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过吓唬吓唬贾氏。
来李府要人之前她请教过京兆少尹林瑄,要是李家不放人,就算左当归打官司,京兆府也没办法把段怀慧判给她。
人牙子买人,只看人,并不问是不是拐来的,而李家光明正大从他们手里买人,过了契约,再怎么也追溯不到李府。
他们最多能寻个错处把人牙子抓起来打一顿,至于拐子,早没踪影了。
只是她哪里能吓唬到贾氏,她阴阳怪调地说道:“左土司何必因为一个婢女翻脸,妾以为,就算闹到沈相爷跟前,我们李家也是无辜的,你说是吧?”
好说歹说,就是不放人。
左当归气得撸起袖子扇了贾氏一巴掌。
一动手,事情便闹大了。李府的家丁尽数出动,要打左当归。左当归的手下也不示弱,冲上去就跟他们混战在一处。今日带着曹参在城内巡逻的林瑄听着风声飞快过来,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劝住双方,又磨破嘴皮子才把左当归送回进奏院。
进奏院中。
史玉展方才没有出面,这会儿一筹莫展地安抚左当归:“姐夫定能想法子把人要出来的,咱们等着就是了。”
“京城这地方,盘根错节,比不得左氏土司,”他循循善诱:“人情世故,你得给他一些时间。”
左当归红了眼:“我好想家。”
史玉展说道:“等赎出你堂姐,咱们就走。”
左当归想抓他的袖子擦眼泪,他忙不迭躲开:“当归,京城礼多,男女授受不亲,你……我怕坏了你的名声。”
将来别人指指点点的。
“我再也不要来了。”左当归赌气地说道。
史玉展:“就算不为我来,你还是左氏的土司,万一哪天圣山召你进京,你能不来吗?”
可以浑不吝,可以纨绔,只不能失了礼数,礼数不周全,那要被人笑话死的。
这边,林瑄去找沈持:“你说这事怎么办?按照我朝的律例,李家确实无过。”左当归这般去要人是无理取闹。
“李家扬言就算你去了也得守住我大昭朝的律例,没有放人一说。”那意思就是不会给沈持面子了。
沈持:“……”他也没打算出面。
“你打发个人去跟左土司说一声,”他说道:“让她再等等,下个月吧。”
林瑄:“……下个月?”
沈持:“嗯,这事儿急不得。”
林瑄:“……行吧。”又到进奏院当说客去了。
几天的春假转瞬即逝,到了正月初七,各衙门开印——文武百官开始上值上朝这日,沈持抽空去了吏部,问文选司要了冯遂历年的考核档案,正如程己所说,回回是“上佳”,已积攒二十多个春秋。
沈持心里略有些底儿。
又过了几日,各地赶考的学子开始陆续进京后,沈持去了一趟甘肃会馆,他运气不错,正巧碰到一名早早赶到的会宁县举子,王立清,才抵京,板凳还没坐热呢。
沈持:“打搅了王举人,在下沈持,想跟你打听打听会宁县令冯遂冯大人,方便吗?”
他早已名满四海,王立清躬身行了个大礼:“沈相爷请问,在下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冯大人在会宁为官二十几载,”沈持开门见山:“治下百姓过得怎样?”
“说起冯大人,”王立清不假思索便打开了话匣子:“他在会宁当县太爷的这些年,重视农耕,兴办学堂,如今是仓廪实,文风昌盛,举子辈出啊。”
粗略估算,今年大比,大约会有二十多名会宁县的举子进京赶考,这对于一个西北边陲小县来说,是不得了的事了。
沈持:“多谢告知。”又说了几句别的,他从甘肃会馆告辞出来,转头去了獬豸书肆,潘掌柜见着他眯眼笑起来:“哟,沈相爷,稀客呀。”
沈持:“不知你这里有没有书收录过二十四年前榜眼冯遂的文章,要是有的话,拿来我瞧瞧。”
“谁?”潘掌柜对冯遂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冯遂?”
