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辛夷第一次看人煮茶。
虽然天气很热,但看着他坐在那认真煮茶的样子,心头也就渐渐静了下来。
心静,自然就凉快了。
等茶煮好,秦砚将第一杯茶递给她“辛苦陆东家忙了一上午,尝尝我给你泡的茶。”
陆辛夷赶紧起身双手接过。
她放在鼻尖闻了闻。
秦砚笑问“懂茶吗?”
陆辛夷轻轻吸了一口,“入口有点苦,到喉头那位置后又感觉有点回甘,别的我就说不出来了。”
秦砚点头“已经很不错了,这是毛峰。”
陆辛夷点头,放下茶杯,看着秦砚。
秦砚也喝了一杯后才问“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得罪清河崔氏的吗?”
陆辛夷被他那双真诚的眼睛看着,忽然也就有了倾诉的欲望。
陆辛夷垂下眼眸“大概跟我身世有关吧,具体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秦砚面露惊讶,再根据陆辛夷的年龄,脑子里飞快的转着。
书房有些安静。
须臾后秦砚道“清河崔氏目前在朝中反倒没有手握重权的官职,不过国子监的祭酒是清河崔氏的长房长子,这位崔祭酒学问很好,在文人中的声望很好高。”
陆辛夷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点头。
秦砚继续道“清河崔氏的其他子弟在外放官中有不少,虽然都不是一方大员,但都占据了比较重要的位置,也组成了一张强大的网,再加上他们底蕴深厚,所以一般人也不会轻易针对他们。”
“还有一个清河崔氏的人,你应该见过。”秦砚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陆辛夷一怔,随即想起来那天在他廨房门外见到的那位大人。
“是您身边那位大人吗?”陆辛夷道。
秦砚点头“开封府的判官崔胜,也是清河崔氏的,不过他家祖上这一支并不是嫡出的,是庶出。”
陆辛夷皱眉。
“但这一支也出过一个非常厉害的人物,风头曾经力压长房嫡子。”
陆辛夷心口莫名的一紧,曾经……
“那他现在呢?”她问。
“十六年前死了。”
陆辛夷只觉得心往下一沉,不由得就问“怎么死的?”
秦砚“具体不知道,只知道是死于皇子内斗。”
陆辛夷只觉得眼眶忽然酸涩起来。
十六年前……
那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她爹?
见陆辛夷不说话,秦砚又道“他叫崔允,字行之,据说幼年时候就文采斐然,十岁那年从清河来到京城,就力压京城所有有名的才子。
不仅如此,他武功也很不错,尤其善枪术,一杆红缨枪,打了多少自认为文武双全的五陵少年的脸。”
随着秦砚的叙说,陆辛夷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似乎,曾经,很小的时候,有一个气度非凡的男人曾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唱着什么。
那股旋律她很熟悉,但死活就想不起来。
忽然,脑子里又出现一幅模糊的画面,她似乎被人抱在怀里,一位清瘦但浑身充满气度的男人手握一杆红缨枪,在冬日的雪景里挥舞着。
那一杆枪犹如游龙翻飞,那个人也犹如高手一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忽然一招回马枪扎了过去,一枝头的腊梅如同红色的雨纷纷落下……
她心惊的发现,这些记忆好像不是来自于原主的,好像就是她的记忆一样。
秦砚继续道“太祖创建大胤朝,重用寒门打压世家,各大世家在朝中的势力随着时间更替都被削弱,所以各大世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崔行之当年风头无两,被授予东宫少保一职,虽然是虚职,但这份荣耀,是当时所有世家所不及的。
听说当时就有崔家的族老提议让崔行之当下一任族长,带领清河崔氏重返辉煌。”
“只是中途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崔行之消失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再次听到他消息的时候,就是他身死的消息了。”
陆辛夷抬头的时候眼眶已经微红,一只手继续捂着自己的心口,仿佛这样才能阻止它不正常的跳动似的。
看到她这般情况,秦砚没有继续说,给她面前的茶盏里倒了一些茶。
陆辛夷目光有些出神,她看着秦砚,但怎么也看不清楚他的脸。
他说的这个人,会是她的亲爹吗?刚才那股子熟悉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
是原主的记忆吗?还是就是她的?她为什么会有这些记忆?
