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事了?”顾明鹤担忧道,“你为何……又这样对我?”
不久前他夫妻二人与五公主烤鹿肉时,楚常欢也像此刻这样抗拒他的触碰。
因同心草之故,楚常欢早已被调-教得温顺乖巧了,从未有过违逆之举,如今这般反常,倒是令顾明鹤有些不安。
见楚常欢眼底的惧意逐渐散尽,顾明鹤缓缓靠近,试着去握他的手,发现他没有抵触,适才抱进怀里,温声道:“你刚产子不久,又镇日待在屋内,的确有些烦闷,发发脾气无伤大雅。出月子后我就陪你去析津府住些时日,权当是解闷,好不好?”
楚常欢神色平静,没有应声。
顾明鹤很快就察觉到前襟被洇湿了,便又道,“我来替你排-乳,待明日寅时上朝前再排一次,你就能安心睡到天亮了。”
楚常欢依旧没有说话,顾明鹤于是解了他的中单,就这样俯首,耐心地吃净了两边的汝水。
这天夜里,楚常欢心事重重,无法入眠。
他记挂着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脑内不禁胡思乱想。
倘若那晚没有遇见五公主,恐怕他的孩子早已冻僵了。
如果……
如果当初答应了梁誉,让他把这个孩子接走,自己是否就不用如此杯弓蛇影了?
因心绪杂乱,四更时方才合眼。不多时,楚常欢又陷入了梦魇,身子无端沉重,犹如压了一座大山,教他动弹不得。
直到耳畔传来一阵清冽的水声,他才挣脱梦魇,豁然睁开了眼。
现下天光未明,屋内残烛摇曳,顾明鹤正趴在一侧,替他疏净涨满的乳-液。
大抵是发现他已醒来,顾明鹤抬头,与他四目相交,咽掉嘴里的甜水后问道:“我吵醒你了?”
楚常欢道:“你这样弄,我不醒都难。”
顾明鹤笑了笑,替他拢紧衣襟,起身道:“你继续睡罢,我该进宫上朝了。”
楚常欢点点头,旋即拉上被褥,缓缓地合上眼帘。
顾明鹤更衣梳洗,离去时在他唇角落了个吻。
直到房门开合、脚步声渐行渐远了,紧闭的眼皮适才剧烈颤抖起来,很快便溢出了两行泪。
——他又梦见那只巨大的金笼了。
梦里,顾明鹤轻而易举就撕碎了他的衣衫,目光阴冷似毒蛇,一瞬不瞬地盯紧了他。
金笼虽大,可逃窜时,它又是那么地窄小。
楚常欢退无可退,眼睁睁地看着顾明鹤欺近,附耳道:“欢欢,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话毕,便顶了进来。
巳时, 顾明鹤下朝归来,刚迈上府门前的石阶,成永便快步走近, 替他摘下了官帽。
“昨日让你调查的事, 查得如何了?”顾明鹤问道。
成永紧锁眉头,拱手道:“属下办事不力,访遍数家,都未能查到小公子的去向。”
顾明鹤淡淡地道:“那个野种许是已经冻死了,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再派些人暗中查一查,看看北城近来有谁家添了新丁,抑或是死了孩子的。”
他与梁誉不共戴天, 哪怕此子是出自楚常欢的肚子,也绝不能姑息。
顾明鹤现下万般后悔, 当初如果没有犹豫,而是直接下狠手, 或许就不会有今日的烦扰了。
晨间日光清透,满园积雪映金芒。顾明鹤穿过抄手游廊行至后院寝室,预料之中的,楚常欢又在陪孩子。
此子产下已有大半个月了, 如今喂养得白白胖胖, 瞧着倒还挺顺眼。
顾明鹤走近, 在摇篮旁坐将下来:“再过几日就要着手为孩子准备满月宴了,欢欢, 你有何打算?”
楚常欢闻言一怔,抬头看向他:“你要给孩子办满月宴?”
