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雨丝如烟如雾,风里裹挟的寒意渐显锐利,吹到皮肤上像是有刀尖划过,洛雪烟打了个冷颤,混沌的意识变得清醒。她裹紧身上的衣服,吸了吸鼻子,一只鼻子已经彻底塞住了。她感觉自己跟喝醉酒似的,整个人浮在半空中,脚下没什么实感。
洛雪烟轻轻晃了晃头,试图驱散纠缠不休的倦意。她疲惫极了,浑身软绵绵的,油纸伞得两只伞抓着才不会被强势的秋风卷走。
她此时无比怀念以前那个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的健康身体。原身身子骨太弱,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她都那么注意保暖了,一降温就换上了厚衣服,结果还是逃不掉感冒的命运。
洛雪烟强打起精神,打算等回去弄点姜汤喝,抬头看向跟调香师交谈的点翠。冰凉的雨打在手臂上,她斜了斜伞,挡住转向的秋风,不小心踩到小水洼,鞋底凉意沁骨,她低头看了一眼,挪了挪位置,庆幸现在下雨也不会长尾巴。
洛雪烟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拢到耳后,看到一截烟紫色的下摆,抬起伞,一个修长的背影映入眼帘。
江寒栖不知什么时候跟江羡年换了个位置,恰巧挡住了吹向她的风。
洛雪烟以目光丈量江寒栖的肩膀,想起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狂风骤雨里,路人慌忙避雨,他却走得不紧不慢,背着她穿过长长的街道。她趴在他背上,鼻子里全是青木香气,就那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得不说,肩宽的人背人就是舒服。
点翠顺利拿到花神香,一行人离开香坊,朝着连接两岸的石桥走去,迎接的马车在桥的另一端等候。
江羡年率先走上台阶,目测桥的宽度,估摸只有三步之宽。她转头问点翠:“这桥这么窄,没人提出要重修吗?”
石拱桥狭窄,两人并排走勉强还行,三人并排就有些拥挤,是以马车根本无法通行。这桥出现在哪里都说得过去,可出现在崇尚大气的蕴灵镇就显得不伦不类,像是鸡混进了鹤群里。
“这桥有些年头了,住在这边的老人舍不得,拦着不准拆。僵持不下也就不了了之了,”点翠在她后面上了桥,“话说这桥还算蕴灵镇的一个景点呢。”
“景点?”江羡年仔细看了看石桥,感觉只有“窄”能姑且称得上特色,其他地方都平平无奇。
“对,这桥有双拱。月亮半满之时过来会在水里看到三个半圆的影子,因而得名‘月朋桥’。”
月朋桥?
洛雪烟看向静立在雨里的石桥,感觉隐隐约约要想起些什么,但记忆有所空缺,苦思冥想换来的是头痛欲裂。
月朋桥,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眼皮沉重到几乎睁不开眼。
在哪里听说过呢……
脚步虚浮到几乎站不稳身子。
月朋桥……桥……
手上无力,油纸伞被风吹走。
有谁在喊她的名字,好像是从身后传来,声音听不太清,似隔了一层水雾。
蕴灵镇的桥……
天旋地转,她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在月朋桥上失去了意识。
乌鸦收翅而栖,蹲在干瘦的枝条上俯视大地。万里无云,如弯钩般清瘦的月挂在夜空中,像是有人割破天幕泻出的天光。四下无风,树木沐浴在月辉里,沉默不语。
“咔嚓——”
树枝断裂声突兀地响起,乌鸦飞离,风起长林,唯有弯月如初,静照万物。
突然间,一个白色身影从林中冒出,是个狼狈的少女,发髻散乱,素衣带血,面色惨白。
少女感觉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一停下脚步便会坠得她立刻跪倒在地,但她不能停下。
因为有人在追杀她。
脚被突起的树根绊了一下,身体前仰,她慌乱地扶住树干,堪堪稳住身形,继续慌忙逃命。
跳进河里就没事了。
她一遍遍这么告诉自己,踉踉跄跄地穿过杂草丛生的树林朝水流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救命的河终于出现在眼前,少女跳进河里,双腿沾水即化为银白色的鱼尾。不安慢慢消散在平缓的水流之中,她潜在河底,摆动鱼尾顺流而下。身后许久没有动静。她浮出水面,往岸上看了一眼,那人没追上来。回过头,不远处是一座朴素的双拱桥。
她记得桥那边的镇子叫蕴灵镇。
看来得到镇子里避两天了。
后背的伤隐隐作痛,她疼得龇牙咧嘴,又一头扎进水里,闷头向前游。
身后有奇怪的声响,像是细长的大鱼在水中疾速穿行的破水声。她没由来地开始发慌,不禁加快了划水的速度。
不要多想,向前游,不要多想,向前游。不要多想,不要多想……
她竭力保持理智,稳定情绪专注游泳。突然,身子窜出去一段距离,速度慢了下,随后任凭她怎么拨水,速度就是提不上去,比之前慢了太多。
发生……什么了?
