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白回过神来,挥去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异样感。
少年旋身,步子向前跨去,动作行云流水,再次从孟荀的手底抢过了球。
已经是放学的时候,高二的教学楼下,人群来来往往。
朝笙和霍昀路过十班的门口,里面的人早就走得干干净净。
“现在得去五楼啊。”霍昀抱怨。
朝笙没看他:“爬不了楼梯就在花坛边等我。”
霍昀轻嗤一声:“瞧不起谁啊。”
激将法老土但十分有效,霍大少爷加快了步伐,走到了朝笙的身旁。
一班的教室里,还有好些人留下来写作业,打算上一节自习。
每一张课桌上,都满满当当堆着高高的书本,有的歪斜着,霍昀总感觉会轻易倒塌掉——他的桌子上向来是一本书都没有的。
他看着朝笙从后面的门走了进去,大概是不想打扰到写作业的人。
霍少爷微微撇嘴。
教室里满壁金橙的落日,落在了朝笙的身上。
从她的身后看过去,她整个人都和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柔光一样。
其实霍昀没和朝笙说过,他觉得她偶尔还是有几分欺诈性的温柔美好的。
——但遗憾的是她长了张十分擅长损人的嘴。霍昀为免被她嘲笑,向来选择憋住。
他扫了眼朝笙的课桌,书居然叠的整整齐齐的。
真看不出来。
黑板上的课表已经被值日的人擦掉,取而代之的是明天的课程,朝笙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努力回想起今天上了哪些课。
语文课,听了几个老土但好笑的段子,英语没什么问题,数学物理不提也罢,生物课有做笔记——那还差化学课的。
她把化学书塞进了书包里,然后瞄到了江暮白的笔记。
朝笙面不改色,把江暮白的笔记顺进她空瘪的黑色书包里,然后行云流水地扣上了金属扣。
江暮白说好的,笔记都可以给她抄。
朝笙毫无心理负担。
但她尚还有点良心,摸出手机,打算给她的学霸同桌说一下。
微信里戳戳点点了大半天,她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加他。
于是霍昀就看着朝笙手法粗暴的撕了一页纸下来,尔后坐在座位上,垂眼写着什么。
“还要多久啊闻大小姐?”霍昀再次不满地抱怨。
“别催。”
朝笙头也不抬,惟有长长的卷发披散在她的肩头,随着写字的动作轻轻摆动。
霍昀冷哼一声,他说什么来着——长了张不该长的嘴。
“行啦。”朝笙画了个张牙舞爪的笑脸在纸上,始觉大功告成。
她把纸条按在了江暮白的水杯底下。
“麻溜点。”霍昀似乎不满于等了朝笙太久,然而眼睛里却溢出了轻松愉悦的笑意。
朝笙起身,把座位轻轻踢了进去,她一只手提着书包,然后从霍昀的肩膀上把她的校服外套拿了下来。
校园里响起萨克斯吹奏的音乐,太阳下落得很快,长长的走廊上,微凉的秋风穿过,才让人开始相信夏日确实已经结束。
惟有鸣蝉不甘,依旧热烈的歌唱。
蓝发的少女松松垮垮地穿着校服外套,书包也只单肩背着。霍昀跟在她的身后,看到他们两个的影子一前一后的交叠,又被落日蔓延得很长。
他在得知朝笙换班的那一刻曾突然生出过一点微妙的不安,但此刻他又觉得,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换班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可以忽略的小小改变。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彼此最好的朋友。
一直是。
天边的暮云化成沉沉的大片蓝紫时,操场上的人才慢慢地散去。
“不打了不打了。”
孟荀累得不行,弯腰撑着膝盖在那喘粗气。
“孟荀你不行啊。”有人笑话他,孟荀用手肘顶了下这人肚子,两个人顿时又扭打在一起。
篮球被随手一投,掷入了筐中。
江暮白走了过去,把羽毛球也都放进了筐中。
他看着正在收拾球拍的体委,道:“我和你一块去器材室。”
“嘿嘿,义气!”体委勾住了江暮白的脖子,重重地撞了下他的肩膀。
孟荀见此,指着教学楼:“那我们先回去?”
