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榜前,元长乐约姜冬至到东来寺祈福,洛雪烟同行。
和年轻人同游,洛雪烟想换回少女的装扮,翻箱倒柜找十几岁时穿过的衣裙,找得大汗淋漓,许久才扒拉出一套。她转身看到满床的狼藉,突然感到心惊。那些都是成熟的装扮,像年轮一样兢兢业业地记录下经历的岁月。
她在幻境里度过了十一年,都忘了自己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挑衣服的眼光愈发老练。
洛雪烟垂眸看向手腕,第一眼看到了江寒栖送的手链,第二眼看到了从未发出过声音的铃铛,眸子暗了暗,移开了视线。
姜冬至觉得姐姐换衣服的时间格外长。他给十五顺毛打发时间,把它顺走了也不见姐姐出来。他无所事事地把手泡在水盆里,挨个搓洗十指,故意洗得很慢,可皮肤洗红了也没等到姐姐。
姜冬至怕耽误行程,敲门提醒,听到里面传出了回应:“进来吧。”
姜冬至推开门,走到里面,整个呆住了。
姐姐背对他坐在铜镜前,长发未扎,松松地挽成髻披在身后,像抖开的绸缎。镜中的她在用烟墨枝条描眉,一下一下勾勒,他看到她眉间贴了花钿,红红的一点,很是惹眼,像是画中的美人。
“冬至,”姐姐十分突然地转过头,露出艳如桃李的一张脸,笑起来,美得触目惊心,“帮我编下头发。”
姜冬至走过去,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姐姐,连呼吸都忘了。他在她身后站定,接过她递来的梳子,眼睛还在直勾勾地盯着镜中的姐姐,像被人夺了魂魄。
镜中的美人抬起眼,对上呆愣的目光,笑问:“好看吗?”
姜冬至僵硬地点点头,像个不太灵活的木偶,两颊慢慢透出红晕。
洛雪烟眼看他的脸红过抹了胭脂的她,笑得花枝乱颤。
姜冬至惶惶然从美貌中回神,讪讪地垂下头,借着梳头掩饰窘态。笑声止住后,他耳边只剩自己的心跳声了,不敢再和姐姐对视,小声问道:“姐姐想要什么样的发髻?”
洛雪烟脱口而出:“要最好看的。”
姜冬至不得要领:“最好看的?”
洛雪烟笑嘻嘻道:“嗯,看冬至发挥啦。”
过了会儿,姜冬至把步摇插进发间,轻轻拨了下,说道:“编好了,姐姐喜欢吗?”
洛雪烟此时才发现头上顶的发髻和她在蕴灵镇做的造型有几分相似,不禁愕然,疑心是眉间花钿勾起了江寒栖的记忆。
“姐姐不喜欢吗?”姜冬至的自信心被短暂的沉默击垮,声音低了一个度。
“喜欢呀,”洛雪烟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给自己的愣神找补道,“这不是看入迷了吗?”
秋光暖暖,白云高高,风中的凉意卷走了身体里的厚重,姜冬至觉得自己变得轻盈,姐姐也是。她步子轻快,像被微风推着走的纤云。
他一直觉得姐姐不会老,如同月亮,一年、十年、百年、千年,阴晴圆缺,皎洁不变。他年幼,姐姐年轻;他年轻,姐姐依旧年轻。他用成长追上了姐姐,他们变得一样了。
腿被什么东西打了下,姜冬至侧过脸,没找到罪魁祸首,随即朝后看去,只见一个妇人扯着一个小男孩往反方向走。她走得很急,小男孩跟不上,脚步有些踉跄,身子单薄,架不住衣服,像个干瘦的衣架子。不知怎的,他看着瘦小的背影,印象很深很深。
元长乐问道:“看什么呢?”
