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另一座寺庙的正门在飞雪中浮现。
姜冬至扶着树干喘息,透过雪和白气看到了牌匾上的字——栖净寺。刹那间,他感觉体温流失了一部分,就像是突然掉进冰河里一样,牙齿止不住发颤。他揪紧领子,稍稍偏了下头,逆着山风攀登,不久再度跨过了门扉。
门又合上了。
姜冬至环顾寺院,地上积雪深厚,古木干瘪,树干上的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压下纸张,看到上面用红字写了一句话:欲救人,向里走。字迹很眼熟,每个字下面都有血一样的曳痕,颜色发沉。
姜冬至收回手,白纸被风刮走,他忽然发现手上不知何时沾上了红色,半个手掌都是,怎么蹭也弄不掉。他闻了下,感觉有点腥,在衣服上抹了一把就没再管了,转身往台阶走。
石壁上的佛刻结了蛛网,网上沾满了雪,一只虫也没有。
姜冬至爬完最后一个台阶,在明黄色的拱门旁看到了新的纸张,依旧是那六个字。他视而不见,走过去的时候听到纸张翻飞的声音。纸被吹跑了,手上多了一块红色,他越看越像血,有些反胃,一时找不到洗手的地方,便用袖子盖住了。
佛堂空寂,供台积灰,白纸贴在腐烂的瓜果上。
姜冬至正要往外走,突然涌进来一阵穿堂风,白纸飞了起来。他感觉手上湿湿的,翻过手,发现整只手都沾满了粘稠的红。气温骤降,他打了个冷颤,听到寺院深处有异响。
姜冬至硬着头皮深入,触目一地鲜红,怔了片刻,踩着红雪走向印满了血手印的门。里面有人在惨叫,声音近乎凄惨的猫叫。他将手放到门扇上,看到自己在抖,说不上是害怕还是冷。
他一路走来自然是怕的,但那份恐惧并非源于寺庙的诡异之处,不然他早就产生逃离的念头。他在害怕逐渐靠近的真相。
姜冬至深吸一口气,手上施力,门缓缓打开。
大殿中央,红色身影跪在蒲团上,伏地不起,银发散落在血泊里,发尾吸饱了血。殿内未燃烛,一缕阳光打在神像上,只照亮了垂下的眼睛,两道泪痕微微反着湿润的光。殿内到处都是血,只有神像是干净的。
姜冬至很熟悉那张脸。小时候,姐姐时常用悲悯的眼神看他,和神像如出一辙。
“你终于来了。”
殿中的人直起身子。
姜冬至问道:“你是谁?”
那人转过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姜冬至面前,长发后透出一只血色眼眸,直直盯着他,张开了嘴。渐渐地,他的声音模糊了,像僧人的诵经声,字和字黏在一起,如同糖块融化黏连。
福禄寿喜在雪中崩坏,成住坏空在风中起舞,死去的他被绝望复活,堕入了无底的恨海。
他并不是在爱中长大的孩子。
姜冬至抱着头,缓缓跪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哀号,干净的衣服转眼间被染成了红色,哭声和呻吟的界限变得模糊。
洛雪烟姗姗来迟。她现身的那一刻,元长乐眼看崩溃的小天地在尝试重组,高声警告道:“洛雪烟,你不要再给他造梦了!再这样下去你会——”
转眼间,保留着唯一一点理智的心愿消散了,不该在暖山出现的暴雪轰轰烈烈地落了下来。
洛雪烟跪到被拖回幻境的姜冬至身边,安抚道:“冬至!你能听到姐姐说话吗?那些都是假的,你不是坏孩子,你没有杀人,也没有人恨你,你是被爱着的,有很多很多的爱……”
