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图纸,待会会有人把你们带到一处地方,我要你们在最快的时间里,学会上面的东西。」
书生接过来一看,骇然抬起头,「这!」
宁桉猛地打断他,「能做到吗?」
「…………」
书生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能!」
看守大牢的官吏被支开,谁也不知道,就这么一间牢房里,就这么一群饿得皮包骨的村民,会在不久的未来,率先点燃越国反叛的火。
而策划者,隐于幕后,连男女都不为人知。
使臣府内,宁桉推开门,正撞上江晏青脱下沾着鲜血的外袍。
「回来了。」
江晏青转身看着她,只着单衣的身躯瘦削冷寂。
宁桉不自觉想,既身为救死扶伤的医者,却又是掌握生杀大权的阁臣,江晏青的一生,还挺割裂的。
放在现代,够拍好几部电视剧了。
哈,宁桉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案上的银针药碗,「我感觉我已经慢慢能够想起来一些事情了。」
江晏青抿抿唇,「你联系景朝的人了?」
宁桉点点头,「不错,虽然国都这些地方插不进人手,但是在边境南都,还是能有些势力的。」
她手里的那些农具、耕织手艺,就是昔日朗月郡主按着自己浅薄的理解,交给手下慈济院的孩子们钻研出来的。
达不到现代那种水平,但也比两国眼下的农具更精简有效些。
眼下,景国境内,从朗月郡主手下的封地开始试点,新式农具正一步一步推广开来。
恢复些记忆后,宁桉就暗中联系了景国,拿到了图纸。
「我不明白,」江晏青神色有些低沉,「你想要吞并越国,那为什么还要教给他们这些。」
宁桉的所作所为从来没有瞒过他,他们聪明又心有灵犀,仅仅从那些动作里,就能看出意图来。
「因为我哪怕我一个人再强,战争也不会因为我而改变,」宁桉神色淡淡,「我独自一人来越国,能做什么?也仅仅只有这些了。」
「越国的底层百姓太苦了,他们得先想办法活着,才能考虑更多。」
民以食为天,只要能吃饱了,百姓从不在意顶头坐的是谁。
同样,谁不让他们吃饱不让他们好好活下去,他们就反谁。
「………」
江晏青又沉默了,从察觉到宁桉伤势好转开始恢复记忆时,他就时不时显得有些低沉。
可就算是这样了,江晏青也从来没想过,让宁桉永远失忆。
他尊重她的所有选择。
「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半躺在榻上,宁桉瞇着眼感受着发间冰凉的痛觉问。
「淤血都消了,」江晏青神色认真,「喝了药休息会吧,睡醒了,应该就能想起来了。」
「…………」
室内沉寂下来,正当宁桉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屋门被人敲响了。
江叔站在外面,朗声开口。
「少爷,宫里的密折到了,说是派了新的官员到南都来,要您尽快回去。」
「这么快?」宁桉一愣,端着手里的药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江晏青开门取了折子,放在桌上。
他往宁桉手里塞了颗梅子,点了点药碗,「快喝,待会凉了。」
宁桉:「…………」
哪怕早就预料过离别,可宁桉纠结着,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去国都,就要一直呆在那吗?」
江晏青点点头,「南都出了这么大的事,越帝必然会彻查官场,接下来我会一直处理这事。」
说好听的,叫处理掌管。说难听点,江晏青此番回去国都,面对的,是因为他所作所为掀起轩然大波的官场。
九死一生,步步惊心。
宁桉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慢慢地喝下了药,苦涩的滋味蔓延开来。
