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公丧妻丧子,痛催心肝;又积劳成疾,因此目赤,本也是有先例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处。
那就是目赤这种病“痊愈”后对生活不会有太多影响;犯病却可轻可重,林如海可以说自己眼睛干涩凝滞,可以说自己眼睛疼痛难忍,也可以说自己一夜之间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若他得了这样的病,自然就担不起盐道的重任了。
就算乾元帝不想让林如海这个耳目废了,舍不得林如海多年经营下来的势力与代善交给如海的金陵关系网,大体也会给他换个闲职。
譬如说南京六部的尚书侍郎,或是南京翰林院掌院之类的职务,明里让如海荣养,暗里让如海继续充当耳目……
待到来日真有什么不好,林如海也可以顺势“瞎了”,从而给自己留下转圜的余地。
林如海听了,果然称妙。
只是装病这种事情,既需要循序渐进,也需要生病的诱因,他还需要细细计划才是。
在贾璋走后,林如海心里琢磨着,璋哥儿这孩子小小年纪竟对朝廷局势洞若观火,又是如此势若风雷当机立断,或许岳母她老人家已经让这孩子接触荣府的资源了……
林如海他并没有猜错。
贾敬当日回京,就力劝贾母培养贾璋,贾母也同意了,否则贾璋固有宿慧,也不会对朝廷的势力分布解得这般清楚……
宁荣二府虽不如往日风光,却也还是有一些底子的。
这些事情暂且不提,只说林如海心中确实感慨良多。
大舅兄贾赦虽纨绔,但奈何人家就是这样有福气。
年轻时可以啃岳父,老了还有好儿子养老。
与他这等膝下凄凉的人相比,贾赦就更有福气了。
敏儿更是和他一样无福,若敏儿有一个这般聪慧健康的儿子,又怎么会病成这样呢?他和敏儿也不用担心玉儿的未来了。
第48章 为长远计如海别女,宽老父心香玉入京
林如海已经下定了急流勇退的决心, 但是他还是打算等待贾璋带黛玉离开后再开始装病。
一来,若他病到不能视事的程度,巡盐御史府里必然会出现很多刺探的眼睛。
他实在是没必要把璋哥儿和玉姐儿放到那些不安好心的目光之下。
二来, 玉姐儿离开扬州,他为此伤心难过, 彻夜泪流, 进而引发此前积累在身体中的病灶, 看起来确实是一个引发眼疾的合理理由。
林如海打算等黛玉过完生日后再让她和贾璋一起北上。
那时候天气也暖和了,走水路也更安全些。
只是这件事还是要提前通知女儿,好让她做好心理准备的。
元宵节一过, 林如海就去了一趟黛玉的院子。
一进屋, 就见身穿着一身素色袄裙的女儿正在绣荷包, 眉头蹙着,好像有些苦恼。
林如海走过去问黛玉道:“好端端的, 玉儿怎么想起来做这个了?”
黛玉轻声道:“这是母亲生前做的荷包, 只做到了一半没做完。我见到了, 就想要把它补齐,哪怕是月缺难圆,玉儿也想弥补一二……”
林如海听了,心里酸酸涨涨的。
他摩挲了一下黛玉的发顶,吞下了他原本想要说的话。
林如海本来是想要跟黛玉说好好养身体, 不要再做针线活云云。
但这荷包是敏儿的遗物……
玉儿她愿意做就做吧。
室内氤氲着浅淡的梅香,林如海坐在了黛玉身边, 对她温声道:“父亲有事情和你说。”
黛玉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看向了父亲。
只听林如海道:“父亲年过半百, 且无续室之意。你年幼体弱,身边没有女性长辈教养, 这绝非好事。”
“你母亲生前就和我说,若有一日她去了,就把你送去京中外祖母膝下承欢受教。我并不反对这件事,毕竟我每日都要上衙,无暇照顾你。最近京中又来了新旨意,只怕父亲日后也闲不下来了。”
“这样一来,我又如何能放心你一人待在家里……”
黛玉心里不愿意离开父亲,只道:“女儿若是走了,家里就只剩下了父亲一人孤单寂寞了,女儿如何忍心不在父亲膝前尽孝呢?”
