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绍不知道她要跟自己说什么,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半步等她先开口,却不想她第一句话就出乎他的意料。
“将军知道为何是你领兵护送队伍北上吗?”
谢绍沉寂的瞳仁一动。
姜从珚缓缓转过身,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谢绍当然想过。
他原本只是御前一个小小执金吾卫,在寒门中或许已经是个十分体面的差事了,可在真正的士人眼里却什么都不是。
执金吾卫护卫皇城,守候在天子身边,偶尔充当仪仗队,除了这些,他根本接触不了朝堂之事。
他也没有妄想决定国家大事,他只是想从军,用自己的本事挣出一份功业,守卫这大梁江山,可惜他出身太低,连想贡献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庶族。
官场升迁,出身远比干出的实事更重要。
以他原本的出身只能去当一个最普通的士兵,即便功勋卓著,也永远被阻隔在士庶的鸿沟之外,哪怕熬上十年八年也得不到一个正经职位。还是他一次外出时,在山匪手中救下一位士族的家眷,对方不想被别人说知恩不报,见他有几分武艺,最终才举荐他当了执金吾卫。
执金吾并非他的理想,却是他目前能选择的最好的路。
谢绍当了三年普通卫兵,因他每年在禁军演武中表现得尤其突出,才慢慢升到了卫队长这个位置上,能统领一支百人卫队,这样的成就,对出身寒门的他似乎已经到头了。
谢绍原本是这么以为的,结果半个月前,朝中在商量送嫁人选的时候,忽然有人举荐了他。
送嫁不是件好差事,和亲对梁国来说本就不光彩,办好了不见得有赏,万一出了差错他就是替罪羊,那些士族高官都不愿意才落到他身上。
对于别人或许是件苦差事,但对谢绍来说,几乎是天上掉馅饼了。
他很早就想离开执金吾了,只苦于没有门路,现在不仅被调到旅贲营,还被提为副将,连升数级,对于一个寒门子弟来说,这简直是他二十年来最幸运的事。
旅贲营跟执金吾虽然都是负责皇城安全,职责却有很大不同,执金吾基本都围着皇帝转,旅贲营却是维持长安城内外的治安,甚至还能出去剿匪,这让谢绍一时充满希冀。
然而现在,听到她这么问,谢绍脑海里飞快闪过什么。
“末将不知。”谢绍心中疑惑,嘴里却不露分毫。
姜从珚微微仰头,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将军,五官端正,眼神沉稳,一身金甲衬出他高大挺拔的武将身姿,或许比不得拓跋骁那般气势强悍,却也让人十分有安全感。
最重要的是,他更无害。
“是我使的人情。”姜从珚说。
平淡的几个字,落入谢绍耳中却犹如惊雷,稳重如他也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惊愕,一时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柔弱女郎。
河边的风吹来,轻轻扬起她的碎发,姜从珚随手拂了下撩到耳后。
“公主……”谢绍语塞,实在不知道该怎办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
“将军可信?”
一般情况下他或许是不信的,可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让他犹豫起来,他知道这个和亲公主不是一般人,可她能有这个本事插手朝堂吗?
带着这个疑问,谢绍突然想起半路上出现的张铮等人,又想起前两日她派人给匠人治病的事,一路走来,这位公主露面不多,却总叫人不敢轻视。况且,在她身后,还有凉州侯。
“末将信!”谢绍说。
当即单膝下跪朝她俯首行礼,“末将出身寒微,若无公主提携,绍非能有今日,多谢公主,末将定会尽职护送,让公主一路无虞。”
姜从珚瞧见他的动作,突然轻笑了下。
这一笑让谢绍忍不住抬了抬眼皮,然后便看到她在金色夕阳下被映得发光的绝世之貌,远处青葱的群山和身后磷光闪烁的河面都成了虚影,她静静立在那里,裙摆随风飘起,风骨却未动摇,比之那晚夜宴上的倾国之姿亦不逊色。
这样一位贵女,现在却被他亲自护送去和亲,谢绍的心忽的一塞。
姜从珚原以为谢绍是个不知变通的忠直将军,没想到他竟也有几分小心思,比如现在,把话说得如此敞亮,谢是谢了,但也透露着一股态度:我会尽职尽责,可您要是叫我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可不干。
“将军请起。”姜从珚抬手虚扶了下,“我把此事告诉将军,并非想挟恩让将军替我做什么。”
谢绍心里仍然带着重重疑惑。
他确实不擅言辞,也不喜欢那些虚伪的交际,但不代表他没有看人的水准,可对面前这个模样娇弱的公主却始终看不透。
“我有些话想告诉将军,唯恐将军因我是女子而不信我,故而点出此事t。”姜从珚不疾不徐地说。
“公主想说什么?”谢绍再次严肃起来。
姜从珚见他确实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心里满意了些。
她站在他面前,眼神先落在旅贲卫那边,接着又转向鲜卑骑兵那边,然后用一股近乎冰冷的声音问:“若叫你率这一千旅贲卫跟五百鲜卑骑兵对阵,你有几成把握能赢?”
