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桉。」
江晏青轻唤了一声,他蹲着施针太久,眼下起得一急,眼前不由得发黑,踉跄一下。
「哎小心!」
宁桉连忙上去把人扶住,一搭上手,才发现本就瘦削的少年,这几日下来,更是形销骨立。
「还有要施针的吗?」宁桉问,心下发叹。
医术本就玄妙,针灸更是其中之最,下针的角度,力道,手法样样都有讲究。江晏青那套针法,虽然有效,却是他少时自创,用针颇险,有几针看着像奔着要人命去的一样。
因此,他虽不藏私,坦率地教了其他大夫。可眼下,重病的这些必须由他亲自动手。
「剩下的都还没到时辰。」站稳后,江晏青摇了摇头,和宁桉一同往棚外隐蔽处走。
才站好,他一伸手,宁桉就很乖地把手递上去。
江晏青在给她把脉。
「还好,」片刻过后,江晏青紧绷的眉梢一松,笑了笑,「除了疲惫过度,其他没什么。」
宁桉都要感慨自己福大命大,日日里往重病区跑,再加上熬夜办公都没染上时疫。
这具身体自她醒来之后,当真是大病不犯小病不断。
「你没事吧?」
宁桉看着江晏青眼下的青黑问,江晏青白日里施针看病,晚上不停地改方子试药,日夜都不能休息。
「还好,」江晏青摇摇头,眉眼间笼上一层郁气,「圣光教查得怎么样了?」
宁桉一愣,倒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
抗疫走上正途后,圣光教和越国的事却不能不管。虽然出于种种顾虑,不能直接对百姓说明真相,但是必须把消息传回隆狩帝处,早做准备。
「衣服的来历倒是查清楚了,」宁桉酝酿着开口,「余家寨里也派兵清剿了,只是那个教主,一直不露面。」
「这也正常,」江晏青点点头,「越国和大景的情况截然不同,能被派出来做事的,是官,也是死士。」
「在隐姓埋名这一方面上,个个都是一把好手。」
见宁桉沉思,他补充两句,「当然,这种人不多,培养也颇为费力,短时间内倒不用操心。」
宁桉点点头,眼下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尽快研制出方子。
越国敢玩投毒这一手,他们能防,可大景地大物博,谁知道那个偏远地方会不会出了纰漏。
只有尽快研制出药方,才能改变局势。
毕竟……时疫这种双刃剑,越国手上估计也只有这么一个病种。
「我和太医商讨了一下,已经定下大概的方子了,」
江晏青叹息一声,「现在就等用了之后看看效果,再进行删改。」
宁桉沉默不语。
时间,他俩都默契地忽略了一个地方。
江晏青只有七天时间,如今已经是第四天了。
若是到时间了药方还没定下,该怎么办?
宁桉不说,江晏青也不说。他笑了笑,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黄澄澄的果子,放到宁桉手上。
「柿子?!」宁桉低头一看,一时间愣住,「你哪来的柿子?」
江晏青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峦,「之前去余家寨的时候摘的。」
「吃吧,」他十指一合,「你不是不喜欢见尸体么,难受的话,吃个柿子缓缓。」
不喜欢见尸体?
