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在宫里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皇城里的贵女处在权势的漩涡之中,耳濡目染之下,不免沾上勾心斗角,全然没有姜善宁身上的娇憨之气。
付过银钱后,姜善宁戴上了狐狸面具,身旁响起萧逐清朗的嗓音:“阿宁,可否帮我戴一下面具,我看不到后面。”
姜善宁想他从未来过灯会,应当也是从未戴过面具的,便同意了。
萧逐五指张开,按在面具的边沿,听到她同意,长指微抬就要松开面具时,姜善宁伸手按住他的面具。
周遭的灯火绽出绚烂的光华,狼头面具稍稍掀开,露出面具后那一双狭长的凤眸,漆黑的眼底映着点点灯火。
他薄唇轻抿,神情桀骜,在狼头面具的映衬下,神色愈发像一匹野性难驯的孤狼。
姜善宁愣了愣,面上一热,想要低下头遮掩时,想起自己戴着面具,萧逐看不到她的脸色,这才抬起头仔细给他戴好面具。
两人站在摊贩前,姜善宁踮起脚正给萧逐系脑后的束带,萧逐屈膝,让她能够得到。
身旁人来人往,虽看不到他们的神情,却能从动作间感受到他们之间柔情涌动。
小贩认得侯府的二姑娘,却从来没有见过跟姜善宁同行的男子,以为是姜善宁心仪的郎君,啧啧两声说:“二姑娘真是好眼光,跟小郎君两人真是般配呐。”
姜善宁放下手,一听便知道他是误会了,解释的话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只得朝小贩笑了笑,拉着萧逐快步离开摊贩。
“殿下,方才那个小贩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上元日见我们两人同行,以为是定情的未婚夫妻吧。”姜善宁随口道。
萧逐心跳怦怦,脚步抬起顺着姜善宁的力道走,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纵然天色昏暗,街道上的人也不见少,人流朝一个地方涌去,姜善宁远远看到那边摆着许多灯笼,灯笼下挂着字条,随风飘摇。
“那边人好多,我们去猜灯谜好不好?”姜善宁摇了摇萧逐的胳膊,“我猜灯谜可厉害了,给殿下露一手。”
萧逐没什么反对的,温声轻笑:“好。”
姜善宁欣喜的拉着萧逐朝猜灯谜那里走去,才走出几步,身旁的少年忽地一把揽着她的细腰,往自己怀中一带!
“诶?”姜善宁短促地发出一声惊呼,迎面砸进萧逐的怀中。她戴着面具,鼻梁磕在面具上一阵酸涩。
“怎么了?突然把我拉过来。”姜善宁扶正脸上歪了的狐狸面具,问道。萧逐没回答,侧了侧身将她推到自己身后,高大的身子完完全全挡住她。
面前是一道虚浮的声音:“没想到鄞城的小娘子都这般貌美窈窕,父亲好说歹说我才来了鄞城,若是早知如此,还用得着他唠叨。”
姜善宁探头去看,方才她站着的地方如今是一个穿着赤金绣线长袍的男子,他眯起眼睛看向姜善宁,打量间不乏轻挑。
姜善宁秀眉蹙了蹙,眼底嫌恶,又缩回萧逐的身后。
那男子看起来二十岁出头,却丝毫看不到这个年纪该有的干练,脸上反而是常年酒池肉林留下的松弛。
他摸了摸下巴,说道:“小娘子这是害羞了?躲什么啊,哥哥又不会吃了你,让哥哥来看看小娘子的真面貌。”
一面说,他就要伸手朝萧逐身后抓去,然而下一瞬,手腕忽地剧痛!
他嚎叫一声,挣扎着要抽回自己的手腕,却丝毫动不了。
萧逐目光陡然变得狠厉,捏住他手腕的五指使劲,一时间只听得骨头断裂的脆响。
“大胆!”
这男子身后跑来两位小厮模样的人,见到此等情况,痛斥道:“知道你抓着的是谁吗!这可是朔州州牧府的大郎君,还不快快松手!”
朔州州牧的儿子?