“没什么。”姜冬至收回目光。
佛堂内,香客盈盈,檀香沉沉。
姜冬至跪在蒲团上,先许下关于姐姐的愿望,然后是十五,最后才是自己的学业,末了缀上那句亘古不变的结束语:祝菩萨和佛祖开心。他自幼生活在幸福的蜜罐里,福禄寿喜触手可及,所以他从不吝啬分享爱,或是对人、或是对动物又或是对无需世人关怀的神佛。他想,没有人会嫌爱太多。
姜冬至睁开眼,姐姐还在合掌许愿。愿望是希望发生却仍未发生的虚无之事,他很好奇姐姐哪来的那么多愿望,明明那么幸福。终于,姐姐开始磕头了。他按照她的节奏一次次伏地,恍惚间生出拜高堂的错觉。在神佛的注目下,无父无母的他们结出连理,永生永世绑在一起。
铜钟敲响,回响涤荡。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揭开一角,光透了过去,从未发觉的心思被倏然照亮,炸开一簇桃色烟花。
他喜欢姐姐,不是弟弟对姐姐的依恋,而是男子对女子的那种倾慕。
僧人敲木鱼诵经,姜冬至伏倒在地,眼神愈发澄澈,一如万里无云的晴空,晴空下,四面八方全是轰鸣的心跳,血气上涌,将真心话写进脸颊的红晕。他真笨,现在才明白,真笨。
“冬至,”姐姐的手放在后背上,“你没事吧?”
姜冬至直起身子,看到姐姐怔了下,才想到要收敛令他晕头转向的欣喜,急忙抿了抿嘴,咽下顶到喉咙的思慕之情。不能说,姐姐还把他当弟弟,不可以吓到她,要循序渐进。
他牵起姐姐的手,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剧烈的心跳,粲然一笑:“我很好。”
东来寺依山而建,山顶能俯瞰大半个南柯县,还有一棵百年古柏,树上挂满了红飘带,多是许相守之愿。元长乐买了条红飘带,见姜冬至掏钱,不解道:“你也有意中人了?”
“我许学业。”姜冬至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不远处的姐姐,藏住了自己的小心思。
“哦。”元长乐没多心,和宋淼一块题愿。
姜冬至找了另外的地方,写下:【洛雪烟和姜冬至百年好合。】他寻了处另外三人看不见的角落,踮脚把飘带挂在尽可能高的地方,打了个死结,杀得很紧。
结束时,洛雪烟还在眺望远处。姜冬至走过去,见她一脸愁容,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蓝天,白云,没什么值得皱眉的。他问:“姐姐有烦心事?”
洛雪烟回过神,转头看他,笑得很勉强:“没有。”
姜冬至不依不饶:“我都看到姐姐皱眉了。”
洛雪烟坦白道:“好吧,我在想冬至要是进京赶考的话,我们家的小铺子就要关了,怪舍不得的。”
姜冬至好笑道:“榜还没出呢,怎么想那么后面的事?”
洛雪烟理所当然道:“你那么聪明,这事肯定板上钉钉。”
姜冬至想了下,许诺道:“那我以后在京城给你开个糖水铺子,搞成全国最大。”
洛雪烟笑道:“你是想累死姐姐吗?”
姜冬至画起大饼:“到时候就不用姐姐亲自干活了,你只需要躺着数钱……”
插科打诨的间隔,洛雪烟再次看向天边,一大片黑云聚集在南柯县的边缘,像一群饥肠辘辘的野兽,空荡荡的胃里酝酿着毁天灭地的暴风雪。天从来没有放晴过,一刻也没有。
回去的路被围观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三人逆着人潮艰难前行,感觉气都喘不顺畅。
姜冬至单手护着洛雪烟,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拨开横在路中间的围观者,纳闷道:“怎么都堵在这儿看热闹?前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洛雪烟隐约听到争吵声,应道:“好像有人在吵架。”
元长乐郁闷道:“吵架有什么好看的?还围这么多人……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洛雪烟捕捉到盘问声,话没听清,但声音像针一样尖锐,即使是站在最外面也能感受到女子的激愤。凑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的想挤到最前面,一个劲地往前拥。她感觉发髻快被挤散了,连忙护住,把步摇往里推了下,决定再往外走一走,下意识唤道:“冬至,我们往外走一走吧。”
身后没声音,洛雪烟回过头,姜冬至不在后面。她仰头四处张望,发现他被困在了里面一圈,像一尾被巨浪拍打的小鱼,离岸边越来越远了。他隔着人群和她遥遥对视,嘱咐道:“姐姐,不要过来,里面太……”
呼喊被人海吞食,高挑的身影顷刻间消失在形形色色的路人堆里,如同陷入泥淖,仅剩一只手在外面无助地挣扎。洛雪烟也在同时被人潮顶到了边缘,她踉跄了一下,感觉有人扶住了后背,是元长乐。
元长乐关切道:“洛姐姐,你还好吧?”
