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出几颗急症清玄丸就着温酒吞下,药力入体,胸骨处传来暖流。
他靠在床头闭目调息,听着窗外梅枝轻响。
他伸手,拂过脖颈,却不打算治愈这个地方。
这地方,其实不致命,但看着却厉害,不像是胸骨的伤掩盖在衣服底下,这儿青天白日的是人都能看见。
正适合他在月薄之面前卖惨。
突然,窗外掠过一道黑影,站定在门外,敲门声起。
铁横秋睁开眼睛,前去开门。
他心中想:这园子里能敲门的人……会是谁?
他小心开门,看清楚站在月光梅影里的人时,微微一怔:“汤雪师兄!”
汤雪嘴角含笑,略一偏首,月光便顺着他的下颌线流淌:“方便让我可以进屋吗?”
他急忙侧身让道,目光扫过对方温润的笑意,心里却犯起嘀咕。
他几乎确定明春就是月薄之的化身——除却那诡秘行踪外,更因明春的性情、气味与剑招,与月薄之如出一辙。
但汤雪嘛……
铁横秋还真是拿不准啊。
汤雪一直都是那么的友善温和,简直是明春的另一个极端。
铁横秋心想:月薄之这样冷傲的人,就算做了一个掩人耳目的化身,也应该是明春那般的吧。
总不至于在另一个化身上就性情大变。
铁横秋压下心中的疑惑,故作从容地笑道:“这么晚了,汤雪师兄有什么指教?”
汤雪却上前一步,看着铁横秋脖颈上的勒痕,说道:“你果然受伤了?”
“嗯?”铁横秋下意识碰了碰脖子,指腹触到一道发青的淤痕。
汤雪道:“明春回来抱着受伤的朱鸟,跟我说起了你们的事情。我听讲你受伤了,特来看看你。”
铁横秋摇头笑了笑:“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倒是劳烦师兄深夜跑这一趟。”
汤雪却道:“我给你看看吧。”
铁横秋正有心试探汤雪,便答应道:“那有劳了。”
汤雪倾身靠近,指尖循着铁横秋颈侧青紫勒痕游走:“疼么?”
铁横秋一边摇头,一边细细嗅闻汤雪身上的气味。
从汤雪身上散发着一股茶香,大概因为汤雪一直烹茶,所以身上沾染了月薄之喝惯的高山木兰茶的香气。
铁横秋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闻不到月薄之的冷香?
只有淡淡的茶香飘来。
是因为汤雪不是月薄之,所以没有冷香吗?
还是因为汤雪整日被茶气熏染,所以掩盖了气味?
他忍不住想靠得更近,但又唯恐唐突。
虽然都是男人,但是把头蹭别人脖子上大闻特闻,是不是也有点儿不太礼貌了?
铁横秋心思乱转的当下,汤雪的虎口卡住了铁横秋的颈部,像是给旧伤套了道新枷,严丝合缝地将他青痕覆盖。
要害被掐住,铁横秋下意识就想躲。
“别动。”汤雪指腹蓦地加力,却不显半分攻击姿态,只是虚虚把铁横秋的脖子扣在温暖的掌心,“我看看骨头有没有伤着。”
“嗯……”铁横秋鼻端溢出闷哼,喉头却放松下来。
汤雪的力道拿捏得巧妙,恰在疼痛与安抚之间,铁横秋竟莫名生出几分信赖,任由对方托起要害端详摩挲。
铁横秋被迫仰起脖颈,视线陡然被汤雪的脸庞占据。
汤雪垂首时,呼吸间带着茶香,扑在他喉结上,指尖沿着勒痕游走,轻得像怕碰碎瓷胎。
“疼了就跟我说。”汤雪轻声说话,喉结就在铁横秋眼皮底下滚动。
铁横秋凝神看着汤雪,见他面上的专注神色与月薄之惯常的淡漠截然不同。
铁横秋难免想到:汤雪对我一直不错,不像是演的。
我有什么值得月薄之这样演我?
再说月薄之就算要捏化身掩人耳目,也不至于连侍童都要一人分饰两角吧!
这是多大的戏瘾!
更别提,如果明春和汤雪都是月薄之的化身,那月薄之岂不是一个侍童都没有?
堂堂月尊,不至于这么寒碜吧!
铁横秋一怔:“什么?”
汤雪笑起来,眼睛眯得似朔日的月牙:“我要拧你的脖子,你愿不愿意?”