江暮白点了点头,笑着看孟荀他们追追打打的跑开了。
等到器材室落下了锁,天色已经变得很暗,黑蓝的天幕上半盏月亮微光浮动,几点孤星寒芒闪烁。
体委看了眼沉沉的天色,道:“得快七点了吧。再不回去我妈保准揍我。”
泛着凉意的水声哗哗响起,江暮白打开了器材室外的水龙头。
打完了球,才发现手中已经满是脏污。
他接过一捧冰凉的透色,温声道:“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我等下还要去教室。”
“行。”体委甩了甩打球打得酸痛的手,这会儿才觉得浑身和散了架一样。
都怪孟荀那家伙,每次打球,都恨不得和球融为一体横冲直撞。
校园里的路灯渐次亮起,高二的教学楼里,有些教室暗着灯,有些还亮着光。
刚开学几天,课程并不算重,大多数学生都早早的下了学回家。
江暮白只打算把数学书拿回去。
他的手落在课桌上,又微微顿住,最后拾起了一张边缘撕得歪歪扭扭的纸。
“学霸,化学笔记我拿回家啦。”
字写得端端正正,最后却画了个猖狂的笑脸,江暮白甚至可以想见她没个正形的趴在课桌上写字的样子,那头扎眼的长发想必也会跟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
他抽出数学书,随手翻开一页,把这张纸条夹了进去。
音乐声震天,昏暗的卡座中央,霍昀冷着一张脸。
有人握着酒杯走了过来,故作亲近地靠在了他旁边。
红棕色的长发滑落在他的肩膀上,陌生女孩的声音带着某种鸡尾酒的甜腻。
“喝一杯吗?”
他的面前出现一个盛着淡金色的液体的酒杯,酒杯里升腾而起的气泡映着他锋利冷冽的眼睛。
“拿开。”
他声音冷硬,带着无名的火气。
女孩有些错愕,嘟哝了句“好凶的小弟弟”,然后被霍昀警告般的瞪了一眼。
生了张花花公子的风流面孔,没想到这么不解风情。
女孩毫不留恋地离去,转眼便去了舞池。
霍昀无语地看向坐在对面的朝笙——应该说,路过这个卡座的人都会忍不住看向她。
酒吧里有些闷热,她解开了校服的外套,短袖又随意的往上卷了卷。
她修长的双腿盘在了柔软的卡座之上,然而膝头放着——两本书。
这年头,居然有人在酒吧里奋发图强学习的,谁能不多看几眼稀奇。
音乐又换了一轮,朝笙随意转着手里的笔,对着江暮白标注的重点画上了几条长长的波浪线。
“闻大小姐,您还真是西华街独树一帜的奇葩。”
霍昀嘲讽。
他完全没有想到,朝笙来是陪他来了,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在这补起了什么化学笔记?
这能有什么意思?
“还成吧。”朝笙圈住某道化学式,抽空答了一声。
她单手撑着脸,看着化学式下的解释,似懂非懂——明天再去问江暮白算了。
朝笙合上书页,抬头看向舞池中央混乱的灯光。
“不学了?”霍昀阴阳怪气。
朝笙白他一眼,伸手从桌上随意拿了瓶开好的酒。
度数很寻常,对她来说完全不在话下。
她闷了一口,撩开化学书窜进了舞池,跟着音乐时蹦得比谁都欢。
招摇的蓝发在这儿一点也不特别,霍昀看着朝笙,她跳到了几个女生身旁,顺便狠狠踩了个靠过来的男生一脚。
霍昀的心情宛如高川的天气,时雨时晴,刚刚还不爽,这会儿又笑出了声。
目光掠过卡座里倒着的书包和课本,他觉得朝笙最近真是莫名其妙。
好好学习?改过自新?
