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今安在唯一能感知到的部位。他觉得自己被抽空了,像在梦里操纵别人的身体,洛雪烟让他抓着马鞍,他都不知道手是否合上了,迷迷糊糊地应声,片刻后听见马吭哧了一声,又惊醒了,才知道自己上到一半,还没坐上去。
洛雪烟看出今安在控制不了身体,一只手托举他的上半身,另一只手抬了下他的腿,指挥道:“今安在,迈这条腿。”
今安在好容易翻上马背,软绵绵地趴在马鞍上,眼皮直打架。
今安在躺过的雪地一片红,洛雪烟不敢让他睡过去,特意让他把头转到自己这一边,大声和他聊天。今安在占了大半个马鞍,她目测自己上去没坐的地方,只好牵着缰绳步行。
日光晦暝,雪花变大了,看起来灰扑扑的,像千百只发狂的灰蝶,莫名可怖。鹅毛大小的雪片扑到眼睫上,洛雪烟揉了下眼,发现红线消失了。她用自己的心念重新召唤出来,心想,观南肯定没想到她已经进山了。
江寒栖此时根本无暇留意红线又生出来的事。他正屏息穿行在黑树枝交织而成的网里,捂着鼻子,脚下一堆断枝,都是被缚魂索切断的。断口处有黑液流出,粘稠又腥臭,接触空气生成了紫色瘴气。枯枝越多,瘴气的颜色越重。
江寒栖之前在瘴气最厚重的地方吸了一口,觉得胸闷,那之后不久就开始流鼻血。
江羡年在冻结释放枯枝的树的根部,脸色有些发白。她也吸了口瘴气,不过没江寒栖那么严重,只觉得喉咙痛。
一部分枯枝转而袭击江羡年。她横拿霜华剑格挡,只顾着躲,全程没有还击。
两人之前清理过枯枝,把树都打秃了,没料到断枝会释放瘴气,差点被重生的枯枝反杀。
江寒栖退到未被瘴气侵袭的区域,短暂落了下脚,感觉嗓子有点痒,咳出了血沫。他抹了把鼻子,找到被枯枝包裹的圆形发光物体,俯冲过去,一棍子砸了下去,黑液溅射。他注意到红线,怔了下,随即喊道:“阿年!”
寒冰剑气封住断口,霜华剑刺中枯枝里的东西,顿了下。江羡年用力捅入,那些枯枝像吃痛一般蜷到一起,围墙放宽,露出了足以让人钻过去的缺口。
两人接连通过,见到纯洁无暇的雪地,并未松懈,转过身盯着危险区的变化。
枯枝慢慢缩回到树上,变成正常大小,片刻后,他们又看到了那片人畜无害的枯树林。雪地干干净净的,一根枯枝也没有,只躺着两匹被射得千疮百孔的马的尸身。
江寒栖踉跄了一下,撑着千咒站定,鼻血滴到雪地里,像零落的梅花瓣。
“哥,”江羡年不自在地顿了下,去到江寒栖身侧,看着他擦鼻血,担忧地蹙眉,“怎么还在流鼻血?”
“不碍事。”
江寒栖看了下红线,拿出地图找出去的路。
江羡年看看地图,顿时不安起来。別苑都是闻人微澜的人,若他们下死手,今安在和因因定是凶多吉少。她跟在江寒栖身后,边走边回想他们被算计的事,感觉情报源的疑点迎刃而解了,接下来就看大伯是否能查到闻人家了。
方净善返回别苑,刚进门,就听到闻人微澜有急事找他。他把马交给马夫,前往闻人微澜的居所,路上闻到浓郁的妖气,眉头紧锁。闻人微澜已经对他们下手了,叫他去难道是为了再度试探态度?
走到门口,方净善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没有主动推门。
“进来。”
闻人微澜发话了,语气平静。
方净善目视前方,单手推门。他走进屋,一个茶杯飞了出来,他用风刃切碎,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打湿了衣角。他看看碎片,朝屋内看去,不卑不亢:“何事动怒?”