顾明鹤微笑道:“他虽然不是我所出,但毕竟是养在我名下的, 若连满月宴都不操办,旁人该说闲话了。”
楚常欢眨了眨眼,立时陷入了沉默。
——如果五公主没有告知他真相,他或许还会为此欣悦,甚至心怀感激。
可顾明鹤明知这个孩子不是他亲生的,却还要假意操办满月宴,无疑是在饰非掩丑。
楚常欢垂下睫羽,藏尽眼底的枯败,强颜一笑:“满月宴之事,你做主便好。”
顾明鹤道:“我来北狄尚不足一载,朝中相熟的同僚屈指可数,此番——”
“那就从简。”楚常欢截断他的话,说道,“满月宴也不过是讨个吉利罢了,不在乎众寡。”
顾明鹤笑道:“好,那就依娘子所言。”
楚常欢捏着孩子肉乎乎的小手,神情有些恍惚,倏然,他似想到了什么,又对顾明鹤道:“明鹤,我那枚玉坠你还留着吗?”
“玉坠?”顾明鹤问道,“什么玉坠?”
楚常欢道:“就是那枚修补过的碎玉。”
顾明鹤思忖几息后骤然反应过来:“在我身上——你要拿回?”
那枚玉坠是楚常欢娘亲的遗物,当年被梁誉给摔碎了,饶是京城最好的玉匠也未能复原。
楚常欢因此伤心了许久,顾明鹤便将那枚碎玉要了过来,说他会倍加珍惜,绝不让玉再损坏分毫。
楚常欢道:“那块玉坠是我幼时失足落水后,娘亲从庙里为我请来的平安符。如今我也有了孩子,便想着,它既能护我周全,定也会保佑晚晚平安长大。”
顾明鹤暗暗握紧了拳头,面上却挂着笑:“既如此,你拿去罢,那本就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也好。”
说罢,从襟内取出一枚系了红穗的青白玉坠。
此玉的雕工并不精细,玉也不是顶好的,其身裂纹斑驳,寻常人绝不会将它放在眼里,但顾明鹤一直随身携带。
楚常欢接过碎玉,眼眶陡然泛酸。
梁誉不要的东西,顾明鹤却视作珍宝。
他紧握着残留男人体温的玉坠,踟蹰良久,又将它塞进顾明鹤手里了。
顾明鹤蹙了蹙眉,疑惑道:“怎么了?”
楚常欢忍下眼泪,淡淡地道:“既然已经将它送给你了,我再要回便是毁诺。平安符随处可求,这个你留着。”
顾明鹤神色稍霁,握住他的手温声说道:“你若想给孩子求个平安符做满月礼,午后我亲自去寺里走一遭,以你的名义求一枚回来,就当是答谢你这枚玉坠的回礼,如何?”
楚常欢微微一怔,旋即应道:“好,那就有劳夫君了。”
顾明鹤心内畅快,凑近了在他颊边落下一个吻:“为了你,我甘之如饴。”
入了冬月,府内的下人们逐渐忙碌起来。
再过几日便是小公子的满月宴,大人虽说了从简,但该置办的物什一样也不能少。
楚常欢还未出月子,无比思念着自己的亲生骨肉,眼下却又不能相见,只能暗自神伤。好在述律华每日都会来府上,告知他孩子的近况。
早产的孩子不易养活,但述律华是金枝玉叶,只要她一声令下,太医必会倾尽毕生所学保住孩子的性命。
幸而有她,孩子方能平安。
“昨晚可真是吓坏我——不对,吓坏麻姑了!”述律华道,“子时左右,晚晚突然高热,哭闹时吐了奶,差些呛入肺内,好在麻姑经验颇丰,及时给晚晚做了清理,而后又从屋外取来碎冰,用巾子裹住后敷在晚晚的腋下。如此反复数次,总算止了热。”
说完这番话,才发现楚常欢早已泪流满面,述律华不由懊恼,忙宽慰道:“晚晚已经没事了,你别……你别哭。”
楚常欢胡乱抹净眼泪,却没有开口说话。
述律华趴在摇篮前,轻轻戳着包被,轻声叹息道:“也不知此子是谁家的,以后你把晚晚接回来了,他又该何去何从?”
楚常欢怔在当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小公主。
他只顾着思念亲生骨肉,反倒把这个孩子的出路给忽略了。
少顷,楚常欢道:“来日接回晚晚,便意味着我与这个孩子的父子情分已尽,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亏待他。”
述律华笑盈盈地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他的。”
楚常欢亦笑了笑,旋即起身,从棱花镜旁的木匣里取出一枚玉坠,行至述律华身旁,交给了她:“这是明鹤从卜严寺求来的平安符,我原想等孩子满月时赠予他做护身之用,可他昨晚已经遭过一劫,还是提前戴在身上罢。”
述律华接过玉坠瞧了几眼:“这是顾大哥求的?”