铁横秋心里直打鼓:任谁要被拧脖子,恐怕都不会太愿意吧!
汤雪忽将手掌贴住他后颈,铁横秋脊背瞬间绷紧。
这种无路可逃的感觉,让铁横秋好似变做了一条砧板上的鱼。
他瞪着眼睛看汤雪含笑的嘴角,却恐惧消散,反而有种离奇的安心。
铁横秋放松地把脖颈交付于他人指尖。
搭在颈后的指尖突然发力,咔嗒一声从脖颈传到颅顶,像锈蚀的铜锁被撬开。
铁横秋还来不及害怕,却觉淤塞的经脉陡然通畅,酸痛竟消了大半。
铁横秋明白过来,他的脖子一直酸疼不适,是筋骨错位。
刚刚汤雪是帮他正骨复位了。
铁横秋张了张嘴,汤雪已收回手。
失去掌心的温度,后颈蓦地泛起凉意。
他看着汤雪,轻咳两声:“多谢汤雪师兄。”
汤雪眯眼微笑:“客气了。”
说罢,汤雪抖了抖长袖:“时间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
铁横秋目送汤雪离开房间后,才躺回到床上。
窗隙漏进一缕寒香,是院中老梅与神树气息纠缠的味道。
人或许是嗅觉的动物,因为这独特的气味,铁横秋仿佛回到了那段最不堪的岁月。
他辗转难眠,感受到了许久未曾重温的脆弱。
毕竟有些伤,即便愈合结痂多少年,遇着相似的风雨,依旧会隐隐作痛。
他深吐一口气,看着屋顶。
他想:睡眠是很重要的。
为了以后不失眠,还是得把柳六杀了。
嗐,我也是一个被迫无奈的老实人啊!
次日清晨,神树山庄笼罩在薄雾中,各处张灯结彩。
今日是各方来宾恭贺柳六正式成为神树山庄的大日子。
日间是庆贺大典,各大宗门到来之人都可以举杯同庆。
然而,入夜了还有一个私宴。这私宴也是传统,一般只邀六大宗门的门主以及他们的亲传弟子。
今日难得月薄之来了,故月薄之也在受邀之列。
铁横秋、明春和汤雪都跟在月薄之身后,一起来到了典礼场地。
这宴会选择的场地倒不一般,竟是举办在神树的树顶。
天然枝桠交错成径,蜿蜒通向礼台,四周垂着流苏状的藤蔓,俱结着流光溢彩的飘带,树干虬结,悬着萤火灯盏,灯芯凝出松脂香的泪滴。
月薄之姗姗来迟,到场的时候,各派宗主已按位落座,但见在座的都是正道仙门最具影响力的大宗主:万剑宗宗主,云隐宗宗主,药王谷谷主,玄机阁阁主,天音寺住持以及凌霄宫宫主。
月薄之是最后一个到场,踏着雾色而来,各派宗主的目光齐刷刷投来。
月薄之却目不斜视,素色衣摆扫过阶前青苔,径直走向云思归身侧的空位。
席间传来压低的声音:“这个月薄之还真是仙姿玉骨,风度不凡。”
“倒比当年的罗浮仙子更胜三分。”
“可不一样,我见过罗浮仙子。罗浮仙子道行虽高,却是最和气不过的,倒不似月薄之目无下尘。”
“是啊,这样的盛事,六大宗门宗主都准时来席,偏他最迟来……”
月薄之像是听不到这些闲言碎语,朝主位上的柳六说道:“月某来迟,还望柳庄主海涵。”
众人都停止议论,纷纷把目光投向柳六,想看看这个柳庄主被月薄之一再下了面子,是什么反应。
却见柳六只是温和一笑:“月尊言重,能得您亲至,已是神树山庄之幸。”
铁横秋最知道柳六骨子里是个什么货色,看他这时候还能和颜悦色,只想:还真是一个装货!