闻人微澜冷哼一声,回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在乎洛雪烟,却留了真身护她。真没看出来你倒是个情种。”
方净善微微一怔,顿时了然他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冷静地辨驳道:“你事先答应过我不动她,约定既成,毁约就是你的不对了。”
闻人微澜眉头一跳,把茶杯往桌上一磕,恼怒道:“方净善!”
方净善也提高了音调:“鬼泣,你别忘了我当初不是奔着当你手下来的。”
闻人微澜噎了下,气话堵在嗓子里,阴沉着脸看他。
方净善踱步走进室内,面无表情地俯视闻人微澜,缓缓道:“我不喜欢别人对我颐指气使。鬼泣,注意你的态度。”
闻人微澜站起身,冷冷道:“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吗?”
方净善张开双臂,不屑道:“有本事杀了我。噬魂箭能要无生的命,血妖可做不到。”
方净善拿到噬魂箭后直接据为己有,藏在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闻人微澜怒而不发,脸色仍未缓和。
方净善笑意更深了,直勾勾地看着他:“倘若我不明不白地死了,本家那边的人将会立即知道他们三代家主都被血妖夺舍。我劝你收起那份不该动的心思。”
闻人微澜的真身是一只血妖,本名鬼泣,曾三度从人妇的子宫中滑落。当年鲛人一族献祭镇压,妖王为了保全全盛时期的灾厄之力,主动剖心,命他携心逃亡人界。一到人界,心裂成数枚碎片,感召灵气汇集处四散,而他惨败在人类除妖师手上,被他一剑砍了头去。
血妖依血而活,鬼泣的血溅到了除妖师的伤口上,慢慢蚕食掉他的身体。吃抹干净后,他又夺舍了除妖师还未出世的婴儿,源源不断地从母体获取灵气滋养自身。母体在生下婴儿之后衰竭而亡,他则会在娶妻之后吃掉人类的身体,再一次成为腹中的婴孩。
这也是嫁入闻人家的女子总是难产,闻人家家主病弱早逝的真实原因。
闻人微澜和他对视了一会,率先移开目光。
方净善见好就收,敛了咄咄逼人的气势,若无其事道:“洛雪烟呢?”
闻人微澜回道:“和那个瞎子逃到山上了。”
闻人微澜说完没听到方净善的回应,抬起眼,发现他在打量衣角,跟着往下看,瞧见有一小块被浓茶打湿了,现出一小块褐色。他以为方净善还揪着他发火不放,喘了口粗气,服软道:“方才……你别往心里去。”
方净善看向他,淡淡道:“我本来也没放在心上。”
方净善看茶渍只是在考虑是否要扔掉身上这件衣服。衣服料子金贵,禁不起搓洗,很有可能会被洗坏。他只要最好的东西,坏一点都不行。
方净善无所谓道:“逃了就逃了吧,死山里也是她的命。”
闻人微澜不解道:“你不是钟情于她吗?”
“谈不上钟情,”方净善决定丢了身上这件衣服,“而且我已经给过她一次机会了。”
闻人微澜和方净善共事多年,一直觉得他阴晴不定,没再多问。
方净善问道:“易亡菇的消息传到位了吗?”
闻人微澜回道:“江良钰已经知道了。”
方净善微微一笑:“那就好,现在就等那只无生杀穿翠屏山了。”
“你真的只把阿年当朋友吗?”
眼皮猛地掀开,失神的眼睛震颤了一下,今安在慢慢换了一口气,仿佛搁浅的鱼翕张腮部一般。他轻声道:“对。”
洛雪烟往冻僵的手上哈了一口气,又问:“如果有情根,你觉得自己会对阿年动心吗?”
“如果有情根……”
洛雪烟以为今安在又晕过去了,转头看了看,他似乎在沉思,费力地呼吸着,垂下的手一晃一晃的,像将断未断的树枝,靠一点树皮挂在枝头上。
良久,今安在眨了下眼,回道:“那也只会是朋友。”
如果有情根,今安在想自己会对江羡年一见钟情,然后在来年的花灯会上告白。他不可能甘心只做朋友。可他不能把这些话说给洛雪烟听,他已经快死了,但阿年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
洛雪烟又道:“走了这么长时间也没看到危险区,我们运气真好。”
今安在没力气接话,又要合眼。洛雪烟问道:“你长大的那座山会下雪吗?”