林如海看女儿掉眼泪的模样,既心软又心痛,但最后也只能劝她道:“你母亲想让你去你外祖母家,也是在为你的未来考虑。你若是去了,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会安心的。”
两淮风浪渐起,不管怎么心痛,他都得送走黛玉。
黛玉听如海提到了母亲贾敏,这才含泪点头同意了他的建议。
林如海安慰黛玉道:“你母亲在闺中时就极受你外祖母的疼爱,你去了外祖家,你外祖母也会待你好的。到了那里,你既能替你母亲尽孝,又能有长辈教导、有同辈姐妹说笑,父亲也放心些。”
“说不定过几年父亲就被调任到京里去了,到了那时候,玉儿就再也不用为分离而烦恼了。”
且说黛玉这厢已经同意了去外祖母家,那厢黛玉的西席先生,姓贾名化、表字雨村的也从同僚张如圭处听说了皇帝要起复旧员的消息。
在新朋友冷子兴的撺掇下,贾雨村打算去求东翁林如海帮他修一封荐书至荣国府贾家。
林如海本是很欣赏贾雨村的才学的。
虽然贾雨村的性情上有些瑕疵,但这世上本就没人能做到十全十美。
贾雨村给黛玉教书时,身边有嬷嬷丫鬟随侍,林如海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在听到贾雨村说出他的请求后,林如海心里有些迟疑。
贾雨村刚才提到的冷子兴,是贾政之妻王氏陪房周瑞家的女婿。
对方还曾拿着二舅兄的帖子,过来求他给其名下的生意行个方便。
若是以前,林如海听到冷子兴后,一定会顺理成章地想到贾政。
然后他就顺手写下向贾政推荐贾雨村的荐书了。
毕竟以前他还算欣赏他那端方守旧的二舅兄。
但问题是,他现在看上了贾赦的儿子做女婿。
荣国府大房和二房的关系势若水火,大舅兄和二舅兄又是最不对头的……
他想要贾璋做自家的东床快婿,自然不会站在二房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因此一听到冷子兴的名字,他心里就有些别扭。
而且管家从荣国府管事王善保那里探听到的消息也让他对二舅兄的固有印象碎了一地。
——他那妻侄贾珠可能是被贾政这个父亲活生生气死的。
虎毒尚不食子,人怎么能无情到这种地步呢?
他原本安排管家做这件事,无非是想打听一下贾璋的母亲邢氏、嫂子小史氏是不是好相处的人。
谁能想到最后竟然打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呢?
此时如海想到冷子兴,就想到了贾政,心里就有些腻歪。
这贾雨村能和那冷子兴交好,想来也不是个好东西。
而且如今的林如海已经属意让贾璋做他女婿,没了让雨村欠他人情、日后也好照拂黛玉一二的想法,自然也就没有帮他写下荐书的心情。
但如海心知雨村是个恃才自傲之人,却是不好罪他太过——人世变幻无常,谁知道雨村日会不会入得风云、扶摇直上呢?
因此他只面色如常道:“拙荆去世,都中岳母特意派了膝下孙男过来拜祭。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想要将她接到京都。世兄跟着一同前往京都,再去荣府谋官,本是极便宜的。”
贾雨村听了后,心里有些欢喜。
只是他还没高兴多久,就见林如海面露难色:“为雨村兄修书转托内兄帮忙,本是易事。只雨村兄尊名讳化,犯了先宁国公的名讳,若是我那内兄介意此事……”
贾雨村寒门出身,哪里知晓前代宁国公的名讳呢?