他潜意识里认为这只是朝笙的突发奇想。
——虽然她甚至找了个理由转去了一班。
灯光摇曳闪烁,女孩明艳照人的面孔却格外清晰。
在很多年的时光里,他们就是这样,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长大。
从两个小屁孩长成半大的人,泡吧,打架,逃学,和看得顺眼的人约会,干净利落地分开,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只立志祸害四方,永垂不朽。
霍昀从不想以后的事情,他只管眼前的快乐,毕竟人生对他来说早就有答案,他可以这样不管不顾肆无忌惮地度过一生。
所以他其实没有想过别的可能,没有想过朝笙在某个瞬间决定过另一种生活。
一种很有可能离他很远的生活。
他全然不知他的世界已经发生了改变,此时此刻仍然懒洋洋地给自己开了一瓶酒,看着朝笙在舞池里格外生动的面容。
霍昀抬手,和路过的人随意碰杯。
朝笙玩起来向来不管不顾,然而这回想着明天还要上学,好歹没有喝过头。
时不时有烦人的苍蝇飞过来,看她眉眼明艳,却又太过年少,因此试图做点什么。
她在音乐声中毫无节奏感的踹了过去,理都不理那些咬牙切齿离开的人。
酒精的气味太浓郁,朝笙理智仍存,她玩够了,径自回了卡座。
长桌上摆满了果盘和甜点,霍昀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了老唐那边找他喝酒。
她随意看了过去,霍昀的身旁还有两个正看着他调酒的女孩,神情专注,跃跃欲试。
朝笙轻笑,虽然她和辛思夷对着霍昀的花衬衫审美疲劳,但那些昂贵的面料、手工定制的纽扣,其实是很吸引人的。
她一勺一勺地舀着加了朗姆酒的冰淇淋,难得的觉得有些寡淡,却又懒得去凑热闹了。
蓝紫的灯光缭乱,晃动在眼前,朝笙的目光逡巡,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金色的羊毛卷在酒吧的灯光里变得五颜六色,跟在小金毛旁边的宋佳然没穿校服。
朝笙微微皱眉,觉得印象里软绵内向的前桌实在不该出现在这。
尽管高川夜生活繁华,对于酒吧的监管也还不算严格。
宋佳然慌张的要死。
如果家里知道她来了酒吧,绝对会把她的腿打断的。
“皓宇,要不还是算了吧?”
她的声音太微弱,淹没在嘈杂的音乐中。
林皓宇正兴致勃勃地和人拼酒,完全听不见宋佳然的声音。
她扯了扯林皓宇的衣角,金色的羊毛卷才转了过来。
“你说什么?”
灯光里他的神情带了点不耐烦,宋佳然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摇头,轻声说了句“没什么”。
对面和林皓宇喝酒的人见状,调笑道:“阿皓,别冷落你的小女朋友啊。”
宋佳然脸通红。
盛满了酒的玻璃杯推到了宋佳然面前,对面的人又顺手夹了几块冰扔了进去。
“小朋友,也喝一杯。”他笑眯眯的。
宋佳然觉得腹中隐隐作痛,她求救般的看向林皓宇,少年脸上却浮现出淡淡的催促。
他也是希望自己喝的。
宋佳然拿这个人从来没什么办法。
和林皓宇是从初中时就认识的,两个人是同桌。
他成绩不好,然而贪玩,交往过很多女朋友,打架逃学,都有家里兜着。
某一天,林皓宇开始把目光落在了安静的宋佳然身上。
他欺负她,逗她,上课时明目张胆的和她牵手。
年少的心动来得太简单,宋佳然稀里糊涂喜欢上了这个和她截然不同的人。
林皓宇没能考上高中。
去学校拿成绩单的那天,宋佳然是很失落的。
但是林皓宇笑嘻嘻地问她——
“要不要在一起试试?”
“你要是答应,我就再上个高中玩玩。”
这样把人生轨迹同她相绑的告白打动了宋佳然,诚然她太过天真,并不知道她答应与否,林皓宇的父母都不会放任他过早的进入社会。
总之,交了昂贵的择校费,林皓宇成了高川一中艺术部的学生。
而答应这句告白,成了循规蹈矩十六年的宋佳然,做过的最大胆的事。
但事情总是渐渐不受控制。
林皓宇爱玩,也想带着她玩,软磨硬泡好几天,终于让她答应了来酒吧。
宋佳然心中一面后悔,一面又无可奈何的心甘情愿。
她看着酒杯中细碎的透明气泡,林皓宇贴在她耳边,轻声笑道:“度数不高的。”
“佳然,你也太乖了吧?”
她抿唇,终于鼓起了勇气来。
朝笙瞥一眼一旁空了的酒瓶,是百利甜兑了伏特加。
虽然她也未成年——不过双标总是来得如此简单。
“要你多管闲事?”