沈持:“嗯,冯遂。”
潘掌柜想了又想:“实在记不得了,只能碰运气给相爷找找看。”说完翻箱倒柜找了起来。
好在沈持运气不差,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潘掌柜给他翻出一本旧书来:“这本里头收集了二十多年前春闱一甲的文章,相爷找找,看有没有这位冯大人的。”
一股发霉的虫蛀的气息扑来,钻进鼻子,沈持拿到窗边,打开窗户让风吹了吹才翻开,竟一眼就看到了冯遂当年会试、殿试所作的两篇文章。
这两篇文章通篇来看议论透辟,笔锋犀利,但修辞不多,透着一股紧凑和狠劲,看完后劲很大。
沈持下了决心:向皇帝举荐冯遂。
举荐他出任大理寺少卿,这个职位已空缺多年。
从獬豸书肆出来,回到家中,他关在书房写一封举荐信,字斟句酌后,定稿,打算明日早朝提出来。
次日在早朝上,当他提出并呈上举荐信之后,群臣一片哗然。
冯遂,是哪个?
御史大夫管聃冷声提出质疑:“陛下,臣听说年前那个拉皮条的程己去过沈相家中,莫不是为冯遂牵线要官的?”
皇帝瞟一眼沈持:“有这事吗?”
沈持回道:“管大人所言属实。”
“不过,”他看了一眼管聃:“臣未收受程己一文钱,臣之所以举荐冯遂,是惜才怜才,并无半分私心。”
音落,那个病怏怏的户部右侍郎董寻帮腔说道:“臣可为沈相作证,程己带的东西,一面汉代铜镜、一台歙砚,一幅怀素真迹,皆又原封不动带了回去。”
皇帝听到此处眼眸一动:“怀素的真迹?”
董寻:“是,是他传世的《自叙帖》。”
皇帝来了兴致:“丁吉,叫人去程己家将怀素的真迹借来,朕想一观。”他心想:宫里头也珍藏了一份怀素的《自叙贴》,那是很多年前帝师王渊从一名古画商人手中买来增给他的,要是民间也有一份,那么,哪份是真的呢?
丁吉忙遣两名太监去了。
一炷香不到的工夫,将怀素的真迹取来了。
就在朝堂上展开一看,皇帝傻眼了:这……竟与宫中珍藏的一模一样。他命人去将另一幅拿来,摊开之后,两幅字的字迹一模一样,群臣之中擅书法的不少,但都分不出那份是真哪份是假……
皇帝笑道:“速召冯遂进京出任大理寺少卿。”又说:“把这两幅字收起来,等他来了,朕让他分辨分辨。”
御史大夫管聃又进言:“陛下,这……是不是过于儿戏了?”
皇帝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对吏部尚书穆一勉说道:“拟旨吧。”冯遂的事就这么定了。
沈持:“……”该说不说,这有点戏剧了啊。
十来天之后,冯遂携带家眷抵京到大理寺上任。
安顿好之后,他来拜见沈持。起初收到吏部的调令,得知让他出任大理寺少卿,冯遂一开始的反应是呆若木鸡,接下来欣喜若狂,此刻他伫立在沈家门外,凝望着胡同里来往的行人,神情不免微微紧绷。
得知他来,沈持亲自迎出来。
冯遂今年四十六岁,面相看上去有些苍老,只有眼神锐利如鹰,残存几分当年榜眼的风采,他见了沈持说道:“下官冯遂,拜见沈相爷。”他先是惊讶沈持的年少,又见他轩然霞举,心中暗想:那些事情,开矿,征服大理段氏,招安李虎……竟是他办的。
更叫人臣服了。
沈持请他到家中的书房叙话,宾主落座后他笑着说道:“你先前托程己来走本相的门路,就不怕那些东西打水漂吗?”
冯遂挺直身板,音调略带悲凉:“已是下官的全部家当了,下官想赌一赌。”
当年曹汝平为左相的时候他不敢,他是看中了沈持这个人,才敢赌的。
“昆明府同知唐注就是相爷拔擢上来的……”
沈持:“多谢你看得起我。”
“不过,”他继续说道:“你既知本相是如何晋升上来的,当知道,走本想的门路,要的不是金也不是银子,要的是政绩,要办事。”
冯遂:“下官知晓,沈相爷需要一个会办事的人。”
沈持:“那本相问你,这次召你进京升官,所为何事?”
“下官来京城打听了一番,”冯遂说道:“是略买略卖人的事。”
沈持微惊:“冯大人是如何得知的?”
冯遂:“听闻大年初二,西南的左氏土司到鸿胪寺卿李大人府上想要赎个婢女出来,李家不放人,好一通闹腾呢。”
沈持点头:“嗯,有这么回事。”
擅于收集信息,是能办成事的前提。
沈持又问:“会宁县,是否也有拐子猖獗的问题?”
