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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出鞘(沉筱之)


是那只九婴。因为有生人到此,它的语气中藏着一丝畏惧。
等姬宵回应了,它才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
灵火照亮四壁,鬼坊主终于看到这只九婴的样子。
龙首蛇体,一共九身,每一具身躯的额头上,都生着三目,只是中间那一只竖目是闭着的。
它的确受了很重的伤,因为它最左边那一具身躯不知被什么斩断了,九身的相融合处,有一个巨大的、空空如也的血洞,至今仍在往外淌血,让它看上去非常虚弱。
它只有成年男子一般身高,鬼坊主知道,这不是它的真身。
远古凶兽一般有原身与真身之分,就像初初,他太年幼,原身就如孩童一般大,看上去像猴子,可他的真身却如山一般顶天立地,这是他将妖力释放到最极致的样子。
只有真身,才能完全展现一只凶兽真正的修为。
“或许是它看上去实在太虚弱了,当真濒死,所以我没有在意它的修为。”鬼坊主道。
加上钟离一族,对妖兽了解极深,他们通常能一眼辨出其妖力高低。
鬼坊主当时已近分神之境,在他看来,这只九婴不过刚到凶妖的门槛罢了。
“我年轻时,仗着天赋异禀,非常地傲气,以为驾驭一只凶妖不在话下,加上这只九婴答应奉姬宵为主,事事服从姬宵,我便答应带它回姬家,为他治伤。”
“眼下想来,事出反常必有妖,九婴这种极凶之妖,怎么可能轻易认人为主?且它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欺瞒了我,它根本不只凶妖之境,甚至……甚至不只是天妖……”
姬家有一片后山,山中灵气充裕,豢养着各种灵兽,姬宵称他已在后山劈开一处静地,专供九婴养伤。
临走前,九婴角落的蛇蜕与枯草中翻出一个洁白的茧。
它把这只茧交给姬宵,说:“我们九婴一族,只要不死,断身便可再生,回去后,还请主人把这只茧埋在灵气富饶的地下,它会自行吸纳灵气,长出我的断身……只要我能活到那时,伤便能痊愈了。”
阿织听到这里,不由自主握紧了手。
鬼坊主口中洁白的茧她虽没见过,可这只茧的残片,她却看过数次。
在慕家覆灭的那一年,在一年前的伤魂谷,在流光断所斩开的往日光阴中。
这是孕育着天妖分身的胎,是一场残忍献祭的伊始。

第172章 钟离氏(三)
回到姬家后, 九婴在鬼坊主的照料下,一日一日地好起来,它时而能卧在溪边,晒一晒日光, 时而能坐在树下, 陪姬宵对弈一盘了。
辗转半年过去, 观兽大典的日子就要到了。
当时,姬家已经有不少来客, 后山住着一只九婴消息不胫而走。
即使在上古时期, 九婴也是非常罕见的凶兽, 遑论在神离开人间的后世。
所有的来客到了姬家,无一例外有一个目的,一堵九婴真容。
姬宵为了让九婴安心养伤, 婉拒了所有的请求。他这样的态度, 难免会惹来客不满, 后有一日,姬宵的父亲找到他,命他解开后山的禁制。
“我受姬家之恩,来客既是家里的客人, 他们想见我, 主人不必拦着。”
九婴在听说了这事后,如斯对姬宵说道。
姬宵与九婴商议一番, 最终决定七日后,解开禁制, 请来客到后山一叙。
说来也怪,正是那几日,九婴忽然变得非常虚弱, 原本已快愈合的伤口破开,断身处的伤洞变大,却没有血,只有一缕一缕晃动的黑须,像深渊中,拼命往外探的触手。
姬宵看到这一幕,不由担心,他本想立刻告诉鬼坊主的。九婴却拦住他,说:“钟离先生性情孤傲执拗,他若知道我伤势恶化,必然不准我见客,怕是连观兽大典都去不了,如此一来,主人你该如何向家主交代?罢了,从见客到大典,也就几日光景,只要撑过去,之后我再好好养便是了。”
鬼坊主通常是每十日为九婴看一次伤,刚好错过它见客的日子。
然而那一日,也不知怎么,鬼坊主忽然坐立不安,心慌得无以复加。他循着直觉来到后山,看到了重伤沉睡的九婴。于是也看到了它断身的伤洞,以及伤洞中的触须。
“其实我当时已经觉得奇怪了。妖的体内长出触须,通常只有一个原因,为续接断身或新肢做准备,就像我们人的经脉。可是九婴虚弱成这样,如何续接断身?”