姜善宁想了想,朔州州牧杜詹老来得子,只有杜云英一个儿子,自然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般溺爱,养成了杜云英嚣张跋扈的性子。她在鄞城都听过杜云英欺男霸女,动辄打骂下人百姓,难为杜詹一把年纪了还得给他收拾烂摊子。
州牧府在鄞城旁边的燕城中,杜云英为何会来此?眼下并不是他对上的好时机,到底要不要劝萧逐放开他。
姜善宁犹豫了一下。
就在她犹豫的这一瞬,萧逐垂眸,压根不管在他手下挣扎的是何人,从容不破地捏着他的手腕将他轻飘飘向后一扔,嗓音淡漠:
“滚。”
这里的动静吸引来不少围观的百姓。
鄞城的百姓们几乎都认得姜善宁, 再一看他们二人身前的那脚步虚浮,言语冒犯的男子,还能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杜云英被萧逐甩出去, 摔进人群中, 四脚朝天地躺着。不知是哪个百姓看不惯, 抬腿照他脸上给了一脚。
姗姗来迟的两个小厮连忙扶他起来,杜云英的右手软软的耷拉下来,他握着自己的胳膊,不断嚎叫。
“是谁!是谁踹了我一脚!我要叫他好看!”杜云英束好的鬓发散乱,额头上印着半只脚印,他一会摸摸自己的右手,一会儿揉着摔疼的屁股, 好不滑稽。
他恼羞成怒,伸手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百姓的衣领,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踹的!”
见状,姜善宁从萧逐身后走出来,喝道:“住手!”
哪怕此时并不是和州牧撕下脸皮的时候, 她也不可能任由杜云英欺负鄞城的百姓。
“小娘子,你这郎君好生厉害。”杜云英丢开那百姓,忍着手腕上的剧痛, 双眉紧皱,咂了咂舌说道。
他眼神示意身边的一个小厮,叫他上前拿下萧逐,然而两个小厮对视一眼,迟迟不敢上前。
杜云英咬紧牙关, 骨头断裂的疼痛令他脸色惨白,见指挥不动两个小厮, 他呸了声,恨恨道:“如今知晓了我的身份,小娘子,你若是乖乖到我身旁来,我就不与你的郎君计较了。”
“既是州牧的儿子,不好好在你的州牧府里呆着,为何来我鄞城?”姜善宁丝毫不惧,上前一步将半个身子挡在萧逐身前。
借着宽大的袖袍遮挡,她轻轻扯了扯萧逐的手腕,怕他一时冲动上前打了杜云英。
萧逐神色冷厉,透过狼头面具上两个黑漆漆的洞,可以看到他那双狭长的黑眸闪着幽暗的寒光。
他们戴着面具,杜云英看不到他们的面貌,陡一抬头觑到萧逐的眼神,寒毛竖立,手腕的疼痛更甚。
“杜云英,谁给你的胆子在鄞城撒野的?”姜善宁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容。
黛眉细长,小巧的鼻头挺巧,一双红唇潋滟,在暖黄的花灯映衬下显现出一种朦胧之美。
杜云英一时看呆,手腕上的他疼痛都被他忽视,他愣愣地看着姜善宁的样貌,口中喃道:“鄞城的小娘子,还真是貌美啊。”
他声音不大,萧逐却清楚听到了,他慢慢抬眸,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
杜云英抬起另一只手,朝姜善宁摸过去。姜善宁身子一侧从容躲开他的魔爪,身后的萧逐上前,一把捉住杜云英那只完好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向下一折!
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伴着一声嚎叫。
姜善宁抬头看了眼,萧逐挺拔立在她身前,宽阔的脊背完完全全遮住她的视野,笔直的脊梁如一棵松柏。
耳边不断响起杜云英的惨叫,她的眼中只能看到萧逐挺阔的脊背。
“既然敢碰不该碰的人,干脆手就别要了。”萧逐扼住杜云英的手腕,喉咙里滚出凉薄的话语,下颌绷得很紧,隐在面具之下。
周遭围着的百姓被萧逐的动作骇得纷纷退后了一步,又看不惯杜云英想要轻薄姜善宁,七嘴八舌地讨骂起他来: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可是侯府的二姑娘,给你九条命都不够招惹我们二姑娘的。”
“哪里来的泼皮,还敢自称是州牧的儿子,来我们鄞城撒野。”
“是啊是啊,什么州牧,给我们侯爷提鞋都不配。”
听到百姓们说着说着将话头引到镇北侯跟朔州州牧身上,姜善宁赶忙开口说道:“杜云英,今日之事是你有错在先,你现在立刻从鄞城出去,我便当无事发生。”
她以前从未见过杜云英,只听阿爹说过州牧杜詹治下有方,奈何生了个不思进取,整日花天酒地的儿子。
如今一见,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杜云英眼前阵阵发黑,耳中清晰听到周遭百姓的议论声,眼前这小娘子竟然是侯府的二姑娘,那她旁边的男子,难道是七皇子?