谢绍表情一变,似乎想到什么,看着她的表情变得审视起来。
碰到他的眼神,姜从珚方觉自己的话可能会叫他想歪,于是解释道:“将军放心,我并没有逃婚的打算,也不会真叫你们对战,只是作出一个假设,想知道结果而已。”
谢绍暗舒一口气。
就在刚才,他真的想过公主要自己带她逃婚怎么办,他是万万不会这么干的。破坏两国邦交,使大梁陷入战火,这样的事他绝不允许,就算公主对自己有再大的恩情也不行。
但是她并没有打算逃婚,这让他为自己十分不磊落的想法羞愧起来,躲闪着眼神不敢看她,同时深深后悔自己刚刚的表现,好像他是一个内心阴暗的小人,不,他这么想的时候,确实很小人。
“公主大义。”谢绍道。
“大义?”姜从珚嗤笑一声,幽幽地说,“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似笑非笑的语调,带着嘲弄。
“……”谢绍一时羞愧得红了脸,只得深深低下头。
他确实该羞愧,原本该是他这样的男儿奔赴沙场保家卫国,现在却需要牺牲一个弱女子去维持国家和平。
谢绍双拳紧握,甚是难堪起来。
“我并非要埋怨将军,我只是想知道,如若你们对战,结果会怎样?”姜从珚见他羞愤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拿刀抹脖子了,连忙收回话题,不在和亲问题上纠缠。
她只是有感而发一句,没想到谢绍这么在意,如此实心眼的人可不多见。
谢绍终于好受了一点,开始认真琢磨这个问题,片刻后,他抬起脸,艰难地说:“并无任何胜算。”
不是他灭自己志气长别人威风,这是摆在眼前的实事,他也不会随便编两句来糊弄公主,况且……这位公主也不是他能糊弄的。
“将军很诚实。”姜从珚笑着说。
好像既不意外也不为此生气。
既然知道结果,为何还要特意问自己,谢绍实在搞不懂她的想法,然后便又听她问道:“将军觉得这大梁江山还能在胡人的铁蹄下坚守几年?”
谢绍惊疑不定,连礼数都忘了,直愣愣地看着她。
她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梁国会……亡?
作为一国公主,她这话真的合适吗?
晚风袭来,吹得他头发乱七八糟,但他此刻的心却比这发丝还要凌乱。
“太阳要落山了。”姜从珚偏过头,看着山际处已经消失一半的太阳,只剩一点余辉残留在大地上,连水面浮动的闪光也渐渐消失了,世界慢慢沉寂。
谢绍听她话里似有深意,不像在说太阳落山,更像是说大梁这个太阳要走向末路了。
他强行按下杂乱的思绪,斟酌着说:“天子与鲜卑结盟,就是想要尽量保住大梁河山。”
“任何的结盟都是以实力为前提的,任何的结盟也都是可以破裂的,如果自己手中的剑不够锋利而奢望敌人的手下留情,那只会死得更快。”姜从珚清冷的声音冷到了极点。
“将军身在朝中,应该比我更了解如今的局势,你不妨仔细思量思量,以大梁全国之兵对上胡人,是否能守住这山河。”
这几年胡人虽时常扰边,但一直是小范围的摩擦,朝中的大臣们断定他们不敢轻易南下,是以虽在意边防,却没有加强防线的意思,甚至于因为天灾不断税收不足,拨过去的军费还比往年少了些,没有良马好甲,士兵们的战斗力只会被迫削弱,边防问题日益严峻。
这些,是他一个小小的执金吾都能看到的问题,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大梁恐怕还有更加巨大的数不清的矛盾。
朝中绝大多数人,连天子自己,都没想过以梁国自身的实力跟胡人敌对,而是妄想着让拓跋骁牵制匈奴,形成一个相对安稳的局面。
这似乎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这样的做法,就像公主说的,因为自己手中的剑不够锋利而把希望寄托于敌人的仁慈,早晚有一天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谢绍痛苦地闭上眼,这代价太沉重了,沉重到需要全天下的百姓为此流血。
“将军作出这副模样,难道是因我短短几句话就自暴自弃?”