而冷子兴和他演说荣府家事时,也没提宁公的名字……
贾雨村颇有些心灰,他明白林如海的意思,若是荣府介意此事,他不但得不到前程,说不定还会大大的得罪人哩。
他有些暗恨自己没多问冷子兴两句,又恨自己当年不谨慎失了官,如今却要来低三下四地求人。
就在他满心失落时,却听林如海道:“雨村兄,你我同为两榜进士,皆有不少年谊,多走动走动,或也有些臂助。”
“拙荆病卧在床时,小女悲痛至极,全赖先生讲读经典才能慰藉精神。为报答先生之恩,我也想赠先生一二珍品进京转圜。”
“雨村兄的座师钱大人正在吏部文选司做主事,我在翰苑时听说过他这人嗜好珊瑚。既如此,我便送你一株上佳的南海珊瑚摆件,也好谢贤兄开导小女之恩情。”
贾雨村听了,瞬间转忧为喜。
他这两年被人黜落,宦囊轻薄。就算有座师同年,也无有投靠之资。
如今有了林如海赠他的珍品,或许他就有了仕进的机会。
这虽然比不上往荣国府送荐书来得直接,但也不错了。
至少林如海给的独家消息与珊瑚珍品,是要超过他贾雨村给林姑娘做西席的价值的。
贾雨村自是千恩万谢,得了东西后才离开林家,回家想谋官法子去了。
转眼间到了二月十二日花朝节。
此日乃是花神生日,又是黛玉生辰。
贾璋从外头回来,提了一食盒百花糕,并一枚请扬州巧手匠人琢制的青羊玉佩,送黛玉做生辰礼。
黛玉属羊[1],送她这个,最是合宜。
且那青玉小羊珊珊可爱,很是适合黛玉这个小女孩把玩……
黛玉很喜欢这只青玉小羊,不但打了月白色的络子把小羊戴在身上,还特意派了伴读丫鬟雪雁过来谢他。
不过因为贾敏去世,黛玉的生日过得并没有往年热闹。在贾敏在世时,林家一家三口会在黛玉生辰这天出门踏青、逛花神庙会,那才是真正的好时节……
如今贾敏去世,黛玉要守孝,不能出门游玩,更没有心思宴乐,林如海也不想去扬州花神庙会触景伤情。
因此父女两个只与贾璋一起吃了长寿面,又一同前往林家的花园祭拜花神。
几人设坛拜过花神后,林如海看着正在往梨花树上系青色帛带的黛玉,笑着对贾璋讲了一个典故。
他说传闻中唐朝有个叫崔玄微的处士,家有名苑,花木葳蕤。
一日里,崔玄微正在折枝玩笑,却偶遇花精。这花精教崔玄微在百花身上系彩幡,以此帮助百花躲过风神之摧折,这就是后世之人为什么往花树上系彩帛的由来了。
而黛玉在系好帛带后,也在心中默默祈祷。
若这世间真有花神,黛玉不求花神娘娘保佑己身,只求花神娘娘能保佑我母亲转世投胎到好人家里平安顺遂,保佑我父亲长寿安康……
扬州有在花朝节簪花的习俗,林如海、贾璋和黛玉三人都簪了花枝应景。
只是因为贾敏的缘故,三人簪的都是梨花。簪上花枝后,三人鬓边皆生出了一枝晴雪,倒是有几分风尘中淡客[2]的意味了。
而在林如海和贾璋的谈话中,黛玉也听到了璋表哥以前作的梨花诗。
她尤其喜欢他那五言里的最后一句。
“郊外千树雪,吹落小西洲”,语言清丽,又别有一番新奇立意,格外轻灵典雅……
黛玉生辰过后,林如海便命林家的下人打点船只礼物与黛玉的行囊。
在一切准备就绪后,如海与贾璋和黛玉一同用了饯行宴席。翌日又请了一天假,带着长随家丁把小兄妹两人送上了船。
黛玉眼里含泪,依依不舍的与父亲告别了。
贾璋时常开导她,又带着她钓鱼下棋解闷儿,几日后,告别的愁苦总算是散了。
行船时候,多有无聊。在贾璋要做功课,或是有别的事情要做时,黛玉便去读陶渊明与王摩诘的诗,或是读她从家里带出来的游记。
有的时候她也会看看功课。
这一年来,她已经跟着西席贾雨村贾先生略读了四书,心里很是喜欢。
圣人之言微言大义,读起来也别有韵味。
说起来,母亲帮璋表哥整理父亲的文稿时,她也是帮过忙的。
可是如今斯人已逝,这世上只余她和父亲两人,却又天各一方了。
船行了二十余日,终于到了通州码头。
贾璋和黛玉弃舟登岸后,分别坐上了荣国府派来的两辆翠幄青绸车。
王善保则在下面吩咐小厮长随们往后头的几辆车上抬行李、搬箱子,真真儿是好不热闹。
此时正是早春时节,天气微寒,乳母王嬷嬷为黛玉披上了月白色的斗篷。而黛玉坐在车里,听着车轮辘辘声,心中颇为忐忑。
她听母亲说过,京中规矩与扬州格外不同。所以,她一定要留心在意,省得别人耻笑林家的教养。
就在她琢磨这些事的时候,马车颠簸了一下,贾璋送她的青羊玉佩也从斗篷中露了出来。
黛玉看着那只珊珊可爱的小羊,心里突然安稳了许多。
想到这里,她静极思动,轻轻地掀开了车帘一角,往外瞧了瞧。
只见京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热闹景致与扬州风物大有不同之处。
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狮子后头是三面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人,正门却不开,只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3]。
正门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车队却不在此处停留,而是又往西行。
不多远,照样是三面大门,门前列坐小厮门房。
此处就是荣国府了。
马车停下了。
黛玉心想,她这是到外祖母家了。
第49章 林黛玉初入荣国府,王夫人心绪正难平
荣国府门口的长随小厮们见到府里的翠幄青绸车过来, 连忙迎了上去。
贾璋从车上下来,却见到林之孝和苏佐都等在门口,他笑问道:“家里可好?芝哥儿可好?”
