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雪烟哭笑不得地把逐渐跑偏的话题拉回正轨,用投喂哄好了孩子们的泪腺。
写满祝福语的旧绷带拆下时,秋风已经积聚了冬天的力量,变得凛冽起来,吹到脸上像是刀片刮过,时不时让人打个哆嗦,初雪就那样在一个很平常的清晨地降临了。
那天早上,姜冬至睡得很不踏实。
他梦到自己变成一只小羊羔,住在小山村里,主人是一个双目失明的老爷爷。他蹦蹦跳跳地跟着老爷爷走出家门,看到一个奇怪的孩子,银色长发,血色眼眸,长了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孩子笑起来,笑声很可怕。黑雾从他手里流出,扑向老爷爷,转眼把他变成了骨架!
姜冬至吓得咩咩叫,想跑,那黑雾又朝他来了,剥开他的皮,撕掉他的肉。于是他也变成了骨架,倒地不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走了过来。
孩子蹲在他面前,把身子伏得很低很低,几乎与他脸贴脸。突然,视角一换,他成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成了骨架。他盯着森白的骨,感觉心里破了个大洞,寒风穿心而过,他伏到骨架上,一转头,看到血迹斑斑的菜刀落了下来,砍在了破烂不堪的身体上。
姜冬至叫不出声,惊恐地睁大眼睛,眼里印出了妇人癫狂的笑脸。他喊了她一声,只有一个字,拖得老长,不解中带着无限眷恋。
菜刀即将落下时,世界又起了变化。
姜冬至站在虚无的白里,和银发高束的少年面对面。
那人神色冷峻,喊了个名字,三个字,很模糊,就像潜在水里听岸上的说话声一样。他断断续续说道:“快醒来……这不是你的……危险……假的……她是真……想见你……”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姜冬至尝试理解难懂的话语,一想到真实,菜刀又出现了,刀刃对着躺在血泊中的孩子,无情地落了下去——
眼睛被谁遮住了,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手心很暖。
是姐姐。
“不要看!”
呼啸的狂风停息了,世界安静得不可思议,姐姐的呼吸声很急,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匆匆赶来一般。
姜冬至覆上微微发颤的手,疑惑道:“姐姐,什么是真?”
姐姐说:“冬至是真的,姐姐也是真的。”
姐姐是不会说谎的。
这么想着,姜冬至醒了过来,盯着墙壁,眼里的光一点点亮了起来。他恍然间想起自己做了个梦,可是怎么也记不起梦的内容。他苦恼地翻了个身,看到姐姐面色苍白地躺在身边,像是快要融化的雪人,眉头皱在一起。
姜冬至预感不妙,推了推姐姐的肩膀,把她叫醒了。他钻进姐姐的怀里,惊魂未定:“姐姐,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什么了?”
姜冬至回道:“不记得了,只记得很可怕。”
“那就不要去想了,只是一场梦,忘了就忘了吧。”
“好。”
冰冷的手拍了拍后背,姜冬至打了个寒战,抱紧姐姐,想让她暖和起来。
南柯县雪厚,三天一小雪,五天一大雪,想不玩雪都难。
姜冬至学会堆雪人后,在自家院子里堆了三个雪人,给稍高的雪人簪了个头花,给矮一点的雪人戴上自己的围巾,给猫猫雪人搓了个圆滚滚的小雪球,然后被十五一爪子捣碎了,气得他满院子追着十五谴责。
好在往后无灾无难,三只雪人平安活到冬至这天,姜冬至也迎来了在南柯县的第一个生日,这天的早饭是一碗无比丰盛的长寿面。
姜冬至急不可耐地吃下一口,没尝出味道,烫到了舌头,眼泪莫名其妙掉了下来,越掉越多,都落进碗里了。
“怎么哭了?”姐姐的手穿过氤氲水汽,抹去了眼泪。
“我就是、就是觉得自己好幸福……”姜冬至手足无措地擦眼泪。他觉得自己很奇怪,怎么会有人在感受到幸福的时候掉眼泪?就像是被烫到一样。
“是吗?”