“我没事,”洛雪烟望向最后看见姜冬至的地方,他的痕迹已经被陌生的背影抹去了,什么也没剩下,“冬至被卷进去了。”
人多得把落脚地都挤没了,姜冬至感觉自己夹在狭窄的墙缝里,双手被紧紧压在身侧,每一次呼吸都是沉闷的陌生气息。他没迈步子,人潮却簇拥着把他送到前方。像慢慢浮出水面,腌臜的咒骂声清晰地灌进耳朵里,只有女人的声音,怒气滔天,仿佛要把对面活生生吃掉一般。
而对面呢?只会幽怨地喊着昵称,那昵称属于一个男人,因为后面缀的是“郎”。
那为何没听到男人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好奇心驱使双腿顺势而行,姜冬至不费吹灰之力地到达了人潮顶端——离热闹最近的地方,他看到两个女人,一个衣装华丽,一个衣装朴素,前者在骂,身边的男人默不作声,好像神游在骂战之外;后者在哭,身边的孩子畏畏缩缩,好像被骂战吓丢了魂。
姜冬至感觉孩子有些眼熟,定睛看住,胆怯的孩子转过头,缓缓掀开眼帘。
眼神搭接,恐惧互通。
那一刹那,姜冬至魂穿进小男孩的身体里,他感觉自己变得很小,强壮的肢体收缩成羸弱的手足,衣服像麻袋似的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右手很疼,手骨简直好像要被捏碎一样,他不适地皱起小脸,想要逃走,可是女人出奇的有力,抓他的那只手如同坚不可摧的粗铁链,死死钳住他。
下流的粗鄙话源源不断地从盛装女人的嘴里冒出,刺入耳中,他感到疼痛,摸了下,外界的喧闹被短暂地隔绝了一瞬,再抬手时,冗长的蝉鸣将他扯回了日光毒辣的盛夏。身子猛地向前拽去,他没站稳,撑在桌边,瞄到尖锐的闪光劈了下来,惊恐地抬起头,眼见尖刀贯穿手掌——
“冬至——!”
熟悉的呼唤隔绝了蝉鸣,却无法隔断手心的剧痛。
姜冬至脸煞白,捂着手背,疼得叫不出声,呼吸颤抖的不像样。姐姐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前,像是要急哭了,嘴张张合合。他耳鸣,一句也听不清,无助地看着他,虚弱道:“姐姐,我手疼。”
他倒在姐姐身上,身体软成烂泥,但掌心的痛感依旧强烈,蝉鸣从看不见的伤口里流了出来。他听到孩子的哭声,转了转眼睛,青天白日之下,躲在母亲身后的小男孩流出了血泪……
第244章 偏执 处理完街上的闹剧,……
处理完街上的闹剧,焦头烂额的贾青走进最近的医馆,找到了陪在弟弟身边的洛雪烟,站在她身后的少年少女纷纷朝他问好:“县令。”
贾青摆摆手,看向洛雪烟,关心道:“洛姑娘,你还好吗?”
她穿得很漂亮,还化了妆,他猜她出门应是为了游玩,可她此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脸上浮现着病态的苍白,将嘴上的口脂衬成了血。这也难怪,相依为命的弟弟突然失去意识,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
洛雪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多谢。”
贾青过去处理纠纷,正好撞上姜冬至昏迷,急忙疏散人群,派人把他们送到了医馆。
“客气了,”贾青打量仍未清醒的姜冬至,看到右手缠着干净的绷带,问道,“冬至的手受伤了吗?”
洛雪烟轻声应道:“嗯。”
贾青又问:“怎么伤的?”
洛雪烟无言以对。
绷带之下的贯穿伤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他们都以为她出现了幻觉。她想自己当时应该很像疯子,指着一只完好无损的手要郎中包扎,他自是不肯,她就掏钱买了金疮药和绷带,要了毛巾和水,抖着手清理血流不止的伤口。
幻境的反击开始了,它在引诱姜冬至变回江寒栖,想要把他抓回绝望的深渊。
嗓子里冒出了铁锈味,洛雪烟用力咽下去,一阵眩晕,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两下,歪进了贾青的臂弯里。她挣扎着去抓缠满绷带的手,可是手怎么也举不起来,离他越来越远。
“洛姐姐!”“大夫!”