宁桉恍然一愣,半晌恍然大悟一般反应过来。
江晏青还是副君的时候,他们到宫门外,看见威远侯夫人的尸体被拉了出来,那时候宁桉拧着眉,江晏青问了后解释了几句。
没想到这人竟然记得。
一时间宁桉有些啼笑皆非,心底发闷。
江晏青带着斗笠,视线很轻很轻地看着她,说起来,这人似乎没有昔日郡主府内高冷孤僻的样子了。
可他现在这样,却让宁桉更不知道怎么开口。
「大夫!大夫!」
一旁棚子里忽然跑出个小药童,看见江晏青后神色匆匆地大喊,「有人又吐了,您快来看看。」
江晏青神色一凛,飞快把斗笠拉好,转身朝棚子里跑去。
「把人扶起来,药呢?」
他一边取针一边冷声吩咐,动作飞快地一扯那人衣领,脏污沾在他袖口,持针的手腕骨节棱起,苍白瘦削。
宁桉握了握手里的柿子,转身离开。
圣光教被判为□□,剿灭余家寨等倒是可以让山南发兵。
可牵扯到流言,疫病的仍是机密。宁桉作为巡抚,自然不能脱身去查,只好把事情交给杜景珩。
作为天子直臣,他是除宁桉外最适合查这事的。
江晏青带回的资料有些很有用,杜景珩虽不明白这些信件到底是哪来的,可也隐隐约约知道和营地里默默出现的斗笠男子有关。
他识趣地不问,一通调查下来,还真找到了点东西。
「大人,」杜景珩一指舆图上余家寨一处,「余老三招了,衣服是他想办法丢到难民营的。」
那件衣服如今已经被焚烧,可宁桉见过了,破败的棉袄特意制成景国常见的样式,有问题的是缝在衣服里的东西。
「天气寒冷,难民营的百姓遇见一冻死的乞丐,身上穿着着衣服,就拔了取暖。」
快冻死的情况下,谁管你是不是死人身上穿的。
宁桉深深拧眉,最开始穿袍子的人已经病死了,尸体和乞丐的一起,早早被唐大夫组织着烧了埋了。
线索断了,可还不能说唐大夫有错。毕竟在古代,病死的尸体最好的处理,就是火烧。
「派人盯着周围,」看着舆图,宁桉深思,「圣光教暴露,被连根拔起,爆炸案真相也被抖露出来。」
在百家报的大力宣扬之下,圣光教利用面粉导致爆炸一事传遍四处,百姓又恨又怒,惊醒了许多,就连原来懵懵懂懂成为教徒的百姓,也有大批人主动自首。
「他们筹备这么久,不可能看着我们破局功亏一篑,」宁桉冷笑一声,「眼下就看这场疫病能否压住。」
「压不住就不用再特意做什么,」
她眸底光芒晦暗不明,「要是压住了,若我是圣光教教主,一定会对主管官员动手。」
试想,一个刚做出成绩的官员,一朝莫名其妙死了,再配上点什么违逆圣主的传言,再人造两个天降异象。
宁桉想想都知道,那时候北砚会有多震动。
到时候,先前赈灾的所有努力,都会功亏一篑。
「大人,」杜景珩皱着眉,「不然,您还是避避风头,至少身边多带点人,或者进城里去。」
宁桉嘴角一扬,虽说她不会武,可是靠着那堆稀奇古怪的药物和暗卫,别人想一出手就弄死她,难度可谓登天。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他不是冲着我吗,我就站在这里,等着他来。」
冬月二十七, 来自北砚郡的消息快马加鞭,终于送达了京城。
官员们被急召入宫议事,隆狩帝站在案前,冠冕垂下遮住面容, 见官员们鱼贯而入, 让内使将折子递下去。
「这?」
身为户部尚书, 唐正浩自然在其中。他满心狐疑地打开盖着加急章的密折,仔细一看, 大惊失色。
「北砚爆发了时疫?怎么会?!」
殿内众人一时间纷纷变色, 满心惊乱,连忙往下看。
折子上说了,时疫爆发在郡城外难民营, 北砚郡守等官漠视百姓,瞒报消息, 将爆炸案里受难的百姓赶到城外, 以陈米草梗赈灾,并且不允许难民营百姓进城。
等到发现时, 已经是生灵涂炭,死病千余人。
时疫, 瞒报?!
这两词砸得官员们头晕脑胀, 满眼震惊。
大景建朝十余年, 最近的一次时疫是开元十二年江南水患后,那次时疫死伤数万人, 最后好不容易压下来,也是整国大伤。
北砚无端爆发时疫就算了, 这北砚郡守竟然漠视瞒报?!全天下都找不出来这么蠢的人!蠢货!