二月的时候, 史湘霓生下一子,贾赦为其取名贾芝, 贾璋在扬州时就收到了贾琏派人快马送来的信件, 回京前还特意给小侄子采买了一大堆好东西。
其中有一样, 是江南的上好丝绸,最是柔软服帖,给小孩子做衣服是舒服不过的。
林之孝听他如此关心, 连忙回道:“回三爷的话, 家里一切都好。只老太太、老爷和太太都想三爷想得紧, 也担心姑老爷和表姑娘哀毁伤身。二奶奶母子平安,听我那婆姨说, 哥儿长得也很壮实呢。”
两人说话间, 黛玉也戴好了幕篱, 踩着轿凳,被人扶下车来。
黛玉看这扶着她下车的妇人头上戴回纹金扁方,身穿绫缎窄袄、长裙与青色褙子,看起来十分体面,心知这大抵是外祖母家的内管事了。
因此轻声问道:“不知妈妈如何称呼?”
王善保家的笑道:“去南边儿接姑娘的王管事就是我家夫君, 姑娘若愿意,叫我一声王妈妈也就是了。”
“我是伺候大太太, 也就是您大舅母的。她为人是极和气的,姑娘见了就知道了。”
黛玉点了点头, 叫了一声王妈妈,又道了一声好, 这才带着乳母王嬷嬷与雪雁、青雀两个丫鬟登上了荣国府准备安排的暖轿。
贾璋见黛玉上轿,走过去朗声道:“表妹且去拜访老太太,我先去外院书房给父亲请安回话。”
黛玉听了,摸了摸自己的青玉小羊,善解人意地道:“表哥且去,想来大舅舅也是极思念表哥的。”
贾璋笑道:“祖母思念妹妹多时,常往扬州寄信,妹妹这一来,祖母总算是解了自己的‘相思’之苦了。”
“我一会儿也会去给祖母请安。”
黛玉心知,他这是在告诉自己,外祖母是很期盼她的到来的,所以不用担心。
而且过一会子,他们这两个熟人就又见面了。
但表哥他这个玩笑,却真真儿有些贫嘴婆舌……
若是雪雁听了黛玉这话,一定会说姑娘你落了“讨人嫌”三个字。
然后被黛玉恼羞成怒地罚去抄字磨墨……
贾璋和黛玉说完话后,才转身坐上了抬舆。
荣国府里外五进,占地极广,贾璋有时候从外面回来,身上懒怠不愿意步行,便会坐一坐抬舆。
他本人却是不爱坐轿子的,只觉得憋闷。
这一点倒是像极了父亲贾赦,贾赦他也打小儿不爱坐轿子,贾璋的这副檀木抬舆就是贾赦小时候用过的。
林之孝今儿备了这抬舆,大抵是考虑到他舟车劳顿的情况。
贾璋确实有些疲累,因此也没拒绝林之孝的好意,登上抬舆坐定后,林之孝安排的十来个衣帽周全的小厮便分成两拨跑了过来。
一拨抬他的抬舆,另一拨去抬黛玉的暖轿。
门子打开了东侧门,小厮们稳稳当当地把抬舆和暖轿抬进了荣国府。
时移事异,王夫人自然也失去了让下人把林姑娘从西角门抬进来的机会。
一来,贾璋平日里出入都走东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