悲伤撑爆了感官,在周而复始的痛苦中,她感觉破烂的自己被揉到一起,塞进了一个极其狭窄的匣子里。匣子里没有缝隙,内壁布满刀片,窒息和伤痛对灵魂施以凌迟。
而这些是姜冬至正在经历的。他们有共感,她知道他有多痛,所以才不能放任他回到最初的幻境。
血污逐渐脱去,被痛苦撑得扭曲的脸露了出来,黑眼睛茫然如新生的稚子。下大雪了,他觉得很冷,浑浑噩噩地扑进她的怀里取暖。所有的痛苦都在温暖的怀抱里融化了,好像回到母亲的腹中一样,苦难和幸福交缠成未知的混沌,索爱是仅存的本能。
美妙的歌喉盖过风雪,寺庙塌陷,河水静静流淌。慢慢地,怀里的人不再颤抖,美梦被补好了。
洛雪烟摸了摸姜冬至的头发,牵着他站起来,一眨眼,两人就在温暖的小屋里了。
“因因。”
洛雪烟僵在原地。
姜冬至笑了声,语气既无奈又心疼:“不是进来救我的吗?怎么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洛雪烟一脸震惊:“冬至,你——”
“你忘了吗?南柯县只是你为我造的一场梦,”眉心缓缓开出一朵莲花,江寒栖隔着水雾凝望震颤的眼睛,道出了残忍的真相,“姜冬至早就死了。”
南柯县的诞生源于恨。
洛雪烟目睹佛堂惨剧,恨自己像幽灵一般,只能观苦,不能救难。那一瞬间的执念截断了绝望的轮回,把江寒栖卷进了围绕她意识运转的小世界,也就是南柯县。
洛雪烟最开始还记得入梦的目的,想着给江寒栖补一个幸福的童年就放他离开,但她低估了自己的私心。
南柯县建立之初极不稳定,洛雪烟要反复强调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不断给自己洗脑。冬至前后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时节。江寒栖对那一天的怨念深重,一不留神就会想起往昔,痛苦不堪。
洛雪烟看不得他受苦,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抹去他的记忆,以自己的心力为代价。他每年至少要受一次罪,她的想法随之改变。年复一年,最后理智退场,她偏执到近乎疯魔。
姜冬至拥有很多爱,那是因为县里的每个生灵都是洛雪烟意念的化身。
她爱他,于是万物钟情于他。
复杂的情绪刹那间找到了宣泄口,洛雪烟扑进江寒栖怀里,紧紧抱着他,仿佛要隔着两人的衣物与皮肉与他骨贴骨一样。她无措道:“外面在下大雪,你不要出去……”
她知道,一旦他踏出房门,深沉的苦难便会像暴雪一般倾泻而下,一点道理也不讲。
江寒栖叹了口气,捧起她的脸擦眼泪,不曾想越擦越多。他索性把脸凑上去,轻轻吻去眼角的泪水,将咸涩的怜惜吞到肚子里,轻声道:“为了遇到你,我会熬过去的。”
苦难被爱赋予意义,跨过去,他就能与她相逢了。
慢慢地,洛雪烟平静下来。
江寒栖提醒道:“我该走了,你也该出去了。”
洛雪烟用拇指刮了下手心的伤疤,担心他会被过往击垮,商量道:“我想留下来,等你一起出去。”
江寒栖蹙眉。虽然洛雪烟的脸色在南柯县解体后好了不少,但她在幻境呆了太长时间,精神已经很疲乏了。
洛雪烟抬起手,晃了晃至今沉寂的铃铛,急忙道:“铃铛还没响,我可以留在这里。”
江寒栖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妥协道:“要是铃铛响了——”
洛雪烟保证道:“我立刻离开!”