冯遂:“在下官的地界,没有拐子。”拐子都不去。
沈持惊讶:“为何?”
京兆府这么多衙役日夜巡逻,上官家还丢过女儿呢。
冯遂说道:“笨法子,会宁县二十多年来半年查一次户籍,所有人口必须报官府知晓,谁家人口走失,谁家添了奴仆,都要在官府记录在册。”
“且下官在会宁县时施行严刑峻法,一旦拐子在下官的地盘上抓获就是个死。”
这样一来,拐子不敢在他的地盘上拐人,大户人家也不敢随意买卖人口,是以县中十分清净。
沈持:果真是治理的一把好手。
“吏部对冯大人的考核中,”沈持又问:“年年都是优,却为何不升迁?”难道吏部官员都眼瞎看不见吗。
冯遂说道:“只因无人愿意去当地做这个县令。”
沈持:怪不得。
就这样,他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在会宁县当了二十多年的县令。
沈持唏嘘道:“我朝的七品县令俸禄微薄,冯大人手中却积攒有不少拿得出手的收藏,这个怎么说?”
且还有怀素的真迹,少说也值个上千两银子。
冯遂答道:“笔耕砚田,临池不辍。①下官靠卖字卖画给人写碑文,攒下了一点儿家业,让沈相爷见笑了。”
“这是本事,本相十分佩服,”沈持说道:“何来见笑,冯大人过谦了。”
冯遂:“沈相爷,方才下官来的时候,宫中的太监宣下官明日旁晚进宫面圣,却不知是何事啊?”
他忐忑得不行。
沈持边沉思边道:“一来嘛,陛下想要见见冯大人,二来,宫中珍藏一幅怀素的真迹《自叙帖》,冯大人手上也有一幅,群臣分辨不出真伪,陛下想请冯大人去辨别辨别哪张是真,哪张又是临摹之作。”
“沈相,”冯遂的眼神忽然飘忽:“这……实话跟你说了吧,程己手里的那幅,原本打算赠给相爷的是真迹,而宫里头的那张,多半是假的……且出自下官之手。”
他二十多年前临摹过一幅,以三百两的银子卖了出去,谁知道层层转手后到了天子手里,这……这叫他该如何说才好呢。
沈持:“……”猛一下,他也属实不知该怎么办了。
要怪只能怪这哥们儿书法练得太出神入化了吧。不过想来皇帝没那么小心眼,并不会因此事将罪于冯遂。
“事已至此,”他说道:“本相以为,冯大人还是对陛下如实说了吧。”
冯遂缓缓说道:“是。”
第223章
正月十九的黄昏时分, 冯遂换上崭新的大理寺少卿的四品官袍,揣着一肚子治国平天下的话,容光焕发地进宫面圣。当他来到皇宫的东华门外, 抬眼看见壮美矜贵的殿堂楼阁,他恍惚想起二十四年前高中榜眼的那日, 也是这样的时节,传胪大殿后, 他意气风发地跨出这道门,心中憧憬着平步青云, 带金佩紫……谁知后来时运不济, 年复一年被困在会宁县县衙的县令位子上, 多年来无人问津……
想起往事,他一时又有些眼眶湿润, 恍惚中好似做了一场大梦。
递进名帖后, 一个瘦小如猴的太监出来把他领进去:“冯大人请。”
冯遂跟着他穿着曲廊,来到上书房。太监通报之后, 里头传来一声“宣”, 他理了理衣袖趋步入内:“臣冯遂叩见陛下。”
他是皇帝登基之后的头一届新科进士, 萧敏对他模模糊糊还有些印象,声调温和:“平身,赐坐。”
起身后又发现左右丞相沈、曹二人皆在,看样子是来陪着皇帝见他的, 又忙和他们见了礼。
御案上摆着两幅怀素的《自叙贴》, 皇帝的视线在它们与冯遂身上来换切换。高背椅子放到了离皇帝的御案很近的地方, 冯遂有些犹豫,这要是换成脾气不好的君王,得知手里拿的是仿品, 不得治他个欺君之罪啊,他看了看沈持,那人给他一个“放心吧”的眼神,才毕恭毕敬地坐过来:“陛下,臣……臣罪该万死。”
皇帝却说道:“冯爱卿的书艺出神入化,竟骗过了朕的老师王大儒,着实叫朕吃惊,”说着他呵呵笑起来:“恕你无罪。”
冯遂微觉窘迫:“雕虫小技,臣惭愧。”
“冯爱卿学的是谁?”皇帝问他:“怀素?”