楚常欢道:“我尚未出月,无法见风受寒,他便代我走了一遭。”
述律华未免惊诧:“顾大哥当真如此大度,肯为你和梁王的孩子求平安符?”
楚常欢冷笑道:“在他眼里,我已经将这个孩子当作亲骨肉来疼了,哄一哄我,又有什么要紧的。”
述律华握紧了玉坠,半晌后开口道:“常欢哥哥,你若想见晚晚,我可以帮你。”
初七这日,夷离毕郎君府设满月宴。
楚常欢在后院寝室待了足足一个月,今日总算得以迈出房门。
虽说满月宴从简,但顾明鹤还是置办得有头有脸,北狄王廷前来祝贺的官吏不在少数,就连萧太后与璟晟帝亦派人送来了贺礼。
男人产子,在北狄可是闻所未闻之事,前来祝贺的宾客自然要仔细瞧一瞧那位小公子。
不多时,五公主述律华来到府上,她暗中对楚常欢递了个眼神,楚常欢会意,于是对顾明鹤道:“明鹤,我与殿下去后院吃杯茶,就不留在此处了。”
顾明鹤笑道:“去吧,我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今日阖府热闹喧沸,唯独后院还算清净。
楚常欢屏退下人,正欲煮茶,述律华忙催促道:“趁顾大哥这会儿还在前厅招待宾客,你赶紧更衣从后门离开,会有人接应你的。”
楚常欢当机立断地更换了衣物,扮作小厮的模样匆忙奔向后门。
“等等——”述律华忽然叫住他,叮嘱道,“切记,一个时辰后立马赶回来,万勿久留。”
楚常欢点头应下,自后门离开,坐上述律华事先备好的马车,往帽儿巷赶去。
数日不曾出府,外面一切如旧,极目而望,四野白茫茫一片,寒气扑面,冰冷刺骨。
楚常欢忍不住去想,那天晚上他的孩子被丢弃在天寒地冻的街道上时,究竟吃进了多少风雪?
马车辘辘,碾着积雪快速行进。
来到麻姑的住处后,还未迈入屋内,便听见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楚常欢心口蓦地一紧,眼泪止不住地溢了出来,不由加快脚步,踩着院里的深雪迈上石阶,叩响了房门。
须臾,麻姑打开房门,目光在来人身上停留了几息,不待她开口,楚常欢便径自入内,从摇篮里抱起孩子,一叠声地唤着“晚晚”。
“你就是孩子的父亲?”麻姑问道。
楚常欢将晚晚放回摇篮里,对她拱手揖礼:“在下楚常欢,正是此子的生父。麻姑仗义救下犬子性命,大恩大德,楚某没齿难忘。”
麻姑笑道:“老身不过是遵从五公主的命令行事罢了,谈不上恩情。”
孩子啼哭不止,楚常欢迅速回身,又将他抱了起来,温声哄道:“晚晚别哭,爹爹来看你了。”
许是血脉相连,襁褓里的婴儿果真渐渐安静下来,楚常欢一面笑,一面流泪,嗓音异常沙哑:“是爹爹不好,爹爹未能保护你,让你流落在外,吃了苦……”
麻姑无奈叹息,对楚常欢道:“楚公子安心陪陪孩子,老身便不打扰了。”说罢转身离去。
郎君府内,述律华独自坐在偏厅里吃着羊乳茶,渐渐困了过去。
正好梦时,随行的宫婢将她唤醒,提醒道:“公主,午间的宴席已散,顾大人可能要回后院了。”
“什么时辰了?”
“未正。”
述律华如梦初醒,豁然站起身来:“常欢哥哥回来了吗?”
宫婢摇头道:“尚未。”
述律华焦急地跺了跺脚,嘀咕道:“不是说好一个时辰就回来吗,常欢哥哥你为何不守诺啊……”
思忖半晌,她立刻朝前院行去,不料还未走出院门,就与顾明鹤撞了个正着。
顾明鹤问道:“殿下要回宫了?”
述律华愣了愣,旋即说道:“我、我还饿着肚子呢!”