江寒栖许诺道:“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那时他听到了,洛雪烟说自己很想他。
洛雪烟点头:“好。”
洛雪烟答应江寒栖留在屋子里等他,目送他走进了皑皑大雪里,感觉他好像随时会被狂风刮走。可他还是稳步离开了,带走了肆虐的风雪。天随即放晴,院外的杏花簌簌飘落,彩蝶纷飞,他把暖春留给了她。
某天夜里,洛雪烟无端从梦中醒来,突然感觉自己可以离开木屋了。她推开大门,顺利走出屋子,循着小径飞奔起来。掠过的景物似曾相识,她拐过亭子,见到熟悉的花丛,还未开放的花苞如同明月一般坠在枝头,高挑的人影立在那儿,一如他们初见。
洛雪烟气喘吁吁地走过去,站到他身后。
花前的人转过身,没有折花,两手安分地垂在身侧,见到她粲然一笑:
“等到你了。”
入梦第二十五天,江寒栖回到了现世。
江羡年直第一反应自然是高兴,然而转眼间,那份高兴蒙了一层愧疚的尘,使得笑容有些发沉。她习惯性想喊哥,称呼到嘴边拐了个弯,顶在上颚。最后,她干巴巴说了句:“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今安在听出江羡年语气怪异,抢过话茬,将她隔在对话之外。
江寒栖醒来最关心的是洛雪烟,没注意江羡年的话少了很多。莫玉替洛雪烟号脉,他盯着她的手,不悦地眯了下眼睛。莫玉准备处理手心的割伤,被江寒栖伸手挡开了。他冷冷道:“我来就行。”
莫玉偏过头,江寒栖听到她吸了口气,直言道:“她怕疼,受不了扒眼眶的那种蛮力,不劳烦莫医师了。”
吸进嘴里的气一时半会没吐的出来。
江寒栖顺手接过伤药和绷带,占据了洛雪烟的身侧。
方净善矗在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寒栖的背影,面容狰狞了一瞬,随即恢复了平静,眼神淡漠,仿佛在看将要下葬的陌生尸体一般。噬魂箭就藏在他的卧房里,届时射穿心脏,无生便真的是无生了。他扫了眼隐蔽的狐狸纹样,感觉那像他给洛雪烟打下的烙印,心里畅快了一些。
不久,闻人微澜来了,寒暄片刻,叫走了莫玉。
屋内一点声音也没有,许久没人开口打破寂静。江寒栖若有所感地看向江羡年,感觉她脸上写了心事。他看看已经失去三感的今安在,直觉那心事不在他身上,问道:“有事?”
江羡年感觉自己像玩捉迷藏的孩子,躲了很久,忽然被人抓住了。她不安道:“我已经知道爹爹对你做过的那些事了……”
江寒栖怔了怔,等着她的下文。
江羡年请求道:“能去别处说吗?”
今安在往她的方向转了下头。
江寒栖应道:“好。”
片刻后,这对半路结成的兄妹共处一室。
江羡年感觉宽敞的房间愈发逼仄,某种像粘液一样的无形之物逐渐填满了空荡荡的地方,她知道那个东西是由仇恨和愧疚凝结而成的。她不敢看江寒栖,低下头,率先出声道:“对不起。我知道说什么也不能弥补爹爹对你造成的伤害,但我当下只能这样空口致歉。”
“家里那边,我还没来得及说……你放心,我肯定在族内公开一切,还你自由身。”
“莲心针和生死结的解法我正在找,但没什么眉目。恐怕还需要些时间。今安在的毒未解,妖王的事也没彻底解决。等事情尘埃落定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届时你可以亲自动手。我会在遗书里说明一切,保证不会给你造成任何麻烦。”
“你想要什么补偿尽管提,但凡是我力所能及的,定当竭尽全力。”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江寒栖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右手食指在手臂上敲了敲,掀眸看了眼江羡年,只见到她的头顶。他开口道:“我永远不会原谅江善林,不过也不想再追究了。你是他的独女,你死在我手里,江家那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
江羡年急忙道:“我会提前摆平——”
江寒栖面无表情地打断道:“我说了,我不想再追究下去。赎罪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江羡年看到凤眸里的淡漠,被内疚堵住喉管。这笔债,她终究是还不上了。
江寒栖接着道:“生死结我找了人帮忙,过段时间才能解,你配合就行。妖王的事关乎因因的安危,我会追查到底,暂时需要江家长公子的身份,不过我以后不会再回江家了。”
他顿了下,想到莲心针和生死结只有江善林本人知道,敏锐道:“江善林死了?”
江羡年低声道:“嗯。爹爹被画怖所杀,我在幻境里遇到了残留的意识……”
江寒栖捏了下胳膊。江善林的意识被画怖吞噬,而画怖死在他手里,被他碎尸万段,这何尝不是一种因果报应?他沉默良久,又问:“单进有消息了吗?”