秦砚见她状态不好,就轻声道“需要休息会儿吗?”
陆辛夷摇头,问“这个崔……行之,跟敬王是不是也很熟悉?”
秦砚“应该认识,敬王当年也是比较受宠的皇子之一,只是后来忽然就放浪形骸起来。”
也幸好如此,不然在那场皇权争夺战中怕是不能存活的。
陆辛夷心头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了。
她双手撑着桌子想站起来,但有一只脚就跟忽然失去了知觉似的,整个人没防备的往前扑去。
她自己都来不及反应,但秦砚反应很快,一只手将旁边的炉子推开,防止她扑过去烫伤,一只手伸过来想支撑她一下。
但陆辛夷的下巴还是磕在了桌角,顿时就磕破了,有血流了下来。
秦砚心口一紧,顾不得自己手也被烫伤,朝外头喊“莫少棠……”
莫少棠听到秦砚那喊声,吓得将手里正准备偷吃的肉一丢,立刻施展轻功直接从屋顶上飞了过来。
他冲进来看到秦砚一手抱着陆辛夷,一手拿着一块帕子按住了陆辛夷的嘴,那帕子上有血迹。
莫少棠一时呆愣在那里,看着两人没敢动。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大人欲行不轨陆东家咬舌反抗?
好一个贞洁烈女!
秦砚吼“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抱着人去医馆。”
他手也烫伤了,使不上力。
莫少棠哦了一声,赶紧将陆辛夷抱起来,秦砚也跟着站起来,但手还捂在她的下巴颏上。
陆辛夷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下巴颏疼的还是心里疼的,只觉得整个人都难受的厉害。
脑子昏昏沉沉,很多记忆一会儿闪一下一会儿闪一下的,有一个容貌倾城的女子对她笑,还伸出手拍着巴掌,似乎在逗小奶娃走路。
有英俊但看不清容貌的男人手里摇着拨浪鼓,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逗着她。
小奶娃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陆辛夷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炸了,难道是要长脑子了?
云舒这个时候也慌里慌张往门口跑去套车。
上了车秦砚抱着已经有些昏沉的陆辛夷,让莫少棠赶紧赶车。
“去姚大夫那。”秦砚声音急促有些微喘的喊。
莫少棠一甩马鞭,赶着马车往姚大夫的医馆去了。
其实要他来的话,直接抱着人从屋顶过去几个跳跃就到了。
但京城,禁飞。
不到盏茶的时间,马车就停在了姚家医铺门口。
莫少棠抱着陆辛夷下来,秦砚的手拿开了,莫少棠才发现陆东家不是咬舌,而是下巴磕破了。
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这里的伤口是怎么造成的,只喊“大夫,姚大夫……”
秦砚也赶紧下车。
其实他摁了这么一路,陆辛夷下巴那地方的血已经有些凝固了。
人体有凝血功能,只要不是伤到动脉或者大面积的损伤出血,一般小伤口多摁一会儿,血就会慢慢变小,最后会止住。
现在正是式午休的时候,医馆里的药童都靠在那脑袋一点一点的。
被莫少棠那突如其来的一喊,吓得一下就磕在了台面上,然后捂着脑袋赶紧出来。
见有人抱着人进来,药童又赶紧去后面喊大夫去了。
秦砚跟后面进来,对莫少棠道“把人放在这边。”
他熟门熟路的掀开一个帘子,里面是一张木床。
莫少棠轻轻的把人放下,陆辛夷这会儿也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没意识,因为她嘴里喊着娘。
秦砚想碰她的下巴,但又怕自己一碰又淌血了。
这个时候姚大夫提着自己的药箱走了过来,见是秦砚,打了个招呼就问“怎么回事?”