对面的男生皱眉,林皓宇侧过身,目光不善地看了过来。
眼前的女生个子高挑,一张脸生得顾盼生辉,昳丽明艳的眉眼里都是不经心的傲慢。
居然也是一中的?
他在艺术部,因此并不认识朝笙,何况他也是家里惯着长大的,谁又憷谁?
“同学吗?”他看向自己的小女朋友。
宋佳然怯怯地望了眼朝笙,然后动作幅度极小地点头。
林皓宇的眸子微微眯起。
“你同学,还挺不会看脸色的。”他声音带着淡淡的恶意,对眼前的不速之客有些不耐烦。
宋佳然抱歉地望向了朝笙,眸光微微闪烁。
朝笙声音冷冷淡淡,轮廓秀美却清晰的长眉微挑:“你觉得她愿意?”
她并不喜欢多管闲事,然而宋佳然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
她记得宋佳然下午说自己在生理期。
酒吧的空气算不上太流通,不喝酒的人在这儿,待着会格外不舒服。
林皓宇把酒杯推开,站了起来:“我女朋友,我的话她当然听。你他妈又是什么意思?”
直到站起来才发觉这个女生身高几乎和他差不多,他微微垂下眼,便与她平视了。
宋佳然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平心而论,她很感激朝笙的出现,让她不用喝下这杯酒。
但是她不想让林皓宇生气。
女孩生得凛冽张扬,笑起来也带着目中无人的鄙夷:“人话都听不懂?九年制义务教育没上完啊?”
“你再说一遍?”林皓宇越发不耐烦,只觉得一股火气冒上头。
两个人的争执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服务员连忙赶了过来,有些头大的看着这群人,做好了劝架的准备。
林皓宇没和女生打过架,可又觉得很没面子。
半晌,他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佳然,你告诉她,你是不是自己愿意。”
宋佳然缩在袖中的手一抖。
她没看朝笙,不想让她再替自己说什么——
何况,一杯酒,也没什么吧?她生理期第四天了……
“我……朝笙……我当然是愿意的。”她露出个笑来,柔柔的,仍是没什么脾气的模样。
朝笙冷眼看着,知道宋佳然是不想让她难办,也不想折了自己男朋友的面子。
她也不想让宋佳然觉得难堪。
高挑明艳的少女直接把酒杯拿了过来,在宋佳然错愕慌张的眼神中一饮而尽。
伏特加兑多了,难喝。
“喝个头。傻X,看不出来她不舒服?”
林皓宇被她兜头骂了句,火气更大。然而不得不分过神来,低头去问宋佳然怎么了。
宋佳然悄悄松了口气,声音温柔,小心翼翼地摇了摇林皓宇的手,告诉他自己已经没事了。
林皓宇拧着眉,似乎是有些自责,低头哄了宋佳然好几遍。
两人没有生出任何龃龉的模样。
明明是为了帮宋佳然,可是好像自己不如何开心。
朝笙走得干净利落,省得自己在这让宋佳然为难。
霍昀被老唐推了推,才知道自己身后有这么场热闹。
等他走过去的时候,朝笙已经回了卡座了。
“见义勇为?英雄救美?”
朝笙睨他一眼,翦水般的眼瞳里盛着泠泠的冷光。
霍昀莫名一滞。
“多管闲事罢了。”她的声音漫不经心,听得出心情也不如何好。
“那回去?”霍昀今儿也玩够了,他挥了挥手机,“我叫家里司机过来。”
“你要回先回吧。”朝笙瘫在卡座上,“我再待会儿。”
说是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又实在认为宋佳然的金毛男朋友不像好鸟。
她决定再待会儿,以免宋佳然被灌醉。
在这样灯红酒绿的环境里浸染太久,朝笙天然地明白了这里潜藏的某些灰色规则。
男人默认合理的龌龊规则。
霍昀歪坐在卡座的另一头,慢悠悠道:“我可不像你没义气。”
他还是有些记仇的,仍在耿耿于怀朝笙默不作声换班的事情。
朝笙懒洋洋地盘腿坐着,又把化学书捡了起来:“那可不一样。”
霍昀看到了书页上满满的笔记,有些不可置信:“真打算好好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