不详的预感促使她再次回过头向身后看去。
什么?!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忘了拨水,就那么呆呆地停在那儿,看着身后的情景——
漂亮的银色鱼尾半浮在河里,切面平整,可见血肉与白骨。
好多血从她身下流出,染红了河水。
她看了看漂浮在水里的鱼尾,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下半截身体。
那一瞬间,她没觉得疼,只是被血水吓掉了魂,脑子一片空白。
鱼尾,断成两截了……
愣神之际,红色丝线自血色中探出。
她仓皇转身,但丝线已经缠上了断尾。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丝线疯长,箍住躯干,钻入血肉之中。线顷刻间爬满了她的下半身,她哭喊着翻身去扯,可怎么扯也扯不开,无穷无尽丝线在血肉里横冲直撞,穿破她的五指,穿破她的胸腔,穿破她的咽喉。
除了血,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在汹涌而至的红色绝望中步入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丝线退去,残破的身体失去束缚缓缓浮上水面。她呕出一口血,挣扎着够到长在岸边的水草,轻轻一拉,整个人飘过去,浮出了水面。她看到发着血光缓缓转动的咒文,一愣,顺着长棍往上看去,对上一双血红的眸子。
红衣少年低头看着她,嘴角噙着笑。
“哥,因因是不是还有没退烧啊?”江羡年拿开湿毛巾,摸了摸洛雪烟的额头,又摸了摸她自己的,不太确定她有没有退烧。
“我看看。”
江羡年让出位置,江寒栖站到床边,伸手探向洛雪烟的额头。
“啪。”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重重打在手背上。
第31章 薄情 江寒栖错愕……
江寒栖错愕地呆在原地,看着洛雪烟飞快缩到床的一角,瞪着他,眼神和他杀她未遂醒来看到他的那个晚上如出一辙,半是畏惧,半是愤恨。被打到的地方泛出刺眼的红色。他有些心慌,又往前伸了伸手。
洛雪烟突然开始发抖,扯过被子蒙住了自己。
江寒栖动不了了,张开的手僵在半空中,他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从手里流走,像掬了把水似的,攥得再紧也留不住。
“因因,你怎么了?”