秦砚赶紧道“不小心下巴磕在了桌角,但我看她十分痛苦的样子怕还是别的地方痛处。”
姚大夫坐下来把脉。
秦砚想说要不先处理下伤口,但见伤口不流血了,又不好说。
须臾后姚大夫道“病人有些心神不宁,还有一些旧疾,我先给她伤口处理下吧。”
说着开始给陆辛夷处理起伤口来。
她那一磕,给下巴磕破了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个口子,好在皮还在,所以秦砚摁着的时候止血效果才这么好,要是没了那一层皮,流的血会更多。
姚大夫在给她处理伤口的时候,陆辛夷睁开了目光,她头脑昏沉沉的,想起来,但起不来。
秦砚赶紧摁住她“别动,大夫给你处理伤口呢。”
陆辛夷刚要循声转头,就感觉头被人固定住了,是莫少棠。
“秦大人……”陆辛夷觉得自己声音挺大的,其实就跟蚊蝇似的。
秦砚赶紧凑近“没事的,等下就好了。别怕啊。”
陆辛夷心说我不怕疼,但我感觉我像是被鬼上身了,她想找个道士给驱驱邪,就是不知道到时候道爷来了,是她被驱走了还是身体里的原主被赶走。
她现在就感觉原主还没有走,也在这个身体里,只是平时都隐藏了起来。
因为现在有两个思想在她的脑子里打架,一个是她自己的,还有一个像是原主的。
等给陆辛夷伤口处理完了后姚大夫又问了一遍有没有其他伤口或者撞到哪里了,秦砚都说没有。
姚大夫道“我开点药吧,”
秦砚连忙点头。
姚大夫开的是甘麦大枣汤,具有养心安神,和中缓急之功效。
处理好这些姚大夫又道“这地方位置还是比较明显的,要是不能好好处理,以后怕是要留疤。”
秦砚点头“好,回头我去求点宫中的去痕膏来。”
姚大夫点头,起身去开药方了。
他一走莫少棠就放开了陆辛夷。
陆辛夷脑子糊糊的,嘴里嘀咕着什么。
秦砚怕她要跟自己说什么,所以将耳朵贴近一些,就听到她说“你别动我。”
秦砚“没动你没动你,你好好休息会儿。”
陆辛夷断断续续的又嘀咕了半天,秦砚才凑成一句完整的话,她说“我不要看那些。”
秦砚见她眼睛微睁,他环顾四周,她不要看什么?
秦砚对莫少棠道“你去一趟樊楼,把她身边那个桂姨叫来吧。”
莫少棠看着他家大人,欲言又止的,但他家大人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莫少棠只好应了一声,赶着马车去找桂姨去了。
莫少棠抵达樊楼的时候,樊楼这边众人正在吃饭。
看到来人,大家都不太认识,大力觉得眼熟,但也想不起来。
莫少棠“谁是桂姨,陆东家那边有请。”
桂姨赶紧放下碗筷走了过来“请问您是?”
“我是秦大人身边的护卫,我姓莫。”
胡管事上午回来的时候就跟桂姨说了东家去堵秦大人去了。
桂姨连忙道“我就是,我们陆家有什么事吗?”
“跟我走吧。”说着莫少棠也不多言。
桂姨还是喊了紫薇过来,这丫头有点功夫,要是有什么事,她还能报个信。
于是两人上了马车,一路往医馆去了。
等马车停下来,桂姨看到医馆两个字后就有些不淡定了。
“莫护卫,我们东家到底怎么了?”