耳边乱成了一锅粥,洛雪烟合上眼,跌入更深处的梦境,在那里找到了年幼的姜冬至,最本真的他。他蜷在床上,捧着化脓的手打颤,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像死去多时的水草。
她在床边坐下,一边哼着歌,一边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就像儿时哄他入睡一般。
小冬至很快睡着了。洛雪烟拿开盖在手背上的手,看到正在流脓的创口,那个位置以后会留下蚯蚓一样的伤疤。她知道的。她变出毛巾和水盆,一点点把脓挤了出来,挤一下,缓好长一会儿,脸色比昏睡的孩子还要差。
她将最好的膏药涂到伤口上,缠上干净的绷带。
梦境摇晃不止,门窗消解,洛雪烟起身走向光口,突然听到一声很轻的“谢谢”,回过头,小冬至正怯怯地看着她,眼睛像黑葡萄,很漂亮,也很脆弱。她不舍地转过身,蹲在床边,与他对视,问道:“你有什么愿望吗?”
小冬至想了想,问道:“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洛雪烟点头。
小冬至脱口而出:“我想让小白活过来。”
洛雪烟问道:“还有吗?”
小冬至回道:“希望娘亲开心些。”
洛雪烟又问:“你自己呢?你有什么愿望?”
小冬至没想到她会问到自己身上,苦思许久,瞥见缠绷带的手,随意又真诚地回道:“希望我的手不要再疼了。”
“好。”
洛雪烟答应了最后一个愿望,那是她正在实现的、仍未破灭的愿望。她亲了亲他的脸蛋,光吞没一切,将未竟的美梦还了回来。
“洛姑娘,”贾青围上去,急切道,“你好点了吗?”
“没事。”洛雪烟笑了笑,翻身下床。脚落到地上时,她感到轻微的刺痛,后知后觉身子像唱了太长时间的鲛歌一样疲乏。
贾青注意到瞬间的僵硬,关心道:“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再找郎中过来瞧瞧?”
“不用,”洛雪烟拒绝伸来的手,面色如常地站了起来,问道,“冬至呢?”
照看病人的元长乐探出头,应道:“放心吧,我在看着他呢。”
洛雪烟过去看了姜冬至一眼,感觉心落回到肚子里,沉声道:“我要带冬至回家。”
元长乐惊讶道:“他还没醒呢?”
洛雪烟反问道:“郎中诊断出他晕倒的原因了吗?”
元长乐回道:“没有。”
洛雪烟笃定道:“那就没什么大事,在这睡觉还不如回家睡呢。”
既然做姐姐的都这么说了,众人便没再多说什么,叫了辆马车,帮着把姜冬至抬到上面。他们见洛雪烟很紧张姜冬至的右手,虽感奇怪,但还是配合地对那只手加了十二分的注意。
姜冬至一觉睡醒,发现自己躺在家中的床上,记忆断在离开东来寺那时候。他只记得红枫飘到姐姐发间,他取下来,不小心碰到了步摇,流苏晃得让他有种喝醉的错觉。
姐姐呢?
姜冬至撑起身子,感觉右手疼得厉害,像是被刀子扎过似的。他捏着手腕痛呼,看到整只手被绷带包了起来,百思不得其解,他何时受过伤?他轻轻摁了下手背,疼得龇牙咧嘴,不敢轻易再动,打算找姐姐询问伤口的来源。他穿上鞋子,听到十五在挠门,刚开了条门缝,它就迫不及待地钻了出去。
门缝随着白色毛团的远去逐渐张大,姐姐的身影率先出现在眼前,随后是贾青的身影,两人面对面站着。
姜冬至正要出去破开两人独处的时光,听到姐姐问:“贾县令是不是对我有好感?”
他僵在原地,姐姐难道喜欢贾青?
贾青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贾某十年前就对洛姑娘一见钟情了。”
“承蒙厚爱,但是很抱歉。”
听到这,悬在半空的巨石落回心底,比之前深陷数尺,堵上了泄露不安的缺口。姜冬至愉悦地笑了出来,然后他听到了第二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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