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清溪猜得不错,董太后其实并不喜欢她。在太后看来,她的孙儿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好男子,要什么样的世家闺秀没有,非得娶沐清溪这么个名声有暇的女子。外面风传的流言未必是真,可若是沐清溪谨言慎行,平日里规行矩步又怎么会授人以柄?归根结底,是沐清溪自己先立身不正,才会招致流言纷纷。
一个合格的景王妃应该是识大体、掌大局,端庄矜贵,气质高华,支撑得起景王府半边天,让赵璟无后顾之忧,而不是动不动就陷入流言中,拖累她的孙儿,还要损害皇家威严。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听了明华的意见,从王绮或是柳妩之中选一个。便是皇帝不同意,有她在,皇帝总不会太坚持。想到这,董太后心里又难免埋怨起皇帝,这么草率地定下景王妃人选,问都不问过她。可见皇帝心里还是偏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对着侄儿轻忽得很。
远在大正宫处理政事的承安帝若是知道太后心中所想,大概也要喊一声冤枉。赐婚是赵璟所求,他当叔父的满足侄儿的愿望,到头来还落了一身不是。冤,实在是冤。
“安国公的女儿,叫……叫什么来着?”太后侧首看了眼董嬷嬷,依然没去理会沐清溪。
董嬷嬷识趣地回道:“姓沐,名清溪。”
太后点了点头,似乎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也不唤沐清溪名姓,只随意地摆了摆手,道:“起来吧,这么跪着,哀家的孙儿还以为我老婆子欺负你。”
沐清溪抿了抿嘴,又施了一礼才谢恩起身。
赵璟从小跟太后相处的时日最多,怎么会看不出太后的不高兴,这却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他以为赐婚之后祖母不加申斥便是默许了这桩婚事,没想到祖母不为难他,却归罪于沐清溪。此番进宫是他考虑不周,让她受了委屈。
“孙儿自作主张,不曾事先向祖母禀明,请祖母责罚。只是祖母千万莫要因此气伤了身体。”
沐清溪听着,这才明白太后为何如此讨厌自己,除了那些流言之外,真正的症结其实在于赵璟先斩后奏。太后一向疼爱赵璟,看顾他的时间比郑皇后和明华公主还要长,可是这个孙儿长大了,翅膀硬了,连娶妻的大事都不事先跟她商量,她觉得委屈了,不高兴了。
这症结,沐清溪自问解不得。解铃还须系铃人,能解的人就在眼前,所幸赵璟了解太后,也尊敬太后,他肯去太后面前说项比什么都有用。
太后气赵璟自作主张,更气赵璟委屈自己。眼下赵璟自己来请罪,又诚心诚意地哄她开心,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半晌过后,总算肯抬头给了沐清溪个正眼。
她不说话,沐清溪也不敢入座,安安静静地站在下手。眉目低垂,既不东张西望,也没有站久了的不耐,更没有因为不受喜爱而战战兢兢。
倒是个定得住的性子,太后想。
再看容色,虽然比不得柳妩的娇艳、王绮的精致,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若是放在一处比较,也是春兰秋菊,各有擅场。细看之下五官经得起推敲,一丝瑕疵也无。
可是再想到她那流言缠身的麻烦,太后实在是喜爱不起来,碍着景王的面子只是随口问了沐清溪几句便将她打发出了宫。
来时紧张不安,归去时心态却平和许多。其实,太后没有提起那些难听的话已经是优待她了,全是托了赵璟的福。正如他所说,太后疼爱他,所以只要是他选的,即便是不喜欢她也不会太为难。
“今日之事是我疏忽,没想到祖母会反应这么大。”路上赵璟在她耳边说道,语气里带着歉意。
沐清溪笑笑,“这没什么,若是日后客儿长大了,也这么不跟我商量就带个媳妇回来,我大概也是会不高兴的。”何况,这个媳妇儿并不符合太后心中的标准。
赵璟失笑,当时他只想着尽快把沐清溪护到羽翼之下,却忘了先告诉祖母。“祖母面冷心热,时日长了自然会接受你,不必担心。”
“我明白的。”太后现在不喜欢她没关系,她总会有办法慢慢地改善太后对她的看法。先前逃避流言的恶果此时显现出来,不是不后悔,只是于事无补。她现在也只能想法子让那些罪魁祸首也不好过,找回点慰藉。
马车里一时陷入寂静,两个人各怀心事,过了一会儿,终究是沐清溪忍不住先问:“北疆的战事怎么样了?”她其实想问的是赵璟会不会去战场,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圣旨明令三皇子挂帅,她再问这种问题难免会叫人起疑。
“怎么关心起这个?”赵璟把玩着她的一缕头发,显得漫不经心。
“我以为你会去战场。”总不能说上辈子发生的事,她折中选了个看起来很有道理的说法,然后,等着赵璟给她答案。
原以为他会犹豫一会儿,不料赵璟看着她轻笑了起来,他不常笑,平常的时候总是绷着脸的时候居多。便是笑也常常笑得很浅,顶多弯个唇角,很少会像现在这样。
“担心我?嗯?”