一时间满堂倒吸凉气,心急如焚。
有人率先发问, 「这折子是何人所上,所言可信?」
一行人面面相觑,正常官员上折,会在内阁走一圈再到隆狩帝案头,他们看一眼内阁大臣,那人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
唐正浩再翻一页,瞳孔一缩,「是北砚巡抚上的,走得是不是官家途径。」
北砚巡抚?!
宁桉在北砚露面后,半点没有遮掩的意思。这北砚巡抚是谁,京城里的官员自然知道。
怎么是这位祖宗?!
大臣们慌乱起来,虽说之前几次交锋让他们意识到这位皇室宗亲的手腕不俗,可时疫赈灾和官场交锋那可是两回事。
看这折子,时疫刚开始就死伤上千人,要是要不住了,那可是要屠城的!
「陛下,」唐正浩最先站了出来,「不知北砚时疫如何?」
鸿福站在高台旁,面色肃穆,从案头取出另一份折子念起来。
「城内百姓陆续出现疫情,已统一建立隔离区隔离开。山南驻省太医等人已经赶到,知悉此次时疫与先前数起不同,暂无良方可治……」
斩杀郡官以安抚百姓,划分隔离区,从山南省各郡调来赈灾物资,日夜与灾民同吃同住……
宁桉几日内所做之事一项一项被念出来,满堂沉默,大臣们面面相觑,满眼不可思议。
时疫爆发不过几日,就已经做到这地步了?!
唐正浩心生感慨,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担忧完全没必要,他当官时间久,两朝疫病也经历过不少。
往日里哪怕朝廷紧急派官员过去,也得来上大半个月才能勉强搞清状况开始赈灾,一场时疫,整年能解决就差不多了。
虽说目前还没有研制出良方,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疫病无情,人力在此面前微薄如羽,前朝甚至还有管不下来,靠着锁城让百姓病死完了来压制的例子。
别的不说,光安抚百姓这一点,就没几个官员能做到。
「陛下,眼下时疫爆发,还望陛下尽快下令,命山南巡江几省全力配合赈灾。」
唐正浩深吸一口气,拱手回话。隆狩帝略一点头,在场诸官就飞快地商讨赈灾措施,起草文书,忙碌起来。
而隆狩帝坐在御座上,神色复杂。
宁桉上的折子除了官员们看见的那份外,还有一份用朗月郡主私章盖了悄悄送进来,说的就是圣光教的事。
宣武将军宁豫依旧不见人影,连带着他手下带的三百精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他竭力压制,可有关将军叛国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传得如火如荼。
眼下,洮山战事陷入僵局,隆狩帝正忧愁着呢,没想到越国又出此毒招。
染过疫病的衣服?!他们怎么敢啊!就不怕大景没压住,传到越国去?!
想到这,隆狩帝心下讥讽,也是,大景不可能放弃,轻易下令屠城。
可越国不一样,多年前他们时疫爆发,别说压了,一爆发立马屠城,人都死完了,哪里还传得开。
「陛下,」
殿内官员商量妥当之后,纷纷请辞回到各部去办事,唐正浩等尚书留了下来,单独议事。
「可要单独选官员来主管时疫一事?」
唐正浩满心纠结,出现时疫后选出疫官主管众事是景国惯例,在疫官到来之前,向来是当地官员来主管。
北砚众官脑袋估计都快长蛆了,山南那边也指望不上,黄有良这人他们可熟悉了,怕死怕得要命,能力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平时还好,这种大事指望他,不如早点等死算了。
「朗月郡主虽是巡抚,可到底是奔着查明平康坊一事去的,主管时疫,怕是名不正言不顺……」
唐正浩说不下去了,他和几位尚书对视一眼,纷纷心底叹气。
不得不说,眼下最好的选择,还当真就是这位郡主。
斩杀群官的魄力,安抚百姓的亲和,她提出的隔离政策也有理有据,行之有效,换另外的人来,绝对没她做得好。
可偏偏,这人身娇体弱这事阖朝皆知。这可是时疫啊,古往今来可没几个疫官能活着回来。
唐正浩心下发酸,别的不说,这皇室宗亲死在北砚,昌仪公主不得疯啊。
「朕再想想……」隆狩帝叹息,「诸爱卿先把其他事情安排下去吧。」
百官面面相觑,无奈叹息一声,行礼后走出大殿。
「陛下,这,」鸿福握了握手里的银锞子,心下犹豫地开口,「要不要把朗月郡主召回来?」