柳六的确很装。
他还记着昨夜的一剑之仇,看到站在月薄之身后的铁横秋和明春,心中已经想好了如何把这二人折磨,但表面上却和颜悦色礼数周全。
他笑着收回目光,对在座的人说:“既然贵宾皆至,便开席罢。”
众人倒是很期待开席的。
能得这么多宗门大能来庆贺,不仅仅是因为神树山庄声明赫赫,更因为每次典礼,神树山庄都会以神树酿招待贵宾。
神树酿需取神树顶端的嫩芽与虬结处的根须,以叶尖凝的晨露作引,佐以百年灵芝、千年雪莲,在地下冰窖封存百年方成。
此酒入喉如刀,却能温养灵脉,饮之可助突破瓶颈,至少能增益十年修为。
这酒极为难得,但神树山庄的传统是广结善缘,每一百年都会请诸位宗门首座品一次酒。
好让……
好让大家不去深究山庄浇灌神树的法子。
一般而言,仙门的粗使弟子最差也都是炼气。
而神树山庄却不一样,他们每年都会招大批凡人进山庄做杂役。
当年铁横秋就是这样进的神树山庄。
然而,除了铁横秋之外,这些入了山庄的凡人从无一个活着离开。
仙门正道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抵也是知道他们要喝到神树酿,就得让神树开花结果。
既然要神树开花结果,自然要让神树山庄好好浇灌神树。
至于神树的花泥是什么,并不在这些仙人的考虑范围里。
铁横秋想起当年自己差点被埋入树根当花肥,又看着座上对神酿翘首而待的仙长们,嘴角不觉勾起冷笑。
柳六击掌三下,白衣使者们鱼贯而入,每人手中托盘都盛着琉璃盏,给诸君一一奉上。
待神树酿奉送眼前时,月薄之目不斜视,淡漠轻声道:“我有心疾,不宜吃酒。”
听到月薄之拒绝,除了熟知月薄之性子的云思归,在座众人,都非常惊讶。
众人望着那盏被退回的琼浆,神色各异——有人惋惜,有人困惑,更有人窃窃私语:这样喝一杯酒就能增益十年修为的好事,居然有人会拒绝?
听到月薄之的拒绝,柳六也微微一怔,却也没有深劝,只说:“既然这样,那就给月尊换上热茶吧。”
话音刚落,一名仙侍行至月薄之跟前,俯身奉上茶盏。
月薄之颔首接过。
柳六起身,高举琉璃盏:“承蒙诸位见证柳某继任庄主。这第一杯酒,敬天地神树,佑我山庄!诸位共饮此杯!”
各派宗主纷纷响应,盏中琼浆泛起幽蓝荧光,映得众人眉眼发亮。
月薄之虽然不太合群,但也不能太没礼貌,到底也是慢悠悠站起来,举起茶盏,抿了一口。
席间觥筹交错,神树酿的香气混着雾气,熏蒸出醉人的酒意。
柳六望着座间众人,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酒过三巡,绿衣仙侍们旋着流云袖翩然而至。
舞者的裙裾翻飞如蝶,众人目光追随着那旋转的裙摆,却渐渐泛起晕眩。
万剑宗宗主突然剑眉倒竖:“酒……是酒……”
各派宗主面面相觑,纷纷运气调息,灵力却滞涩如陷泥沼。
云思归悚然一惊,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看柳六:“这酒……酒有问题!”
然而,药王谷谷主却难以置信:“不可能!”
他精通药理,若酒中有毒,岂能逃过他的舌尖?
这也是在理。
他们都知道神树山庄花泥的秘密,对神树山庄自然不会毫无防备。
只是多年以来,他们都带着药王谷谷主一起来喝酒,每次喝完回去也的确感到灵台清明,修为突进,所以今次才没有设防。
但是……但是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们齐齐仰头看向主位上柳六的方向。
柳六却仍端着酒盏浅笑:“怎么会有毒呢?”他微笑道,“里头下的是十足十的神树茎叶磨成的汁子。”
神树树冠慢慢摇晃,气息和酒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共鸣。
药王谷谷主脸色发白,总算明白过来:“我们是中了神树的瘴气……”
神树瘴气并非寻常毒药,而是神树根系酝酿百年的混沌之气。
这气息与天地灵力同源,却能侵蚀修士灵脉。各派宗主修为虽高,但灵力运转依赖灵脉,此刻灵脉如浸泥浆,灵力自然滞涩。
药王谷谷主虽几乎是百毒不侵之躯,但这瘴气并非毒药,而是直接作用于灵脉的混沌气息。它无形无相,顺着酒液渗入经脉,与灵力纠缠。药王谷谷主能辨千毒,却识不得这混沌之气,待他察觉时,灵力已如困兽,再难挣脱。
“你……你为何……”众人面露震惊之色。
柳六指尖摩挲着盏沿轻笑:“神树酿如此难得,耗费那么多心血,却要分给你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去饮。我父亲说,是为了买一个平安,和气。”
众人惶然欲起,却发现四肢如灌铅般沉重。
云思归仓皇看向月薄之,但见月薄之脸色苍白,广袖下的手指死死扣住案几——显然,他饮的茶也掺了混沌之气。
柳六缓缓站起,指尖摩挲盏沿:“先父能屈能伸,可我却受不了这窝囊气。”
他话音未落,整座神树震动起来。
各派宗主惊愕低头,只见树根方向腾起血色雾气,混着泥土翻涌,竟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柳六抬手仰天微笑:“凡人做血肉的确差点意思啊!”