那之后过了很多年,姜冬至忘了和朋友们庆祝生日时的快乐,唯独记得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桌上的两碗长寿面腾腾地冒着热气,姐姐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嘴角是笑着的,可眼睛却在哭。
又是一年秋天,姜冬至有了自己的小书箱,即将成为学堂里最小的学生。
送他上学堂的前一天晚上,洛雪烟重温糖水铺子开业时的焦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视线剔除黑暗,拓出幼小的轮廓。
洛雪烟忽然有些后悔让姜冬至上学堂。他还那么小,站在孩子堆里跟小豆丁一样,看着就很好欺负。
“姐姐?”
洛雪烟轻声问:“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睡醒了,”姜冬至分辨出姐姐的面庞,发现笼在眉宇间的担忧还没散去,又问,“姐姐舍不得我上私塾吗?”
洛雪烟坦白道:“嗯。”
这一年来,她和姜冬至形影不离,没分开过半天以上的时间,可学堂一上就是一整天。
姜冬至张嘴就来:“打要还手,骂要还口,不可以吃哑巴亏,私塾告夫子,回家告姐姐。”
这是洛雪烟睡前反复叮嘱的内容,他提炼了一下,总结出一句话。
姜冬至学姐姐平时安慰他那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认真道:“姐姐,我都记得呢。”
洛雪烟抓住放在头顶上的小手,捏了捏,感到温暖,眼眸暗了一瞬:“姐姐很怕你受到伤害。”
姜冬至安慰道:“不会的,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洛雪烟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要是不想去,姐姐明天就和……”
姜冬至坚定道:“姐姐,我想去上学。”
早一日读书,早一日考取功名,早一日让姐姐过上好日子。
洛雪烟叹了口气,说道:“那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姜冬至撒娇道:“姐姐闭眼我再闭眼。”
洛雪烟闭上眼。
“姐姐晚安。”
“晚安。”
过度焦虑失眠的后果就是第二天起晚了。洛雪烟看到天光大亮,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要喊姜冬至起床,转身发现他已经不在床上了。
“喵~”
“姐姐,我在这呢。”
门后探出两个小脑袋,一个是十五,一个是穿戴整齐的姜冬至,连头发都梳好了。他笑道:“我想让姐姐多睡会,就没叫你。”
洛雪烟有些害臊,将他打发出去,三下五除二地换好衣服,火速洗了个漱,开始捯饬起头发。她平时随意得很,一根簪子对付早中晚,但今日有新生入学仪式。
人越急越容易出岔子,洛雪烟对着镜子捣鼓半天,头发缠到一起,她顺着顺着发现自己想不起盘发髻的步骤了,欲哭无泪。明明昨天才学的,还试了一次,怎么今天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姐姐,”姜冬至从她手里抢出梳子,一边解头发,一边笑道,“这么梳会掉很多头发的。”
洛雪烟看向镜子里的小男孩,只见他解救出梳子,开始一点点理头发,从头顶梳到发尾,没一会儿就把一团糟的头发收拾得服服帖帖,熟练地盘起发髻。某个瞬间,她疑心姜冬至被江寒栖上身了,鬼使神差地叫了声:“观南?”
镜中的姜冬至抬起眼,疑惑道:“什么?”
洛雪烟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另起话头:“你怎么背着姐姐偷偷学编发?”
姜冬至无辜道:“没有偷偷学,我昨天就在旁边看着姐姐编发。”
洛雪烟哑然。
比不过成年的江寒栖就算了,比不过六岁的姜冬至是怎么回事?她这个做姐姐的不要面子吗?