听父亲说派来解决七皇子的人都不知所踪,他此番奉了父亲的命令来鄞城,就是要暗中查一下此事。
然而他却自报家门,还被七皇子废了两只手!
完了,这要是让他爹知道,这个月的零用钱都没了,他还怎么去找红楼里的姑娘!
“郎君,好汉不吃眼前亏,要不我们还是先行离开吧。”一个小厮扶着杜云英,瑟瑟缩缩的在他耳边劝道。
杜云英眼球充血,额角的青筋条条绷起,两只手无力垂下,薄薄的一层皮肤下可以看到有什么凸起,磨着他的血肉。
他整个人失了力气,倚靠在两个小厮身上,眼下形势是如此,他纵然不甘心就这么离去,也没有任何办法。
“原来是侯府的二姑娘,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杜云英能屈能伸,嚎叫过后,两只手腕几乎没了知觉,他这才意识到事情被他搞砸了。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过,他恨恨地咬了咬牙:“既然如此,那我下次再来侯府拜见。”
姜善宁冷哼一声,朝城门的方向看去,人群中让开一条路,两个小厮架着杜云英灰溜溜地急忙跑走。
萧逐抬手取下面具,俊脸上面无表情,眸底晃过一抹寒凉。
一场短暂的闹剧过去,百姓们渐渐散开,姜善宁松了口气,朝萧逐笑了笑:“殿下,方才多谢你了。”
两人都将面具取了下来,四目相对,眼前没有遮挡,面容映在对方的眼底,明晃晃的。
萧逐垂眸看去:“谢什么?”
她帮了他那么多,他帮她,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方才杜云英想要抓我,还得多亏了殿下呢。”姜善宁揪着袖摆,跟萧逐慢悠悠沿着街道走。
说完后她忽然觉得萧逐问的这句意思是其实她并不用道谢,并不是问她道谢的原因。
姜善宁快走一步,外头看着萧逐:“殿下,我们还去猜灯谜吗?”
“为何不去?”
姜善宁抿了抿唇角笑意,提着繁重的裙裾蹦了几步。她还怕萧逐因为方才的事情没了去猜灯谜的兴致,其实她还挺想去猜灯谜的。
走了一会儿他们就到猜灯谜的地方了,一串串的灯笼随风飘动,摆摊的小贩高声吆喝,灯笼下围着许多百姓,绞尽脑汁地猜谜底。
每年的灯谜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姜善宁早都将答案倒背如流。给她说上一个字,她都能将这个字的谜面背出来。
她拉着萧逐挤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摇了摇拽着的他的袖袍:“萧逐,你知道那个是什么吗?”
萧逐面上的笑意淡淡,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摇曳的灯笼上写着一行字“十五日”。
“萧逐,打一个字呗。”姜善宁抱臂,肩头顶了顶萧逐的胳膊,笑嘻嘻的说。
她心想萧逐既是第一次来灯会,肯定没有猜过灯谜,这可真是让她一展身手的好机会。
姜善宁耐心的等了会儿,很快就按耐不住:“猜不出来了吧?其实是——”
“胖。”
她话没说完,萧逐收回目光,看向她,胸有成竹道:“是‘胖’。”
姜善宁微诧,毫不吝啬的夸赞他:“这都能猜出来?萧逐,你怎么这么厉害!”