「北砚现下只有镇守山南的太医,负责看顾郡主玉体的太医可还在京城呢。」
「郡主与灾区百姓形影不离,若是染上时疫,那可如何是好?」
隆狩帝心底复杂,他子嗣不丰,长子如今只有十岁,可以说,这么多年来,是看着宁桉一点点长大的。
作为长辈,他恨不得现在就急诏宁桉立刻远离北砚,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过她安安稳稳的太平日子,虽说眼下风波颇起,可只要自己还在一日,她就不会出事。
可隆狩帝清晰地明白,除了长辈,他还是个皇帝,昨到这个位置上,就要事事为百姓考虑。
眼下,宁桉确实是最好的,不,应该是唯一的选择。
鸿福见他沉默不言,心下焦急,「不若问问昌仪公主的意思?」
朗月郡主可谓是昌仪公主一脉和宣武将军一脉唯一的子嗣了,昌仪公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陷入险地吧?
隆狩帝眉心一凝,就在这时,大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声音。
「不用问了。」
昌仪公主身着官服,边往里走边脱下披着的大氅,血色披风滑落,她的眼神却无比锐利,透露着上位者的威严。
「皇姐,」隆狩帝看见她,心底无意识地一滞,「什么意思?」
「让宁桉担任疫官,」
昌仪公主神色冰冷,「眼下并非正常时刻,她身为郡主,食禄多年,也该履行自己的责任了。」
「陛下,」
昌仪平静地看着隆狩帝,从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眼里看出浓厚的不可置信与悲伤,叹息一声,「你我都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时疫每拖一天,就会有无数百姓死亡。」
隆狩帝喉头一梗,他当然知道,不仅他知道,文武百官都知道这个道理。
事实上,眼下担任北砚巡抚的若不是宁桉,而是任何一个官员甚至宗亲,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下令。
可偏偏就是宁桉。
「皇姐,」他深吸一口凉气,把手中的折子递给昌仪公主,「这不是一场简简单单的疫病,背后是圣光教和越国出的手。」
昌仪翻看两页,片刻后抬起头定定地笑了两声,眼底满是复杂,「那就更应该是她了。」
「这——」
「阿璟,」昌仪公主笑了笑,轻唤隆狩帝的小名,「刚才我说的那些,不是我的决定,而是桉桉的决定。」
临走前一夜,红衣少女满脸疲倦,眼神却像是燃着火,她从地牢里出来,背后是刘恒惨死的尸体,主动找到了昌仪公主。
「阿娘,」少女冷静地开口,「北砚背后的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爹失踪的事情也是。越国既然动手了,就一定是一套连环计。」
「如果我去北砚后发生了什么事,需要你们犹豫后才能做决定的,」宁桉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那就放弃我。」
「桉桉,你!」
「你瞎说什么呢!」
彼时昌仪公主又慌又怒,下意识就要去遮她的嘴,宁桉反倒笑开了,「我做得的每一个决定都问心无愧,既然那时的我选择做了,就已经想好所有的结果,包括我死在那。」
「我想要一直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可眼下的时局还不够,还不能满足我的愿望。」
宁桉神色温柔又坚定地拢住昌仪公主的手,「如果真的有那一天,还请阿娘帮我说服舅舅。」
隆狩帝是个好皇帝,宁桉一直这么认为。
作为手握兵权的西南侯府公子,哪怕燕末帝再昏庸无道,他也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并且,绝对比这个时代大多数人过得好。
可隆狩帝却站起来,顶着谋逆的罪名一步步爬上去,登基十余年来无一刻懈怠,一心为百姓着想。
哪怕他的一些做法放在后世不够完美,可也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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