打开锅盖,热浪带着油饼的香气扑到脸上,洛雪烟才意识到姜冬至远比她想象中要成熟。他已经能照顾好自己了。她怅然若失,感觉自己养了一只雏鸟,鸟的羽翼逐渐丰满,到了打开笼子放他自由的时候了。
洛雪烟回头看向姜冬至,欣慰道:“冬至,恭喜你长大了。”
姜冬至的学堂生活过得顺风顺水。他年纪最小,长得讨喜,再加上有个开糖水铺子的姐姐,轻而易举就混成了班里的团宠;再加上脑子聪明,学东西会举一反三,深得先生宠爱。
七岁时,姜冬至搬进了自己的房间,控制起与姐姐的肢体接触,亲昵但不逾矩。不过控制是单方面的,姐姐该捏捏,该抱抱,一点也不在乎男女有别。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一个始料未及的变化迫使姜冬至抛开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主动和姐姐亲近,他开始生长痛了。
月上中天时,筋肉被迅速抽条的骨骼拉扯到极限,密密麻麻的酸痛从骨缝里钻出来,疯狂撕咬敏感的神经。姜冬至疼出了一身汗,看着猫窝的剪影,无所适从地揉捏膝盖,不知怎的,想到了姐姐的手。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肤如凝脂,五指纤细,手心暖洋洋的,贴在肌肤上就像春风拂过一样。
明明就是照着姐姐的法子按的,怎么还不见好?
膝盖变胀了,好像一窝蚂蚁倾巢出动,疼痛猛地加剧,姜冬至吸了一口气,突然很想去隔壁找姐姐。他实在疼得受不了了。然而真到站在姐姐门前时,他又打起了退堂鼓。
大半夜的,他怎么能进姐姐房间呢?
脚边窜过去一个滑溜溜的东西,姜冬至微微一怔,看到十五贴着门缝溜了进去。他正要转身离开,听到姐姐压低声音道:“十五,你又来串门了呀。”
虚掩的门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打开了。
四目相对,一个惊讶,一个尴尬。
洛雪烟问道:“怎么还没睡?”
姜冬至坦白道:“我腿疼,睡不着。”
话音刚落,安分了没一会儿的疼痛反扑上来,姜冬至顿时脸色煞白,眉头紧锁着嘶了一声。
洛雪烟见状顾不上找水喝,牵着姜冬至进到里屋,让他躺到床上。
“可、可……”姜冬至又纠结上了。
洛雪烟笑着打趣道:“可什么可,姐姐还能吃了你不成?”
姜冬至半推半就地躺到床上,熟悉的暖香从四面袭来,就像趴在姐姐的怀里一样,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脸慢慢热了起来。他一直想不通姐姐身上的香气从何而来。她不施粉黛,也不爱熏香,用的澡豆和皂角都是最寻常的,但身上就是很香。
灯光驱散了沉浮在暖香里的绮思,姜冬至回过神,看到姐姐坐到床边,长发垂在后面,漾着柔光,乌黑里透出一抹雪白,是后颈上的肌肤。他感觉裤腿被掀到了膝盖上,往下看去,姐姐将手放到膝盖上,轻轻揉起关节处。
洛雪烟瞄了眼抽长一截的腿,感觉单手抱小豆丁还是昨天的事,一眨眼姜冬至都快有她高了。他被她养的很好,善良、温柔、知书达理,是人见人爱的好孩子。用爱养出的花是不带刺的,像玉一样,莹莹温润。
修长的腿抽搐了一下,洛雪烟听到低低的呻吟声,脑子没转,手先送了过去,撑开指缝,贴到了温度稍高一些的掌心上。她问:“疼得很厉害吗?”
“嗯。”姜冬至小心翼翼地合拢手指,发现姐姐的手变小了,恰好能整个包住,就像拢着一团暖洋洋的棉絮。疼痛减轻了一些,他感知到游走在腿上的那只手,觉得它像一条小蛇,衔着火种,走一路掉一路,火种落到肌肤上,慢慢着了起来,不烫,是那种绵长的热,炙出一身薄汗。
手下的肌肉愈发紧绷,洛雪烟以为是疼痛所致,眉头紧锁,忽然想起来自己的歌声可以压制疼痛。她怔了下,有些奇怪自己为何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她明明是普通人。
腿肚上的肌肉又抽搐了一下。
洛雪烟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美妙歌谣从喉咙里逸出,化为无形的羽衣,盖到腿上,平息了骨与肉的撕扯。烦躁一扫而空,眼皮被困意坠得越来越沉。
姜冬至凝视灯下的姐姐,想起儿时曾经梦到过月亮上的仙女,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241章 贾青 有的事像扯线头,一……
有的事像扯线头,一旦发生,就会无休无止地绵延下去。
生长痛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两年时间,对姐姐的依恋和骨头的酸痛纠缠在一起,牵手。姐姐不觉得奇怪,他也不觉得奇怪,他们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亲近些不是很正常吗?
