“那不就说明什么事都没有吗?什么事都没有其实是最好的,可惜了。”
童昭珩不得不再一次为他的心态和心理素质叹为观止。
两人背对着安全门,穿好防护服,戴好面罩,童昭珩左右看看,从墙上取下一把消防斧。面对冼观投来的质疑目光,他解释道:“这个好用,亲测。”
“我的意思是……不沉吗?”冼观说,“B3也有消防斧。”
从这里走到B3确实还有一段距离,童昭珩看着手里的消防斧,放也不是拿也不是,憋了半天只得说:“我不嫌沉,我身体好。”
于是冼观没再多说什么。
戴上面罩之后,细微的呼吸声在耳边被无限放大,如闷雷般轰隆作响,点缀着沉重的心跳。之前几次他都在混乱中试着逃离危机,这次反而要迎难而上,后知后觉紧张了起来。
冼观这次带着他朝实验室群的反方向而去,两人沿着减压廊一路下行,童昭珩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霾,他伸出手捻了捻,对光一看——防护服的白色手套上果然沾染着浅蓝色的粉尘。
“就是这个。”他示意冼观看。
两人又继续前行了十来分钟,墙壁上逐渐爬满了一种黏稠的、乳白色半透明的生长物,看起来像是某种膨大的菌丝。那些生长物并非均匀一致,而是呈现出令人不适的不规则形状,带着某种恶念在蠕动、生长、交错、纠缠,形成复杂的网络,像是要突破走廊的物理边界。
即使隔着面罩,空气中依旧渗透过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腥臭味,那是介于海洋生物和腐烂有机物之间的气味。冼观调整了防毒面具,应该也是在试图隔绝这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进入B3层的一瞬间,童昭珩倒吸一口冷气,记忆中简洁素白的墙壁已经完全消失,铅灰色的管道已被包裹得完全看不出原貌,天花板上悬挂着无数大大小小的荧蓝色藤壶,其攀附在墙壁的连接处还渗透着大量粘液。那些粘液缓慢滴落、凝固,在地板上滴落成一个个蓝白色的小丘,而天花板上也悬挂着无数钟乳石状的尖锥。整条走廊入目满是怪石嶙峋,根本无处下脚,连建筑原本的构造都看不清了,全是危险的障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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