“跟我来吧。”莫少棠也不知道怎么说。
因为就磕了下下巴,不至于出现她那种症状。
按照他行走江湖的经验来判断,陆东家这是要讹上他们秦大人啊。
装弱,是一个女子想要引起男子心软的手段之一。
莫少棠在心里已经把陆辛夷打成了心机女了。
一行人进了医馆,这边秦砚正好在喂半靠在那的陆辛夷喝药。
但陆辛夷人还半昏不昏的,你说她昏迷吧,她偶尔还能跟你对话几句,说她醒着的吧,那对话又是牛头不对马嘴的。
“小娘子……”桂姨惊呼一声就跑过来了。
秦砚停下喂药的动作。
桂姨要抱陆辛夷,秦砚道“你轻点,她刚才说她脑袋疼。”
桂姨轻轻将陆辛夷抱在自己的怀里,陆辛夷动了下。
“秦大人,我们东家这是怎么了?”桂姨看着秦砚,眼神里带着质问。
秦砚明没有生气,只把当时的情况描述了下,“她起身没站稳,磕到下巴了。”
桂姨明显不相信。
秦砚道“大夫说她心神不宁,这是刚熬好的药,你扶着,我来喂。”
两个人合作,剩下大半碗药可算是喂进去了。
有甘草,有大枣,味道倒也不算太难喝。
“大人,我们要先回去。”桂姨道。
“我送你们。”秦砚道“陆东家说到底是在我家出了事,我有义务送你们回去。”
桂姨点头,最后还是莫少棠出的力,把人抱上马车。
车子里是桂姨,陆辛夷,紫薇,车子外面是秦砚跟莫少棠。
等车子走动了,莫少棠才低声道“我看陆东家是装的,这是想要讹你呢。”
秦砚瞥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车子来到延寿坊,看到这么大的宅子,莫少棠啧了一声。
看门的财叔跟狗蛋见主子被人抱回来,有些惊慌。
桂姨道“去烧点热水来。”
财叔让孙子看着门,他去烧水。
秦砚跟着一路来到陆辛夷的房间。
这宅子租下来后就没怎么动过,等人安置好后,桂姨道“多谢秦大人,剩下的交给我们就好了。”
秦砚看着已经睡着的陆辛夷,嗯了一声道“要是有什么事来开封府通知一声。”
桂姨点头。
秦砚带着莫少棠走了。
只是他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过。
她在怕什么?清河崔氏做了什么让她这么怕?
她说跟她身世有关,难道她是崔行之的后人?
莫少棠“大人,回去吗?”
“不,去开封府。”他要去问问崔胜。
这头,陆辛夷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来了。
紫薇奉命照顾她,见她醒来喊了一声东家,但东家一动不动的,双眼无神的看着帐顶。
紫薇看了一眼帐顶,那里什么都没有,于是她又喊了一声东家。
但陆辛夷依旧没有回应她。
紫薇有点害怕,连忙让狗蛋去樊楼喊桂姨回来。
芸娘也已经回来了,听到动静从小院里出来看陆辛夷。
“东家……”芸娘也喊了一声,这次陆辛夷倒是动了,但也只给了她一个眼神,而后又有些呆滞的看着帐顶。
芸娘这下也有些担心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二狗子赶着驴车把桂姨给送了回来。
一进屋桂姨就喊“小娘子,小娘子……”
陆辛夷转头,看着桂姨但不说话。
桂姨心都揪起来了,“小娘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你跟我说啊。”
“桂……姨……”陆辛夷缓慢张嘴。
“哎,是我,是我,你哪里不舒服?”桂姨又笑又哭的问。
“疼……脑……袋……疼……”陆辛夷就像个机械人,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找大夫,找大夫……这就去找大夫去。”桂姨转身“二狗子,去,找大夫去。”
芸娘“我知道我们坊里就有一家,我去就行。”
说着就走了。
陆辛夷又看着桂姨“脑、子、里、有、人、打、架、疼……”
桂姨哭了,她抱着陆辛夷“小娘子,小娘子你到底是怎么了啊,你别吓我啊。”
桂姨这么一哭,给紫薇还有二狗子也吓到了。
桂姨忽然一抹泪,对二狗子道“去,你去开封府,找秦大人,就说小娘子不大好,问他能不能找个御医来。”
桂姨的话一说完,她怀里的陆辛夷明显僵了下,但随即又放松了。
二狗子转头就走。
秦砚这边也刚准备下衙,就看到了二狗子。
二狗子有些惧怕秦砚,只犹豫了那么一瞬,秦砚已经快步朝他走来,张嘴就问“是你们东家怎么了吗?”
二狗子赶紧道“桂姨让我来问您,能不能找个御医给看看,我们东家说有人在她脑子里打架。”
莫少棠看了秦砚一眼“这情况我看找御医没用,得找个道士来。”
秦砚白了他一眼,摘下自己的腰牌递给他“你去请个御医来,我先过去看看。”
作为开封府的五品通判,秦砚还是有请御医的资格的。
莫少棠赶着马车去找御医,秦砚就只能坐二狗子赶的驴车往延寿坊去。
秦砚问了一些问题,但二狗子也不知道是太害怕还是太谨慎,问什么都说不知道,秦砚也就不问了。
等他们抵达延寿坊的时候,莫少棠已经带着御医先一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