萧逐道:“十五日便是月半,反过来就是胖字。”
“哇,你第一次猜灯谜就猜得这么准。”姜善宁眼底崇拜地看向他,指着另一个灯笼,“这个呢?萧逐,你快看看。”
萧逐嘴角轻轻抿了一下,不疾不徐地说出每一个灯谜的谜底。
最后姜善宁只得认输,本想在他面前露一手,没想到萧逐竟然全都答对了,还说得有理有据。
最后赢回了摊贩上的一只莲花灯,这个莲花灯有九片花瓣,包裹着灯芯,散发出阵阵暖光。
月上中天,两人一道走在回府的路上。
姜善宁打了个呵欠,提着莲花灯摇摇晃晃地走着,“殿下,你以前不是没有来过灯会吗,怎么这些灯谜一猜一个准。”
莲花灯微弱的亮光照着他们正在走的小路,萧逐分了些目光到她身上,见她困意上头,一只手虚扶在姜善宁的腰后,怕她摔倒。
“以前在宫里,我有时会偷偷去国子监听学。”萧逐嗓音低沉,姜善宁隐约听出他话语背后的失落之感。
她拍了拍萧逐的胳膊:“殿下,等开春,你跟我一块去了学堂之后,就再也不用像以往在宫里那样偷偷摸摸。到时你就会见识到赵夫子的厉害了。”
“天啊,赵夫子布置的课业我还没有完成,玩了这好几日了,明日阿娘一定会督促我做课业。”姜善宁有些生无可恋。
“也是。”萧逐表示赞同,“既然如此,从明日开始,阿宁就将你这几日欠下的诗经通通一背。”
姜善宁清醒了许多:“……”
倒也不必这么着急吧。
两人很快走回了侯府,今日上元,即使这个时候已经很晚了,府里的长廊下也点着灯。
萧逐将姜善宁送回了听雪院,目送她提着莲花灯跨过门槛。
她忽然回身,朝他说道:“萧逐,明日见。”
玩了一晚上,姜善宁困意上头,眯起眼睛跟萧逐说了再见,关上房门。
她关得太快,没有注意到萧逐神色不明地立在院中,脚下踩着鹅卵石路,漫天飘扬的雪花落在他眉眼间,依旧遮不住眉间的杀意。
房门阖上,萧逐驻足了一会儿,缓缓道:“明日见,阿宁。”
他转身出了听雪院,玄色大氅的袍角翻飞,卷起一片落雪。
飞雪融融, 寒风卷着落雪在半空中飘扬,鄞城周遭的树林间发出簌簌的怪响。
城墙起伏绵延,一道身影敏捷地翻过城墙, 避开城门处的守卫, 轻声落地。
来人一袭黑衣, 乌发束在脑后,面上戴着一个狼头面具,面具上的两个小孔中露出一双幽静的黑瞳,在雪夜中闪着寒光。
好似一匹狩猎的狼。
萧逐左右看了眼,确定没有惊动守卫,沿着官道掠身而去。
时候已晚,官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萧逐掠身而过,四下里只有落雪的沙沙声和枯枝摇晃的声响。
大约行了一刻钟, 萧逐听到前方传来说话声,他目力很好,看到杜云英的两个小厮正搀扶着他走。
萧逐眯了眯眼睛, 步子慢了下来,跟在他们后头。
杜云英嘴里骂骂咧咧:“等回了燕城,见到我爹, 我定要让他们好看!”
可能是小厮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杜云英恨恨道:“不长眼的东西,看不到老子的手受伤了?再敢碰,老子把你的手剁下来喂狗!”
空旷的官道上不断响起他的咒骂声,其中一个小厮道:“郎君, 事已至此,我们还是赶快回燕城吧。”
杜云英两只手腕剧痛, 浑身几乎没了知觉,走得很慢,一听到小厮竟然敢催促他,眉头一横,抬脚踹向小厮的腹部,将人踹在地上。
“什么东西,跟那侯府的姑娘一样,敢对我指指点点?!”杜云英回想起姜善宁对他的轻蔑,顿时怒火中烧。
“那个小娘子,嘴上可真是不饶人,不过她长得那般貌美,等我禀明了我爹,一定要将她娶回去当小妾。”
杜云英倚在一个小厮身上,回想起姜善宁清丽的脸庞,叹息一声,这么好看的小娘子脾气竟这么冲,看来以后娶了她得多调教调教了。
又走了一段路,先前被他踹到在地的小厮一直没有跟上来,杜云英不耐烦地回头去看,四下里空无一人,哪还有小厮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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