「那……」宁桉犹豫着问,「我能问问,月娘是怎么回事吗?」
江晏青和她说过,月娘死了。可宁桉时而浮现的记忆里,哪怕是北砚离别的时候,月娘都还在给江晏青打着掩护。
「…………」
江晏青表情愣住,慢慢地,浮现出一种说不出是释然还是痛苦的神色来。
「她是自杀的,」江晏青慢慢地说,「我父亲……江少景为了掩埋玉玺的秘密,死在了景国。可放在越国眼里,这就是叛国。」
「她不能接受……江少景做出这种事。」
因此,在看着江晏青一路进了宫见了天子。月娘就连片刻都不愿忍耐,在他金榜夺魁蟾宫折桂的时候,独自回到与江夫初见的极乐坊内,吊死廊上。
等到江晏青赶过去时,只看见女人冰凉僵硬的身体。
「…………」
宁桉沉默下来,心地叹了口气。
月娘的事,她从国师那里听说了。
她原来的名字叫什么,已经没人记得了,只是留下的舞曲,还在极乐坊里盛传。
一次献舞,月娘撞见了彼时连中三元蟾宫折桂,正意气风发的江少景。少年人坐在太子身边,说不出的风流模样。
美人与名士,如此相得益彰。可——江卿,国之大者,太子的话,一直在她心中回响,伴着她从极乐坊里出来,成了月夫人。
然后看着昔日少年,吞沙叛国而亡。
江晏青的娘,在生他的时候就没了,是月娘一直照顾着他。也是月娘,在江家天翻地覆后,带着他一路逃亡,不离不弃。
江晏青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梁上的躯体的呢?
宁桉想不出来,她抬抬手,想要摸一摸人耳畔垂下的鬓发,可喝下的那碗安神药物又起了功效,最终,细白的指尖停在发梢。
清浅的呼吸声响起。
江晏青顿坐半晌,才轻轻地起来,阖门离开。
梦境里如同画轴缓缓打开,宁桉看见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换上布衣淡裳,被刺卫拽着从崖山落下,靠着毒药反杀过后,又坠入了河中,一路踉踉跄跄地到了越国,进了极乐坊。
画面再次拉长,她看见了洮山夜色,北砚风霜。满城庆祝着抗疫药方的夜里,江晏青站在对面,神色莫名。
风刮过来,刮开斗笠时也带来了那道声音,宁桉瞪大双眼,几乎怀疑是自己起了幻觉。
江晏青很轻的说,「如果……」
「如果越国灭亡,那……能不能让我……」
「一直跟随在你的身边。」
九月初七, 越国边境南都下的小县城里,田间一幅繁忙景象。
「大人,最后这亩地也收割完了!」
宁桉站在地头,嘴里咬着棵枯黄的秋草, 身后, 有穿着农衣的汉子急匆匆地跑过来。
「真的?」宁桉眼神一亮, 把草根一吐跳下田梗,「怎么样, 有没有称了?」
「称了称了!」农夫拚命点着头, 「这次收的不仅比别日快得多,就连能用的谷子也多了!」
天边响起一声巨雷,乌云压倒一片, 一场大暴雨就快要来了。
「真好……」宁桉长松一口气,这边秋季多雨, 平日里还好, 可一等着谷子熟了若是淋了雨,那是要出大事的。
哪怕搁现代, 雨泡过的谷子也容易发霉变质,吃不了也做不了种。更何况搁现在, 又不能提前收下来, 所以, 每年的秋收对于越国百姓来说,都是一场大战。
看天吃饭, 从来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话。
「多亏大人带来的东西,」站在宁桉身旁, 一身短打的大汉心有戚戚,「不然搁今年这雨来看, 一大半粮食都要泡汤。」
这大汉是宁桉从矿场里带出来的人之一,在被□□导各种各样的农耕技巧等等之后,那批人被拆分,混入到了边境各地。
宁桉并未要求他们立马收拢人心,反倒要求他们把学到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交出去。这年来,有江晏青在国都掩护,事情飞速地进展下去。