他眸光下扫,掠过座上诸君:“还得是仙人骨血,才堪配这株万年神树。”
话音未落,那血色雾气突然凝成巨口,朝着席间众人笼罩。
众人惊恐欲逃,却发现身体如被藤蔓缠住,竟连抬指都困难。
铁横秋也一阵心惊:怪不得柳六这两天这么能忍,原来他是等着这一招!
铁横秋、何处觅、万籁静等陪同弟子虽未饮酒,此刻却面色煞白,身体难以动弹。
柳六修为极高,又有神树加持,他们这些宗门弟子就算没有中毒,也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铁横秋忍不住把目光投向明春和汤雪,指望他们能支棱起来,却见二人也是摇摇欲坠。
铁横秋真正心急如焚:坏了,坏了。
神树陡然蹿起百丈高,枝叶层叠如绿云压顶。
铁横秋一阵眩晕:树……树怎么变大了?
他忙咬住舌尖。
疼痛让他清醒几分,这才惊觉:
不是树干变大了——是他们变小了!
此刻众人如蝼蚁,神树便是牢笼。
柳六站在树冠高处,信手接住一片飘摇的落叶,指腹贴着叶脉细细摩挲:“家父总念叨神树开花要请各位赏玩,可眼下看来……”
他故意顿住话头,指间轻送,那片叶子便打着旋儿坠向众人。
这本是轻若鸿毛的东西,此刻却裹挟着狂风呼啸。缩成豆粒的人们顿失重心,在气浪中跌跌撞撞,接连从枝头栽落。
柳六居高临下望着纷乱场景,后半句话乘着风送进众人耳中:“诸位还是化作花泥更合适。”
铁横秋身形也摇晃不已,目光却本能地扫向月薄之所在方向。
只见那道雪白身影比他更早失去平衡,像片羽毛般轻飘飘坠落。
“月尊!”他嘶吼着扑过去,指尖堪堪擦到一片冰凉的衣角,绸缎却从掌心倏然滑脱。
铁横秋眼睛瞪得血红,眼看着月薄之的白袍翻卷着没入层层叶浪。
这时脚下枝桠突然剧烈震颤,他重心骤失,整个人向前跌倒。
就在即将坠落的刹那,腰间骤然一紧。
铁横秋仓皇回头,正对上明春青筋暴起的手臂。明春竟用单手扯住他腰带,另一手死死扒着枝干。
“发什么愣!”明春低吼着发力,硬是将他拽上最近的一片树叶。
两人蜷在巴掌大的叶片背面,听着外面狂风撕扯树冠的呼啸。
铁横秋见明春神色清明,又扭头看着月薄之消失的方向,心里虽然不明白什么状况,但他也知道:明春是月薄之的化身,既然明春好好的,月薄之也肯定没事。
——这个认知让他绷紧的脊背瞬间松垮下来。
“呜哇!”铁横秋大哭一声,八爪鱼似的缠上明春腰肢,把脸埋进对方肩窝乱蹭,“明春哥哥吓死我了!”
明春看着猛然抱住自己腰肢的铁横秋,刀子嘴突然变锯嘴葫芦了,居然一句话也吭不出声儿。
怀里青年温热的呼吸透过颈窝升腾,熏蒸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铁横秋方才眼见月薄之坠落,三魂七魄都跟着坠下去了。
此刻搂着明春劲瘦的腰身,鼻尖萦绕着与月尊如出一辙的冷香,早把尊卑礼仪抛到九霄云外,整张脸恨不得埋进对方衣襟里。
明春看着铁横秋这模样,终于反应过来,捏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开:“怎么跟大狗一样扑人?”
铁横秋抬头,看得明春眉宇间浮起的冷意,立即怂了。
他忙不迭松开手坐直,垂着睫毛小声认错:“是我唐突了。”
说话间手指做作地揪着衣角,蔫儿吧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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