江羡年挤到江寒栖身边,把僵在半空的胳膊撞到一边。他一言不发地收回手,看着她着急地爬上床。被子张开一条口,像蚌壳张开,一双手自蚌壳中探出,躲着他的鲛人紧紧抱住了身前的少女。
江寒栖看着那双手,莫名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阳光打在瓶中的桂花上,点点黄花发出宛如碎金般的光亮。雨珠顺着伸展的绿叶滑到叶尖,欲坠不坠地在潮湿的风里颤抖,骤然离了叶尖,极速落下,砸进树下的一处小水洼里。
同一时刻,噩梦中的洛雪烟惊醒,猛地坐起身,慌张地掀开被子去摸自己的小腿,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从腿肚摸到脚踝。
摸到脚踝时,溃散的理智终于回归,她一下卸了所有的力气,绷紧的身体瞬间放松,蔫在床上,像一朵被急雨噼里啪啦打了一顿的花,弯曲的花枝有气无力地擎着花骨朵。
鸟鸣传来,洛雪烟看向窗外,目光呆滞。
金秋时节,一派和谐,她却无端觉得发冷,扯过被子盖在身上,极慢、极慢地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臂弯里,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抱膝枯坐了许久。
画皮擅长伪装,摘星楼这边一直处于被动状态,江羡年想夺回主动权,召集众人商量对策。其他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江寒栖却开起了小差。他垂眸看着横在手背上的狰狞伤疤。那道疤不长,窄窄的一条,却格外醒目,像一条蚯蚓伏在那儿。
他捏住丑陋的蚯蚓,摁了摁。伤口早已愈合,没有痛觉,但莫名生出些许痒意。他轻轻挠了下,想起等伤口愈合的过程。
那时正值盛夏,伤口没好好处理,就用布随便缠了缠,结果发炎了,又疼又痒,反反复复不见好,后来甚至感染化脓,周围生了一圈可怖的红点子。
有个老郎中看他可怜,帮他揭开结疤的伤口,挤出脓水。他用了祛疤的药膏。药膏凉凉的,涂在手上像覆了一层薄冰。
江寒栖现在还记得那个药膏的味道,很好闻,像是野草被掐断,断口处流出的草液散发的草液的清新气息。
他搬走时,老郎中把剩下的药膏给了他,嘱咐他早晚各涂一次,不然会留疤。他依言照做,用完了药膏,可惜伤口处理得太晚,到底还是留下了一道难看的疤痕,手心能看到,手背也能看到。
他留下装药的空罐子,想着以后再见到老中医要报答他的恩情,然而他再也没能回到那个地方,罐子弄丢了,身体也不会再留疤了。
江寒栖松开手,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色掐痕,随即又想起洛雪烟打他那一下。巴掌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疤痕上,疼倒是不疼,只是痕迹久显不消。当时他被打个正着,对上充满戒备的眼神,惊愕不已。
江羡年将洛雪烟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她,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她点了点头,紧紧回抱她,再没看过他。
后来也是。
洛雪烟看到前来探望的点翠会笑,看到询问她身体状况的今安在会笑,唯独对他,连目光都吝啬给予。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巴掌好像打没了某些东西。
“哥!”
江寒栖抬头,发现满屋子人的视线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抱歉,我走神了,”他放下手,露出一贯的和善笑容,“刚才说到哪儿了?”
江羡年应道:“在讨论怎么把画皮妖引出来。哥你有什么想法吗?”
江寒栖回想之前进行的对话,整理好思绪,接着说了下去:“画皮披上人皮以后可以完全隐匿妖气,跟人无异。摘星楼宾客盈门,画皮混在其中根本无法搜寻。排查这条路行不通。”
“只能等它上门?”今安在问道,随即摇摇头,叹息一声,又跟了句,“可这样也太被动了。”
江寒栖摩挲空茶杯,看着插在花瓶里的七种花,杏花送的早,已经掉了不少花瓣。他开口道:”可以主动。”
江羡年追问道:“怎么主动?”
江寒栖拿起茶杯,解释道:“我们现在就像这个杯子,因为杯口朝上,所以无法控制进入杯中的东西。但若是这样呢?”
众人看着他将茶杯倒扣过来,罩住桌面上的一片杏花花瓣。
江寒栖压住杯底,又道:“像这样。”
“由我们来决定杯中之物。”
秋雨后,栾花落了满地,金衰翠减,物华休止。
丹桂悲戚地倚窗而立,看一树栾花于瑟瑟秋风中抖落一地金花,绮华的音容笑貌在金色中缓缓浮现。她感到一阵心绞,不敢多看,关窗遮住了栾树。她是绮华的贴身婢女,绮华待她不薄。
绮华死了一个多月,她还是放不下,每每想起总会悲叹红颜薄命。人死如灯灭,可她跟了那盏灯八年之久,难以接受灯灭的结局。
丹桂走下楼,看到其他人在为点翠忙前忙后。她听说点翠感怀扮演花神的机会来之不易,全仰仗支持她的贵客,所以特地于花萼会前一日登画舫出演,只面向那些贵客,以答谢他们对她的喜爱之情。
要是我家娘子没有惨死,哪轮得着你点翠得意。
丹桂幽怨地盯着和别人谈笑的点翠。绮华在时,点翠处处被她压一头,心中不服,凡事都要与绮华争个高低。绮华不喜点翠,她也不喜。视线偏了偏,她感觉点翠对面的人有些面熟,再仔细一看,认出是那个其貌不扬的织娘。
她叹了口气,心想,也不知万公子该有多伤心。
绮华跟万重山情投意合,但碍于世俗却无法长相守。她是摘星楼的招牌,而万重山已经成家,两人只能背着他人私会,于夜深人静时你侬我侬,互诉衷肠,做一对见不得人的苦命鸳鸯。
丹桂眼睛一瞟,不曾想在拐角看到万重山,心念微动,迈步走了过去,小声叫他:“万公子。”
万重山转头看向她,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绮华娘子……绮华娘子……”
仅仅是提到那个称呼,丹桂便泣不成声,她哭了半天没听到万重山开口,拿开手,发现他还是那个表情,找不出一点难过的迹象。她问:“公子不知道吗?”