顾明鹤含笑赔礼:“怠慢殿下,是臣之过,臣这就命人为殿下备一桌佳肴。”
“等、等等!”述律华道,“我还想喝酒,顾大哥,你得陪我!”
顾明鹤道:“好,臣陪殿下小酌几杯。不过臣这会儿要去看一看欢欢,殿下先请一步,臣随后就到。”
述律华心下一惊,忙拉着他往前院行去:“常欢哥哥乏了,你就别去打扰他,先陪本公主吃两杯热酒,若是敢怠慢,本公主绝不轻饶!”
顾明鹤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前去用膳。
述律华自幼在草原长大,酒量惊人,她逮着顾明鹤猛灌了几杯,顾明鹤推脱未果,渐渐有了醉意。
因今日是满月宴,席上菜肴种类繁多,但这位小公主却一口也没吃,只顾着饮酒,顾明鹤劝道:“殿下既然饿了,应多吃些菜。”
述律华又往他杯中斟满了酒,豪爽地碰杯道:“酒也能饱腹,来——我先干为敬!”
顾明鹤无奈道:“殿下空腹饮酒,恐要伤身,还是先用膳罢。”
述律华不满道:“本公主就要喝酒,你怎恁的啰嗦?”
顾明鹤只好将杯中酒饮尽,但渐渐就察觉到了不对之处,他盯着述律华看了半晌,随即起身,拱手道:“吾妻今日刚出月,身子恐有些不适,臣放心不下,斗胆向殿下请辞。”
述律华怔了一瞬,不等她开口,顾明鹤就已离席,述律华当即喊道:“顾明鹤,你大胆!竟敢怠慢本公主!”
顾明鹤知道这个公主是什么脾气,平日里从不拿身份压人,目下如此反常,定然有事瞒着他。
他没有迟疑,疾步返回后院。
述律华见叫他不住,只得紧步跟上:“顾大哥,你就再陪我喝两杯罢!”
顾明鹤充耳不闻,步伐愈来愈快。
至垂花门时,他倏地转身,述律华来不及停步,猛然撞在他胸前,顿觉眼前一黑,脑袋嗡嗡作响。
顾明鹤道:“欢欢午间睡觉时需臣陪伴,殿下此刻入内怕是有些不妥,请止步罢。”
述律华揉着额头,怔怔地道:“可是……”
顾明鹤面色平静地凝视着她,问道:“可是什么?”
述律华被他的眼神盯得寒毛直竖,一时间竟忘了回应。
见她不语,顾明鹤亦未多言,快步流星地走进寝室。
楚常欢午间睡觉时不喜有人伺候, 侍婢们俱在耳房候着,主屋现下寂静如斯。
顾明鹤推门而入,绕过玄关来到寝室内殿, 视线瞥向拔步床, 只见被褥折得齐齐整整,哪里有楚常欢的身影?
顾明鹤又在偏殿寻了一通,仍是无果。继而折去浴房,甚至是厢房、书房、茶室等一切楚常欢可能会去的地方,却始终不见他的踪迹。
后院仅方寸之地,想要找一个人竟难如登天。
只一瞬,顾明鹤便回想起了当初楚常欢逃离他的往事,那种痛失所爱的怒火轰然盈满了胸腔, 教他呼吸一紧,双目不由变得猩红, 异常狰狞。
今日是满月宴,孩子由乳娘照顾着, 此刻正在前院会客。楚常欢那么在乎这个野种,倘若他真要离开,断不会抛下孩子不管。
莫非……他发现这个孩子是假的?
不——应该没有这个可能,连成永都不知道孩子的去向, 他成日待在后院, 又从何得知?
顾明鹤正忖度着, 余光瞥见述律华还在石门外的雪地里左顾右盼,思绪疾转, 一念辄起。
难怪述律华方才那么热情地灌他酒,原来是与楚常欢串通一气,有备而来。
顾明鹤眯了眯眼, 欲朝那边行去,忽闻身后有人唤他:“明鹤。”
他猛然回头,但见楚常欢披着一件青肷斗篷立于檐下,墨发垂肩,面色微红,煞是好看。
顾明鹤疾步走近,拉住他的手问道:“你去哪了?”
楚常欢道:“方才溢了乳,房内无人伺候,我就去便殿清洗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