所以当洛雪烟关上铺子大门朝他走来时,姜冬至第一反应是伸手等着姐姐牵。
洛雪烟把手搭在他手心上,惊喜道:“好暖和。”
姜冬至朝她笑笑,说道:“姐姐把那只手给我。”
洛雪烟把两只手都放了上去,姜冬至举到嘴边,一边哈气一边搓微凉的手,没一会儿就把手捂热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手套,套到姐姐的左手上,牵起她的右手往家走。
洛雪烟抬头看到明亮的星星,感叹道:“今晚的星星可真亮。”
姜冬至看了眼星星,说道:“姐姐之前问过我以后的打算,我这段时间仔细想了想,找到答案了。”
洛雪烟看向他。
姜冬至对上好奇的目光,微笑道:“我想考监天司。”
洛雪烟诧异。
姜冬至问道:“姐姐不愿意吗?”
洛雪烟摇摇头:“不,只是有些意外。”
江寒栖对星象兴致缺缺,她以为他生来就对观星五感,没想到平安长大的他的梦想竟是成为一名天文学家。
姜冬至感觉姐姐有心事,问道:“姐姐在想什么?”
洛雪烟打哈哈道:“我在想监天司在京城里,不知道那边开糖水铺子容不容易。”
姜冬至忍俊不禁,说道:“还开什么糖水铺子啊,到时候就该我养姐姐了。”
洛雪烟开玩笑道:“养我可是要很多钱的。”
姜冬至认真道:“那我就努力赚钱,养姐姐一辈子。”
他想好了,他一辈子都不娶妻,把赚来的钱都交给姐姐,让她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十六岁那年的中秋,姜冬至参加了人生中的第三次大考——乡试。三天三夜的考试把他弄得精疲力尽,回家倒头就睡,一觉睡到隔日午后。他醒后吃了点东西,想着姐姐兴许没打扫完,去甜品铺子帮手,没成想看到姐姐和一个陌生男子交谈甚欢。
重返阔别十年的故乡,贾青并不急着上任县令之位,背着包袱在南柯县里到处转悠,观察民生百态,寻找需要整顿的地方。途径小吃街,他去以前经常去的那家面馆吃面,感觉店主面生,一问才知道老店主是他父亲。
他吃着记忆中的阳春面,觉得味道变了,转念想到自己也不复从前,一阵唏嘘感慨。他坐在一进门的位置,面朝街道,一边吃面一边看往来的行人,心里怀着隐隐的期待。他想,说不定能遇到老熟人呢。
贾青喝完面汤,一抬头,街对面的姑娘水涔涔地映入眼帘。他晕乎乎地离开面馆,知道被店主叫住才发觉自己还没给钱。他从钱袋子里摸出铜板,给多了也不知道,接过退回来的三枚铜板,稀里糊涂地走到街对面。
十年前一见钟情的女子近在咫尺。
贾青呆呆地望着俏丽的背影,仿佛一下子穿回到十年前的盛夏。
头也不回游走的人在此刻回眸了,隔着十年的光阴,直直看到贾青眼底。他局促地张开嘴,发出意味不明的语气词,不知道要说什么开场白才好。
僵局被女子打破了。她从头打量到脚,警惕道:“公子有何贵干?”
贾青脑子一热,说道:“十年前的夏天,我与姑娘在河边见过。”
女子微微一怔,端详得更仔细了。只见她眼睛突然一亮,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你当时被我吓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贾青傻呵呵地赔笑,有些尴尬,又有些惊喜。她还记得自己!
女子说完随即意识到不妥,不自在地笑笑,寒暄道:“你一点也没有变样。”
贾青羞涩道:“你也是。”甚至比当年更漂亮了。
女子见他肩上背着包袱,问道:“你是回来探亲的吗?”
贾青怕交代县令身份会产生隔阂,含糊地嗯了声,瞄了眼她身后的小店,问道:“这间铺子是你开的吗?”
女子笑嘻嘻道:“是呀,糖水铺子,全南柯县只有我这一家。话说你吃过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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