知道他误会了,不过沐清溪确实是担心他,于是顺势点了点头。然后她就发现赵璟的神色严肃起来,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一抹认真,“我若说赵珝此战必输,你信么?”
沐清溪被那双眼睛看着,闻言心猛地颤了一下,不自觉地“嗯”了一声。
“他战败之日,便是我出兵之时。”话音平平淡淡,听在沐清溪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所以,他还是会去北疆战场,一旦赵璟挂帅出征,那么上辈子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也会提前发生……她该不该告诉他,他会信吗?会不会以为她在开玩笑?
沐清溪犹豫了。
赵璟看到她惨白的脸色,以为她在担心。于是,低头温声安抚道:“你放心,我若出征,此战必胜。待我凯旋之日,便娶你过门做我名副其实的王妃。”
情话绵绵,可是沐清溪却无心去听,她知道她会赢。但是,“可怕的不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而是敌人的背后冷箭。”她喃喃说道。
赵璟以为他想起了安国公的死,当日安国公凯旋路上,被人暗害。沐清溪有此担心再正常不过。思及前些日子所查出的蛛丝马迹,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她。想了想还是觉得算了,一切等他归来再说更稳妥。
“别怕,我不会死,我还要娶你。”
耳边听着他的话,沐清溪一路却都魂不守舍,时时走神。眼看着侯府已到,赵璟无法,只好暂时放她回府。沐清溪回到府中之后先应付了沐庞氏的问话,等回到清晖院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太后的懿旨就到了。
懿旨中称,沐清溪温婉柔顺,性情宁和,深得太后喜爱,特赐下诸多赏赐。沐清溪接旨谢恩,脑海中浮现出深宫之中太后那慈和的面目,心中微暖。
哪怕不喜欢她,为了赵璟太后还是赏赐了她,并且违心地说了那么些称赞的话。这一切都是为了赵璟,太后在向天下人表示,景王选的媳妇她是满意的,这个媳妇品兴俱佳。所以,凡是再传流言蜚语中伤沐清溪的都是与太后为敌。
沐清溪从罗依凝的诗会上离开,景王亲自带她入宫是许多人亲眼看到的,再结合太后这道懿旨。且不论其他人心中是怎么想的,明面上再无人敢胡说一句。景王喜欢,太后爱重,皇帝首肯,任谁都无法撼动这桩婚姻。沐清溪一时风头无量,大大地长了一回脸面。
而与此同时,另外两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一日之间飞遍了全京城,再次为京城百姓增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哎哎,听说了没,罗家那位有名的才女,望门寡的那个,根本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才女,听说她的别院里时常有男子出入……”
“我三姑妈的表侄的姨姥姥家的大舅舅在罗家别苑当差,亲眼看到的大半夜的时候有男子进出那个望门寡的闺房!”
“原来王家退婚那事是真的,是他们王家忘恩负义,人家安国公府上如日中天的时候攀亲,国公府败落了就上赶着退亲,真是小人哟——”
沐清溪坐在窗下打着络子,耳边听着珠玑绘声绘色地回报,心里却满是疑惑。流言起得如此之快定是有人故意煽动,只是她尚未动手,会是谁在暗中帮她呢?