谢绍正沉浸在低迷的思绪里,又听到这样一句话,情绪忽然被打断。
他实在琢磨不透眼前这个公主,那些看破局势让人绝望的话是她说的,现在嘲讽自己的话也是她说的。
“末将位卑,出身低贱,实无力挽狂澜的本事。”谢绍声音有点闷,有点赌气的意味在里面。
纵他有一腔报国热血,愿马革裹尸埋骨青山,朝廷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姜从珚见他确实被自己逼急了,不再故意刺激他。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看向即将完全隐没的夕阳,过了好一会儿,一句轻得像蝴蝶一样的话随风飘到谢绍耳中:
“将军空负凌云志,我现有条通天歧路,将军可愿走?”
谢绍蓦地瞪大了双眼。
通天……歧路?
许久过去,谢绍脑海里仍回荡着那几句轻若鸿羽却又重如千钧的话。
“将军回到长安后,不妨去寻桓七郎。”
“天灾频发,起义不断,南边的山河或许正是将军登场的高台。”
谢绍对此犹有不解,为何要一定要去南边,不能去北方关隘抵御胡人吗?那桓七郎跟她又是什么关系?
但公主并不与他细说,只问他愿不愿意。
谢绍踌躇起来。
此时太阳的余晖已经完全消失,四周营地都已搭建,帐篷前都燃起了火堆,正在或烤或煮着吃食,还有人去浅河边打水,来来往往甚是热闹。
唯独他们所在的这片石子滩安静异常,周围亦没有旁人,只余浅浅的月色和周围的火光笼在两人身上,照出朦胧身形。
拓跋骁骑马回来时,远远的就看到这突出的一幕。
一男一女两道身影,一纤细柔美,一宽厚雄健,差了大半个头的身高,远远看去,倒是般配极了。
拓跋骁五指收拢,攥起掌心的马鞭,深邃的碧眸危险眯起,喷出一道灼热的鼻息,扬起鞭子毫不犹豫地抽到马背上。
“驾!”
骏马嘶鸣一声,如离弦的利剑冲了过去。
谢绍是习武之人,对周围的环境更加敏感,第一时间听到了急奔而来的马蹄声,连忙循声看去,正好瞧见马背上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以雷霆之势朝自己冲来。
他下意识拔出腰间的佩剑挡在公主面前,却在下一瞬,马首已至面前。
就在他横下心打算出剑,即便冒犯漠北王也要护卫住公主安全时,坐骑上的男人突然狠狠一勒缰绳,高速奔驰的烈马猛然刹住,胯。下膘肥的骏马被迫扬起前蹄,整个马背都竖了起来,男人的身体也横着悬在了半空中,可他双腿却始终紧夹着马腹,纹丝不动,手勒缰绳牢牢控着胯。下的马儿,直到马蹄扑腾了好几下后,才重重落到谢绍面前。
马头就在他额前,呼出的热息喷在他脸上,只差毫厘,他就要成为马下亡魂,谢绍却始终站在原地不曾后退半步。
拓跋骁见他竟有些胆量,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用马鞭指着他,冷声命令,“滚!”