难怪绮华死后他没露面吊唁,原是没听到消息,她心里对万重山的埋怨消了些。
“什么?”
见万重山一脸疑惑,丹桂愈发相信他不是绝情之人,一下不知该怎么说了,万重山那么爱绮华,她担心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可话已脱口,她犹豫了半天,还是将绮华的死讯告诉了他:“绮华娘子她、她死了……”
“绮华死了?”
丹桂一边抽噎一边点头。
“哦。”万重山回过头,望向阿九的方向。
丹桂诧异道:“万公子,你,你怎么无动于衷?”
“于我何干。”
别说是神情,万重山说话的语气也淡然之极,平静到近乎有些残忍。他的话像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一下把丹桂悲怆不已的心片了开来,钝痛之余,骤然掀起轩然大波。
绮华活着的时候他立下什么海誓山盟说此生挚爱,死后他却连一滴泪都不掉,好像没她这个人似的。是她看错人了,误把薄情汉当痴心人!
“你……”
丹桂还没来得及发作,看到点翠往她的方向走来,恨恨地咬住唇,剜了万重山一眼,甩袖走了。
点翠将视线从丹桂的背影上撤回,抛向万重山,语气不善:“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一些无聊的话罢了,”万重山看到她身后的阿九,笑了笑,向她伸出手,轻唤一声,“阿九。”
阿九将手递了上去,献上温柔眼波。
“回去吗?”
“嗯。”
两人手牵手跟点翠道别,不知从哪里掉下一枚铜钱,落在阿九脚边。她没发觉,抬脚离开。
一只手拾起铜钱,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九回过头,顺着腕上的红线向上看去,看到一张白到可以与雪媲美的脸,一抹笑擦过苍白的唇,使那张脸焕发出了些许生机。
“谢、谢谢洛姑娘。”阿九接过铜钱,紧紧攥在手里,铜钱凸起的花纹陷进掌心的皮肤,硌得生疼。她另一只手牵着厚实的大手,柔软温暖,那是万重山的手,是她最爱最爱的丈夫的手。
洛、雪、烟。
阿九默念眼前之人的名字,恨意在不见光的阴暗地带滋长,缠住了她的神智。顷刻间,她恨上了面带微笑的少女。
未来某日,她会毁掉她苦心经营的姻缘,让万重山变心!
点翠见阿九表情有些怪异,喊了她一声:“阿九?”
阿九平息滔天的恨意,头一低,又是那般畏首畏尾的怯懦模样。她向洛雪烟道歉:“不、不好意思……我、我……”
万重山替她解释道:“不好意思,阿九她怕生,洛姑娘别忘心里去。”
洛雪烟摆手,对上阿九打量的目光,朝她笑了笑。
她一定要守住她的姻缘。
阿九挂着笑,拳头紧握,指甲陷进肉里,见了血。
第32章 眼泪 以血为墨,以指为笔,……
以血为墨,以指为笔,繁杂的红色符文落在黄符上,收尾的血线甩出一道飘逸的线条。
江寒栖将写好的符放到一堆血符上,手忽然抖了下,眉间莲开始在金色与红色之间摇摆不定,心脏阵痛不断,像是有人拿着锥子不紧不慢地凿,锥尖抵住血肉,而后用猛地锤子猛地一敲,将心捅了个对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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