无心插柳柳成荫,眼下南都边境一片,民间人人都知道有个先生,带着手下的农夫各处教人。
得亏这人在,今年的冬天好过多了。
「行了,让人快点把东西背回去吧,」宁桉犹带笑意,看了眼天边的乌色,「快下雨了。」
「哎!」大汉匆匆应声,不一会,从田埂间冒出来一个个疲累却犹带笑意的汉子,手上扛着,肩上担着,一步步向谷仓里运去。
同样的场景,在边境各县上演。
回到城里不久,倾盆大雨就下下来了。宁桉笑着接过将身形遮掩得严严实实妇人递来的姜汤,一口干了以后到房里疾书。
灯火辟辟啪啪的燃,从天亮坐到夜深,宁桉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松了口气。
「总算弄完了。」
越国苛权,眼下各地收来的新粮都不会在地方留太久,粗粗统计处理过后,就会由各地的官吏运送着送到国都附近的总仓里,看管起来,用时再发放。
站在后世的角度,这个做法简直是吃力不讨好。费时费力费钱不说,由军队运粮是件苦事,一路可能出现无数意外,就算平平安安送到了,也会有一大批新粮损耗掉。
可宁桉不得不承认,在古代,这是一个很绝的集权法子。
毕竟,没粮了,你各地拿什么来反。
「话虽然这么说,可历史上这么多朝代,有几个这么做了,」宁桉摇摇头,看着外面的天色,连日秋收让这城里的百姓都疲累到了极点,雨声消磨了一切动静。
「归根结底,还是越国国君不把他们的当人。」
要是景国这么搞,那北砚那次也等不到宁桉斩百官了,从官吏到百姓,统统都得没粮饿死。
想到这,宁桉握紧手里的绢纸,低头沉沉地看着上面的密文。
战争又要开始了。
恢复记忆之后,她联系上了景国,虽然不出意外地被从隆狩帝到宁豫的一通怒批,但好在两边都开始准备起来。
隆狩帝早有一通的决心,她的行为成了一颗火星,彻底点燃了战火。
乘着秋收的乱象,从洮山郡源源不断有军队乔装混入边境,预备着正式拉响战报。
边境内,有官吏发现了不妥,可江晏青借着年前的南都巨变,一跃掌权,在腥风血雨里牢牢掌控了大半官场。消息还没传到越帝那,就被牢牢压下了。
眼下,南都的官吏都是些酒囊饭桶。
想到江晏青,宁桉叹了口气,又取了张小笺看了起来。
南都分别后她再也没见过江晏青,但两人之间的联系一直没断。这人还特别实诚,每次给她寄信来,事无巨细地写了他具体做了些什么。
卖官,插手官吏调动,暗中弄死皇子……这一件件要被杀头的大事,它是一点都不遮掩啊。
宁桉看着都沉默了。
道理她都明白,江晏青这是为了打消景国方面的疑心,毕竟他一个身居高位的权臣,好端端地谁敢相信这人会叛国。
可宁桉止不住担心起来……
万一景国败了,江晏青可就真的无路可退了。
如果她是江晏青,在不到最后关头,她绝对不会彻底摊牌。景朝情报要给,越国那边,也不能不留退路。
「哈。」宁桉忽然笑了出声,眉眼间活泛起来,那点压抑着的苦闷消失不见。
她把信笺移在火间烧灼,那随时能让越国官场巨震的信纸就轻飘飘地化成一团灰。
很快了,很快他们就能再见面了。
九月二十二,各地的秋收正式进入尾声。在国都内阁的指示下,驻守在各地的军队开始与官府对接,一车车粮食运往京城。
乔装到了头发,宁桉混在拥挤的人群中,看着面前一批批伪装成越国军队的将士。
「东西都收拾好了,准备走!」
为首的将领是隆狩帝早些年就扎在越国的钉子,这些年来已经成了越国边关军的一名将领,令牌是真的人是真的,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吏和他对接过文书,没一人发现不对。
「此去辛苦大老爷了。」县令把大印往文牒上一盖,笑瞇瞇地看着熟悉的将领运着粮车走远。
他自然也没注意到,将领手下的兵早已换了人。
靠着县令的章,运粮的队伍一路畅通无阻。潜藏里面的景朝兵吏与其他县城来的同伙集结,依旧运着东西,混在大部队里往里走。