“臣最初学柳公权,”冯遂说道:“后来临过历朝各大家的帖子。”
书法是他的一大嗜好。
“这么说,”皇帝问他:“冯爱卿也会魏碑体了?”
与当今士子写的秀润华美,正雅圆融的馆阁题不同,魏碑体点画方折峻利,有种雄奇之美。他格外偏爱。
冯遂没想到此次面圣上来就问他书法,怔了瞬息:“魏碑体么……臣略有几分心得。”
皇帝命人取来笔墨纸砚:“冯爱卿写一幅魏碑体来,让朕与沈、曹两位丞相欣赏一二。”
冯遂:“……臣献丑了。”
他提起笔,垂笔作悬针,横画侧锋斜入,落笔沉稳刚毅,写成之后,笔下的魏碑体如同刀劈剑削,一点儿都不像出于柔软的狼毫笔,叫人眼睛都看直了。
沈持与曹慈赞不绝口。
皇帝也十分高兴,说道:“冯爱卿自己的字体一如其人,风骨铮铮。”
他的魏碑体苍凉但也不乏明丽的情调,风格独特。
冯遂再次叩谢:“多谢陛下称赞。”
“大理寺颇闲,冯爱卿,”皇帝说道:“你以后进宫来教皇子们习书法吧。”
又下旨让他任翰林院侍书一职。
冯遂如深埋于泥中的一块璞玉,终于受到皇帝的赏识,结束了做冷板凳的孤寂日子,他险些喜极而泣:“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又例行公事般殷切嘱咐了几句后命他们退下:“沈相、曹相、冯爱卿,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三人一起施礼告退。
冯遂正式在大理寺上值后,左当归递了一份诉状过去,将李府告了官,请求将段怀慧赎还。
当然,这条路子肯定是沈持授意的。
然而,冯遂并没有受理她的案子,而是让人把左当归轰了出去。
“这个姓冯的狗官一丁点儿人情味都没有……”左当归在大理寺门口气得跺着脚骂他,骂得很难听。
冯遂任凭她骂,躲在里头一声不吭。
左当归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好又去找沈持,带着哭腔道:“我和玉展二月初就要离京回西南了,赎不出我堂姐该怎么办呢?”
沈持:“再等等。”
左当归抹干眼泪:“哼,到月底李府再不放人,我就带着人冲进他家去抢。”
沈持:“……”这话,他得生法子传到冯遂的耳朵里。
“阿池,”史玉皎见沈持对左当归的事袖手旁观,问他:“冯遂当真可靠吗?”
“当然可靠,”沈持说道:“他还有抱负,他憋着一股劲呢。”
就算冯遂不靠谱,不还有董寻呢么。一个状元外加一个榜眼,想干什么事干不成呢。
史玉皎:“你还是管管吧。”她担忧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
“我不管他们,”沈持轻揽着她的腰:“我只守着你。”
守着他们的孩儿。
沈持煽情地想。
史玉皎被他这话给矫情到了,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我只想赶紧出了正月到宫里去教两位皇子习武,在家真闷。”
天子家讲究,皇子们正月里不能碰刀枪剑戟,是以她一直歇在家中,整个人都蔫蔫的。
沈持:“……”她本想说要她辞了这份差事,听她这么说,知她不愿意在家中呆着,于是说道:“没几天了,要不,我散值后陪你去郊外跑马?”
史玉皎:“算了。”他那叫跑马吗?慢得跟老龟爬行似的,骑马还差不多。不过瘾。
不过她可以跟史家几个还未出阁的堂妹一块儿去。
到了正月二十九,京城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鸿胪寺卿李颂的长房大孙子,李熹,因“禁马众中”,也就是在街肆上骑马时跑太快了,飙车,被大理寺少卿冯遂亲自带着衙役们给抓了,投在大牢中关押着。
相似小说推荐
-
术式交换后特级X3(什锦雪球) [无CP向] 《(综漫同人)术式交换后特级X3》作者:什锦雪球【完结】晋江VIP2024-09-15完结总书评数:1296 当前被收藏...
-
乙女游戏摆烂守则(周鸢) [无限流派] 《乙女游戏摆烂守则》作者:周鸢【完结】晋江VIP2025-03-01正文完结总书评数:1142 当前被收藏数: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