江羡年摇头,回道:“伴荧城的千机阁也查不出问题,线索中断了。”
江寒栖问道:“内鬼排除了吗?”
江羡年应道:“排除了。”
江寒栖思索疑点。千机阁不仅提供浮岛的位置情报,还积极参与了支援。若千机阁无辜,被人当做借来的刀,那问题就出在它得来的请报上。他问道:“浮岛情报的源头查了吗?”
江羡年微微一怔,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回道:“我问下大伯。”
通讯符迟迟没回应。
江羡年估计江良钰在忙着和慎明司的掌事周旋。关清知官职不低,江家在没有明确证据的前提下提请调查,中间还申请延期,肯定要给上面一个交代。江寒栖忽然看向门口,她跟着转头,只辨认出柱子的形状。
“我累了,回去休息了。”
门猝不及防地开了。
今安在正要往柱子后面躲,慌乱地用棍子试探障碍,感觉一阵风拂过身侧。
江寒栖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今安在?”江羡年扶住今安在,见他无人陪同,诧异道,“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我让侍女把我带到院前,自己走过来了,”今安在的声音低了一个度,“对不起,我没想偷听你们的谈话,只是有些担心……”
江羡年苦笑道:“他说不想再追究了。”
坦白前,江羡年每天都会设想江寒栖的反应,他也许会暴怒,也许会畅快,也许会念着往昔的一点情谊赐予宽恕,唯独没想到他会选择放下,于是她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了。
洛雪烟被幻境消磨了太多的精力,出来后沦为困意的奴隶,叫也叫不醒,江寒栖自觉揽过了喂饭灌药的担子。
吃饭倒好说,江寒栖把她圈在怀里,叫一声喂两口,等她彻底失去意识时能喂完大半碗饭。不过喝药可就棘手了,她知道难喝,喂多少吐多少,他要掰开嘴把药送到嗓子眼,喂到一半她便会挣扎着翻身脸朝下,然后不耐烦地捣他两拳。江寒栖每次都乐呵呵地受着。
“昏迷”三天,洛雪烟在一个黑灯瞎火的晚上醒来,脑子迟钝,无意识地翻了下身。
黑暗中冷不丁传来一声:“因因。”
洛雪烟还没缓过来,隐约感觉床边有个轮廓,应道:“嗯?”
很快,烛火燃了起来。
江寒栖担心晃到洛雪烟的眼睛,只点了一支蜡烛。他回到床边,喂了点水。洛雪烟一直在打量他,眼睛迟缓地眨了两下,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他将挡着眼睛的碎发别到耳后,笑着打趣道:“睡了一觉不认识男朋友了?”
洛雪烟已经理不清自己和江寒栖认识多长时间了,现实一年,幻境十二年,从陌生人到女友到姐姐,太复杂了。她捉住他的手腕,捏了捏,从冰凉的触感里找到回到现实的安定感,她问道:“我睡了多长时间?”
江寒栖回道:“三天,睡过来了吗?”
“嗯,”洛雪烟想要坐起来,感觉四肢软成了面条,只好懒洋洋地躺回到被窝里,“好像没有。”
掌心的伤还没愈合,她感到胀痛,嘶了一声,翻过手来看。
江寒栖拉过缠着绷带的手,朝掌心上吹了口气,揉了揉指尖,就像她在幻境中曾对他做过的那样。
洛雪烟注视着江寒栖,感觉他好像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以前的他像摔碎的琉璃盏,碎片的尖利角不由分说地一致对外,如今琉璃盏被粘了起来,虽有裂痕,可拿在手里不会被割伤了。她忽然想起江羡年,试探道:“阿年她……”
江寒栖平静道:“已经说开了。我不打算复仇了,以后跟她井水不犯河水。”
洛雪烟愣住。
江寒栖说道:“等事情结束,我们找个地方隐居吧,还养一只名叫十五的白猫。”
洛雪烟眼里逐渐迸出欣喜的光,握住他的手,笑眯眯道:“好。”
她稍稍清醒了一些,关切道:“对了,今安在好点了吗?”
江寒栖摇头:“毒还没解,已经丧失三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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