今安在嘟囔了一句,含糊不清。
洛雪烟又换了几个话题,今安在兴致缺缺,眼睛又快合上了。她只好重新搬出江羡年:“阿年……”
今安在嘴上说着普通朋友,但每次提阿年都有回应。
眼睛配合地睁开一条缝。
洛雪烟见状硬着头皮往下说:“阿年她,嗯,啊对了,阿年有没有跟你说过白应慈的事?”
江寒栖和她闹别扭时,江羡年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说要把白应慈介绍给她,她因此了解到一点阿年眼中那个堪比兄长的童年玩伴的事迹。
眼睛睁大了一些,今安在说道:“我听过这个名字。”
“阿年以前差点跟他订上娃娃亲,”洛雪烟观察今安在的神情,发现他眼睛彻底睁开了,“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喜欢阿年。”
今安在突然咳嗽了一声,洛雪烟感觉刺激过头了,急忙补充道:”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你可别当真啊。”
今安在平静道:“两人门当户对,互生倾慕也正常。”
洛雪烟听出点酸味,纠正道:“阿年没说过喜欢他。”
今安在又道:“她说白应慈和江兄一样好看。”
洛雪烟瞄了今安在一眼,觉得他似乎有精神了,声音都大了不少。她觉得好笑,打趣道:“你这不是蛮在意阿年的吗?”
今安在怔了下,欲言又止。
洛雪烟突然听到异响,感觉一股寒意窜上了脊梁骨,拽紧缰绳,抽出血符防备。
只见不远处腾起一个红色光点,裂成两半,背向游走在雪地里,像窜飞的鞭炮,留下一圈暗红印记。雪地塌陷,红黑黏土翻了上来。地底似乎有某个东西要钻出来,她看到隆起的轮廓,联想到危险区,转头牵着马往外跑,这时红圈已经延伸到她身侧了。
洛雪烟朝红圈扔出血符,即刻触发枯枝屏障,血线绞杀。
今安在听到纷杂的声响,气若游丝:“怎么了?”
“我们误入危险区了。”
屏障自发修补,勉强能容纳下一个人的缺口转眼只剩拳头大小。
洛雪烟一口气扔出三张血符,马受惊奔逃,她死命拉住缰绳,不得已用上了两只手,着急道:“别往里面跑,过来,你过——来!”
血线创造的缺口飞快闭合,洛雪烟和马僵持不下,被狼狈地拖着走,在雪地上留下了一片挣扎的痕迹。她急得团团转,回了下头,缺口外透出苍茫雪色,像一小块白布。她离那边越来越远了。就在这时,颀长人影仿佛一把黑剪子,刷的一下豁开一道口子,沿着红线裁剪。她惊喜道:“观南!”
江寒栖三下五除二捅开缺口,一边往危险区里跑一边打量洛雪烟,误以为衣服上的血是她的,蹙了下眉,问道:“能跑吗?”
洛雪烟提醒道:“今安在还在马上。”
江寒栖转过头,第一眼看到的是手上的血窟窿,顿时反应过来洛雪烟身上的血迹从何而来。江羡年凝冰延缓枯枝再生。江寒栖试着御马,没成功,干脆把今安在扛到了肩上,洛雪烟松开缰绳,和他一起逃出了危险区。
四人冒着风雪转移到山洞时。
江羡年拔出断箭,用掉了所有止血药,还是没能让胸口的血洞止血。洞穴严寒,没有柴火取暖,她缠完绷带,把今安在抱在怀里,感觉像在抱着一块冰,但怎么也捂不化。今安在的呼吸过于微弱,即使他们贴得这样近,她一不留神还是会忽略微不可察的起伏,好几次被自己的错觉吓到。
瘴气毒未解,江寒栖突围时乱了气息,流了一路的鼻血。他放下今安在后跌坐到地上,再没站起来,没多久就昏睡过去。
洛雪烟左边撑着江寒栖,右边挨着江羡年,有种在游历途中歇脚的错觉。他们四个许久没坐到一起了。她展开地图,研究出山的路线。
闻人微澜说过只有杀死大妖才能解除结界,详细介绍过山顶的大妖,提供的地图也准确无误。
洛雪烟疑心反派骗两人上山的目的在于山顶的大妖。大妖因为碎片产生了异变,而他对付不了,所以把观南和阿年算计了进去,翠屏山的结界很牢固,两人意欲打破无果。也就是说,他们想出去必须要杀死大妖。可整个山顶都是危险区。他们上去除了实力不明的大妖还会面临砍不完的枯枝和有毒的瘴气。
今安在也不知道能否撑到他们下山的那一刻……
洛雪烟看向身旁的两人。
江羡年仍在坚持不懈地往今安在手上哈气。他的脸慢慢浮现出一层灰色,如同刷了一层白浆。即使没受重伤,他身上还有五色失,先前发作缓慢纯靠药吊着。
洛雪烟突然想起从储物袋上蹦出的狐狸,觉得奇怪,江寒栖从没设过那种东西。她解下储物袋前后翻了下,没找到明显的标记,问道:“阿年,我储物袋之前蹦出来一只白狐,像云一样,会御风。那是什么东西?”