第210章 疑窦
北疆的战事进展一如赵璟所料,赵珝抵达前线的第三天求功心切,贸然偷袭敌营却偷鸡不成蚀把米。而这场偷袭像是一个不详的预兆,接下来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北疆守军与北狄骑兵发生大大小小十几次战事,无一胜绩,大梁损兵折将,战线一退再退。这样惨烈的战果在大梁北境战事上从未有过,一时之间,北境军心浮动,战事岌岌可危。
然,三皇子赵珝为为了掩盖战事失利的事实,几次奏表对战败之事丝毫不提,反而以双方对峙,战事胶着为由拖延时间,企图在此期间取得一场胜利来扭转局面。
十月十七,赵珝集结二十万兵马于甘城之外砏怀原正面迎击北狄大军,北狄大王子正面迎战,三王子和七王子奇兵突至,两翼夹击。此前大梁军队上下皆不知三王子和七王子暗中到达甘城,猝不及防之下梁军大败。二十万将士折损近半,敌军趁势追击一举夺下甘城。赵珝率领残余守军狼狈逃窜,凤州驻军将领范将军死守到底殉城而亡。中路军将领程琦忍无可忍之下冒死上奏天子,被蒙在鼓里的承安帝如梦初醒,立时震怒。
“废物!废物!”大正宫中,明黄色的皇袍随着急促来回的脚步甩来甩去,承安帝脸色发青,额上青筋直跳,手里的折子劈头盖脸地砸在殷皇后身上,“你养的好儿子!”
“皇上……皇上开恩……”殷皇后匍匐跪倒在地,面色苍白惶恐,却依然坚持为儿子求情。北境战事一直是承安帝的一块心结,原以为赵珝领兵得了军功便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熟料……隐瞒战事在先,守城失败在后,赵珝这次……凶多吉少。
“滚!”承安帝看到她就想到前线的赵珝,心中更气。
殷皇后不敢多言,战战兢兢地退出殿外,耳边听得皇帝急召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和两部侍郎觐见,眼中的脆弱一瞬间收起,露出坚定而又决绝的神色,仿佛一瞬间做了什么决定。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的儿子也绝不能出事!
翌日大朝,皇帝当庭降旨。
凤州驻军将领范璘因守城有功,堪为国之表率,追赠正二品怀化大将军,追封忠靖伯,由其嫡长子继承爵位,三代不降。
三皇子赵珝不堪重任,撤其兵马大元帅一职,着其速速回京领罪。北疆一切战事暂由中路军将领程琦代为处置。
敕封景王赵璟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赐天子剑,着其代帝出征,前线军务一切听从其命,可随机应变,便宜行事。
三道圣旨接连而下,沉寂多时的景王殿下临危受命,再次将军权拿回手中。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是圣旨明令他可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等于是把前线诸州一切权利都给了他。其中包括的不只是军务,还有边疆诸州官员的任免权、财政权,其权力之大,可谓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然而,这一切在三皇子战事失利的前提下都算不得什么了。谁都没有想到北狄会忽然翻脸,一个前一刻还吵着缺粮食快要过不下去的乞丐忽然间化身草原上的狼王,驰骋南下,视中原腹地为嘴边之肉。更没有想到的是三皇子会如此……无能,“不堪重任”四个字明明白白出现在圣旨之上,三皇子一生都将洗不掉这个耻辱。
甘城一破,北狄大军长驱直入,若不及时阻拦,过不了多久,面临困境的就将是都城洛京。三皇子太大意了。北狄骑兵势如破竹,若是景王不能力挽狂澜,那么大梁将面临开国以来最严重的危机——迁都,甚至更严重的……破国。
安远侯府里,沐清溪听着外面传来的消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她原以为自己会忐忑不安,会焦躁,会害怕,可是当它真的来临的时候,反而松了一口气。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张时刻绷紧了的弓忽然间将箭矢疾射而出,弓弦便放松了下来。
夜晚来临,她屏退了所有人,连客儿都打发去跟着锦绣。子时夜半,窗外再次传来“笃笃笃”的声音,她打开窗户,迎面而见是他熟悉的脸。
为了避人耳目,房间里的灯火都已熄灭,上弦月浅浅的月光洒落进来,照在离人身上,一片清凉。
“你要走了是不是?”