几十人,几百人,到达牧郡的时候,已经有了千余人。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站住!」
牧郡是连接边关与内郡的要塞处,镇守的官吏刘石是由越国亲自委任,为了不打草惊蛇,江晏青没对他动手。
眼下,黑面官人眼神犀利,带着一伙人把运粮的队伍拦了下来。
徐将军眼神一黯,扬起一抹老实巴交的笑,连忙把兜里的文书塞人手里。
刘石狐疑地打量他两眼,再一看手里的文书,上面盖着沿途过来各地官吏的大印,做不了假。
「你哪的人?」刘石忽然问。
「下官是闽阳军里的千户,」徐将军讪笑两声,「这次是奉元大将军的令,从南都下面运粮来的。」
能在军里潜伏多年,徐将军的口音,说话的语调等等无懈可击。刘石对着文书看了又看,又查了令牌等等物件,才松了口气,示意后方开门。
巨大的城门缓缓开启,运粮的队伍又动了起来,穿过牧郡城门,几乎就都是直抵国都了。
运送的兵士和前几批并无区别,可刘石站在一旁却止不住心慌,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般。
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神色犀利,一双眼直勾勾地打量来人。连日大雨让道路泥泞得难以前行,牛车拉着一袋一袋的粮食,缓缓在他面前驶过。
黄泥逸开,留下深深辙印。
「等等!」
刘石目眦欲裂,忽然意识到了不对之处。他一把拔出手下的佩剑,猛地刺入袋中。
「刘石!」
徐将军心底一沉,怒气冲冲地冲过来,「刘石!我敬你身为本地父母官,为陛下排忧解难,才忍了你的百般试探!」
「可你眼下干什么?!破坏御粮!你是要谋逆吗?!」
「谋逆的是你!」刘石勃然大怒,他早些年也当过运粮官,眼下也反应过来了,「普通的粮车哪里会压得这么深!你这车里究竟运了什么!」
剑锋拔出,哗啦啦的倾泻出满地谷粒来。金黄的谷粒混在烂泥里,越堆越高。
而后,麻袋瘪下,露出尖利的棱角来。
「你!」
刘石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转身,「点火!有敌袭!」
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云霄,徐将军嗤笑一声,眉眼间戾气一起,挥刀将人砍成两段。
「咚咚咚咚!」
他翻上粮车,从麻袋里猛地掏出面军鼓来,咚咚咚的声响剎时响彻。
「弟兄们,安安静静走了这么一段路!值了!」徐将军大喊,「动手!」
一声令下,牧郡内外一片哗然。守城的官吏眼睁睁看着上官在自己面前成了两半,撕心裂肺地吼着。
「关城门!」
可惜太晚了。
先入城的将士从粮车里拔出各式武器,三两下解决掉门前的官吏。四散开来,在连绵不断的尖叫声里,城门破开,景朝军旗高高地飘扬在城墙之上。
牧郡失守的消息一路传到京都,皇宫内外灯火煌煌,官员们跪在殿外,战战兢兢地听着宫殿内传来的嘶吼声。
「滚!都给朕滚!朕还没死呢!你们就等不及要篡位了!」
江晏青额间一颗红珠,身形被遮得严严实实,被大太监引着,神色匆匆地上前。
「砰!」
殿门被猛地推开!身着官服的太子鼻青脸肿地被侍卫架着丢出殿外,狼狈地落在百官面前。
「霍——」
看着滚成一团的太子和六皇子,大太监脸都白了,那两人狼狈得爬都爬不起来,却没人敢在陛下嘶吼声里去扶。
江晏青顿住脚,透过黑纱看着两人扯扯嘴角,随后被迎着进了殿。
太子被巴扎得勒搀着,勉强站起来,看着消失在眼前的身形心底冒火,止不住骂了起来,「不过是哪里来的贱种!凭什么就这么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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