江羡年听着感觉像云狐,不由得想起关于单进原型的猜测,接过储物袋检查,问道:“白狐都做了什么?”
洛雪烟回道:“把闻人微澜拦了下来,后来就不见了。”
江羡年诧异道:“闻人微澜是白狐拦的?”
洛雪烟点头,随即想到那只白玉狐狸耳坠,细思极恐:“白狐不会是单进吧……不对啊,他不是跟你们进山了吗?我路上也没碰到他。”
“不可能是他,”江羡年恨透了单进,光是听到名字都觉得怒不可遏。她往袋子里塞了张镇妖的符,还给了洛雪烟,“这样就没事了。”
江寒栖一觉醒来恢复了精神,洛雪烟陪他一起外出拾柴火。
两人一走,灌进来的山风愈加寒冷,江羡年听着风声,想起自己儿时有段时间特别害怕雪夜。她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梦到过阴差索命,发了一夜高烧,总觉得雪夜预示着死别。她甩甩头,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有些后怕地搓了搓今安在的手,感觉他的手暖了些,不禁松了一口气。
江羡年不知道那点温暖是从她身上转移过去的,今安在的体温一直在降低,此时和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阿年……”
江羡年感觉到今安在的手指动了下,欣喜道:“你醒了!”
今安在在他们赶来之前就昏迷了,记忆还停留在失控的马上,问道:“洛姑娘没事吧?”
江羡年回道:“你放心,因因没事。这个姿势难受吗?伤口是不是很疼?”
今安在轻轻摇了下头,气若游丝:“不疼。”
“怎么可能——”
江羡年一怔,今安在已经没知觉了。
今安在接着道:“我刚才看到我师父了,他过来接我了。我想起来还没和你道歉,就没答应。对不起,我那晚没想惹你生气……”
江羡年慌了,觉得今安在像回光返照,故意说反话:“我、我不会原谅你的,你不许跟你师父走。”
“好,”今安在如释重负地笑了,“我这人一点也不好,总是惹你生气。我没有情根,始终把你当朋友,从来都没喜欢过你,所以你不要再喜欢我了……”
江羡年泣不成声:“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
今安在听不见了,以为江羡年被自己伤透了心不说话,难过道:“对不起,不要再喜欢我了……对不起,对不起……”
今安在突然呕出一大口血,江羡年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血,发现他七窍都在流血。血越擦越多,糊在苍白的脸上,低喃的声音越来越小,今安在头一垂,忽然不说话了,咽气时还睁着眼睛,眼里有没有流出的眼泪,凝成一层水膜。江羡年的眼泪滴到上面,一颗眼泪从眼角滑落,不知道是谁的。
水戒从耷拉的食指脱落,掉到地上,在悲痛的哭声中碎成一滩水渍。
第256章 败露 捡柴火的两人念着留……
捡柴火的两人念着留守的人在挨冻,匆匆回到山洞,然而迎接他们的是友人的死讯。
木柴散落一地。
江羡年听到洛雪烟的哭声,擦去尸身上的最后一处血迹,看到今安在胸前有一根长发,捏在手里,不自觉地捻了捻,盯着衣服上的泪痕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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