赵璟没有多言,只是猿臂长伸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力道大的仿佛恨不得将她融入骨血。
“等我回来。”没有说是或不是。
她早就猜到了。前线战事紧张,为了防止走漏消息,赵璟不可能还像赵珝那样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征,这个时候越是低调保密越好。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更深的原因则是,洛京已经没有守军可以让赵璟带走了。北狄扣关在即,皇帝无论如何也要保证足够的兵力守住洛京,而赵璟只能接过赵珝留下的烂摊子,逆境求胜。
“你料得那么准,早有准备对不对?”她悄悄地将早就求来的平安符塞进他怀里,佛祖在上,保佑这个人平安归来。
男人闻言眼中闪过笑意,笃定道:“次战必胜。”
归来之后,他还要十里红妆将她娶回家。
谁都不知道景王是什么时候离京的,包括沐清溪也不知道,只是等人们发觉的时候才发现,京城中已经许久不见景王的身影。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却是景王奇兵突降,于沂州城外以少胜多大败北狄。经此一战,北狄进攻之势稍缓。北疆战事陷入胶着。
赵璟离开之后沐清溪的生活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因为太后那道懿旨,京中夫人小姐对她的关注忽然多了起来,仿佛她们刚刚才意识到有这么一号人。府里时不时会接到帖子,都被她搁置一旁。偶尔出府也只不过是跟殷茵和曹元瑜来往,再不然就是去酒铺走走。
白璧和玄圭做生意是一把好手,酒铺如今声望愈隆,她闲下来索性把记在脑海中的方子都写了下来交给他们去研究。几个人里流沄在酿酒上的天赋最佳,几次酿出的酒甚至比她亲手酿的还要好。她兴冲冲捧了酒想去宝严寺送给智空尝尝却扑了个空,这才发现,智空也随着赵璟去了北疆。
失望而返,却觉得放心了许多。有智空在他身边,一定不会出事的。
十一月二十一,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夜。天寒地冻,街头的大柳树上挂了霜落,檐角上一排排整齐的冰溜子,像是白玉做的门帘。今天是沐清菀出嫁的日子。婚期一拖再拖,拖延到今日,沐庞氏总算是忍不下去了。
毕竟是唯一的女儿出嫁,沐驰这个做爹的重视的很,哪怕徐氏千错万错,沐驰对沐清菀依然还有疼爱之心,所以这场婚礼看起来十分热闹。一大早,满府里下人忙忙碌碌,檐角廊下挂起了大红灯笼。
沐清溪也难得起了个大早,早上没她什么事,陪着客儿练了会儿字,用了午膳之后,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往木槿堂那边走。看在沐清菀出嫁的份上,沐庞氏把徐氏暂时放了出来,免得侯府脸上无光。
时隔多日再见徐氏,曾经那个脸冒油光骄横跋扈的妇人如今看起来萎靡了许多,发间银丝横生,看上去只比沐庞氏小几岁。眼中再没了昔日张牙舞爪的气势,苍老的脸上皱褶一层叠着一层,险些叫人认不出来。若说有什么没变的,大概是眉宇间一如既往的戾气,现在还多了怨恨。
没心情与她计较,沐清溪视而不见地从她身旁走过,现在她已经不必再碍着礼节不情不愿地向徐氏行礼了。只是,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在她离去之后,徐氏眼中闪过的赤/裸裸的恨意。
大梁的婚嫁习俗,迎亲在傍晚时分。新嫁娘出嫁之前,娘家家中要请儿女双全的妇人为其开脸,寓意着可以出阁见人。还要请了福寿双全的全福人为新嫁娘唱诵祝词,祝福新人夫妻和睦,恩爱白首。另外,新娘子出嫁之前,家中姊妹要前来挽留,这个时候要哭,寓意新娘子在家中姊妹和睦,不舍其出嫁。若是姐妹不来,或是不哭,便会让人以为新娘子在娘家人缘不好,有损她的名声。
可是,当沐清溪到了沐清菀的闺房前的时候,却被丫鬟告知沐清菀不愿意见人,请她回去不必前来相送。
“我家小姐心中有些……不高兴,还望二小姐体谅一二,不要计较。”丫鬟说的吞吞吐吐,神色间躲躲闪闪,十分为难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