谢绍不动。
漠北王来着不善,不知道他会不会伤害公主。
拓跋骁的脸色更加不好了,在本就昏暗的夜色里显得更显阴沉。
还不等他发作,姜从珚忽然开口:“将军先去吧,漠北王或是有事寻我。”
说着,她从旁边上前一步,站至马前。
“是。”尽管谢绍不放心,却不能违背公主的命令,只能暗自瞥了眼拓跋骁,忧心忡忡地退到远处去守着了。
他的距离,既能不听到他们的谈话,又能看到他们的动作。
拓跋骁将他所有小动作尽收眼底,猜到他在想什么,愈发不痛快了。
他是她的夫,一个外人凭什么用防备的眼神看自己。
姜从珚站在马儿前,正整理着被劲风吹乱的头发,下颌突然被根坚t硬粗糙的硬物抵住,还带着几分温热。
是拓跋骁的马鞭。
他高坐在马上,俯下身,结实的长臂一伸用鞭柄抬起她的下巴跟自己对视。
“你不肯跟我亲近,却跟别的男人有说有笑。”
似乎充满了质问、愤怒,加上那极为迫人的高度和壮硕的体型,此刻的男人像极一头被入侵地盘的猛虎,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姜从珚本就站得低,她身量还没马头高,不得不高高仰起脖子才能跟坐在马背上的拓跋骁对视,被迫露出一截修长玉颈,一张眉目如画的素白脸蛋更是宛如夜晚中盛开的白色幽檀,美丽而脆弱至极。
可她黑白分明的瞳仁中却不见任何惶恐情绪,反而迎着男人阴沉的脸色,弯起眼睛浅浅笑了下。
“你吃醋了呀!”她轻轻说。
轻灵的女声顺着夜风飘荡过来,拓跋骁满腔的怒火就被这么短短几个字浇了个透心凉。
“呃~”
一时间他竟哑口无言,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30章 姜从珚被他从身后搂住
很快, 他摇了摇头,让因这美貌而恍神的思绪清醒过来,重新绷起脸,声音冷淡:“你还没告诉我, 你怎么跟他在一起。”
姜从珚却不回答他, 反而抬起胳膊, 露出衣袖下细白的腕骨, 柔嫩的指尖轻轻推了推抵在自己下巴上的马鞭, “你的鞭子把我弄疼了。”
清冷的音质里带了点撒娇委屈的意味, 拓跋骁一下像被戳中了穴位,浑身僵硬起来,连眼神都凝固在了脸上。
反应过来后,他眼里飞快闪过一丝懊恼,立马收回鞭子, 接着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她那白得跟嫩笋一样的手指。
只是一截手而已, 就让他开始心猿意马起来,好像被抚摸的不是鞭子,而是他自己……
拓跋骁思绪飘散了会儿,接着意识到她还是没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翻身下马,逼至她面前, 双手掐着她瘦削的肩, 咬牙切齿地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第三次问她了。
“没说什么。”姜从珚一脸坦然地说。
“我不信。”
姜从珚失笑,这男人也是真够执着的。
“那您觉得我们在说什么?”姜从珚偏了偏头, 故意反问。
她现在感觉拓跋骁就是只大猫,骄傲又傲娇,生气的时候张牙舞爪炸着毛看起来很吓人, 但只要顺着他的脾气捋一捋,很快就被安抚好了。
拓跋骁说不出来。
其实两人刚才的姿势并不亲密,中间起码有两臂的距离,更不曾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可拓跋骁看到那一幕,看到那一柔一高的身影单独在一起,周边没有任何人,像极了在夜晚里约会的情人,他心里的怒火就控制不住蹿了出来,好像自己珍藏的娇花被别人觊觎了。
“王,您知不知道,您的力气真的很大,你掐疼我了。”姜从珚软着声音埋怨,一个轻柔的“王”好似带着无限旖旎。
拓跋骁下意识松开双手,手伸到她衣领处想剥开衣服看看。
姜从珚被他吓了一大跳,赶紧往后退了几步,“你你、你住手!”连说话都结巴了。
“不是你说我把你掐疼了?”
姜从珚:“……”
她仍揪着衣裳前襟,生怕以这个男人的脑回路又来一下。
“我只是想让你放开我,并没有……”
说到这儿,她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她早该想到的,以男人的糙汉程度,根本没意识到礼节上的问题。
她雪白的脸蛋浮现出一点薄红,按理说在光线如此昏暗的夜晚根本不会被发现,偏拓跋骁目力极好,便把她这点羞怯的表现完全收入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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