鬼坊主忘了,有时妖兽虚弱,不是因为它们伤重,而是它们消耗了过多的妖力,即将进阶。
当时九婴并非没有进阶的迹象,可惜鬼坊主无法发现。
这是半仙从未见过的一种进阶。
它跨越千年,需要经历过无数苦痛与失败的尝试。
它独属于九婴,需要经历整整九次断身与换身。
好在鬼坊主没有掉以轻心,他甚至没有惊动九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后山。
随后他找到姬宵,让他立刻封禁后山,取消今日的见客,又从须弥戒中取出无数钟离氏的古籍,急切地想要找到答案。
“可惜晚了,晚了……”鬼坊主说到这里,接连叹了数声,语气中含带一种近乎魔怔的自责与畏惧,“当日不知怎么,姬宵竟没有把话带到,或许他被家主拦下了吧……半个时辰后,家主还是带着族人与数十来客到了后山……”
后来想想,只能庆幸九婴把献祭挑在了见客当日,而不是观兽大典吧,否则死的人只会更多。
典籍堪堪翻了数页,后山忽然传来沉闷的,剧烈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这是妖胎里新的妖身即将破茧而出的征兆。
鬼坊主指尖一颤,立刻望向后山。他想也未想,身形一闪,直接出现在后山山中。
当时人们已经意识到危险了,地上出现裂缝,无数黑须从缝隙中爆绽而出,直接穿透的修士们的身躯。
一个危险,当它来临时才仓促要逃,往往已经晚了。
这是一个献祭之阵,只要阵心的供奉之物不愿,没有人能走出此地。
到了八百年后,九婴因为更加强大,献祭之阵囊括的地方也会大一些,它可以是半片榆宁,可以是慕家与断崖,可以是伤魂谷之西。
但是在八百年前,因为这是九婴的第一场献祭,所以大阵即是后山。
这一小块地方,会是所有人的埋骨之地。
惨叫之声不绝于耳,鬼坊主到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黑色的触须穿透姬宵的身体,昔日的至交在眼前爆体而亡。他甚至没来得及和他说上最后一句话。
冲天的妖气扩散四方,将四散奔逃的人群卷入九婴的饕餮之口。
破土而出的妖身几乎耸立云端,它没有心智,因为它不是本体,它只有吞吃的本能。
所有姬家族人都成了九婴分身的果腹之餐,加上一些来客,很快凑足两百五十六人。
献祭礼毕,九婴的本体便出现了。
它悠闲地从山中游出,看上去很虚弱,却很兴奋。
鬼坊主这才注意到,这只九婴的本体上,八只额顶竖目都是闭上的,但它新养出的这只妖胎分身,却有一只棱镜一般的竖目,里头藏着幽蓝之火,能够直照人魂。
鬼坊主这才意识到它在进阶。
原来它从未受伤,它主动断身,以献祭养新身,只是为了进阶。
就像为了印证鬼坊主的猜测似的,九婴轻蔑地扫了一眼尚还苟活的人们,自顾自闭上眼,释放妖力。
它的身躯一下子变大,亦如那个分身一般耸立云端。
接着,两处黑须相接,妖气盘旋于天地,分身与本体渐渐相融。
这个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期间不是没有人想要逃,但他们被冲天的妖气缠住步子,根本走不出这片囚笼。
融合结束,鬼坊主看向九婴,它新养出的分身再度变得不一样了。
分身单独存在时,只是天妖妖胎的修为,可当它与本体相接,修为忽然大涨,额间竖目微张,有一种近乎与神的可怕与可谓。
鬼坊主不敢想象这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两身融合,眼下是九婴最虚弱的时候,如果此刻不杀了它,他们也许会错失最后的机会。
神已离开人间,这世间还有谁能对付妖神呢?
鬼坊主这样想,在场其他修士也这样想。
左右逃不了了,不如为自己,为苍生,拼上一场!
一个接一个的修士祭出了自己的灵器,一人之力或许微弱,可是一众半仙视死如归,也足以令天地变色。
九婴却并不害怕,它扫了这些修士一眼,如同看蝼蚁一般。
然后它说:“看够了吗?帮我杀了他们。”
这句话好像是对一个作壁上观的局外人说的。
于是在漫天的妖气中,果真出现了一个局外人,一个……幽白的鬼影。
谁也不知鬼影是怎么进入这里的,他好像一直就在,一直跟在九婴身边。
甫一出现,他只是淡淡道了一句:“你太大意了,我记得提醒过你,献祭之时,不要轻易在人前露出你的本体,惹麻烦不是?”
所以他得清理掉这些麻烦——灭口。
九婴强,白衣鬼影更强,他的修为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弹指间杀身夺魂,根本不容反抗。
鬼坊主说到这里,不禁闭上眼。
幽谷的昏暗在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烙下深深的影。近千年过去,这段往事还是如同长着利齿的轮,能将他心尖血肉碾磨成灰。
“在场修士无一逃脱,除了……我。”
上古钟离氏驭兽为神征战,神赐给钟离一族的秘宝与秘术终于在这一日派上用场。鬼坊主取出一只竹笛,在一片青烟中消失无踪。
之后,他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的时候,当一个人的一生只剩下一个过于强烈的目标时,往往会徘徊不前。
鬼坊主的目标是复仇。
为了姬宵,为了无辜丧命的修士,为了九婴的欺骗,与那年因为一时大意帮助九婴,牵连所有人的自己。
他自责至极。
鬼坊主想要回钟离家的,好在这一次,他非常地小心,在族外躲避盘桓了半月,待到朔月当夜,妖气横生,他终于在周遭捕捉到了一点九婴的妖气。
九婴知道他是钟离家的人,来这里找过他。
钟离家不能回了,否则牵连至亲与族人。
没有人,会是这只九婴与白衣鬼影的对手。
鬼坊主在月下想了一夜,翌日破晓,露水沾湿衣衫,他转过身,在一片青烟的遮掩下,离开了故乡。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这一生的路自此已经改变。
今后漫漫岁月,世间若有钟离氏,他便不姓钟离氏,世间若无钟离氏,他便是唯一一个保有古姓,养兽驭兽的人。
“算下来,快要一千年了……可是,九婴不死,鬼影不死,我怎么肯死?”
鬼坊主道,“我的修为不高,仅接近分神,原本无法活过如此漫长的岁月。但我知道一种秘术——养魂。等到身躯老去,找到一个三命相合的躯体,然后寄生其中。”
“原本我是打算这么做的,可我、可我忽然发现——”鬼坊主说到这里,语速忽然加快,看向阿织的目光也染上嫉意。历经千年岁月涤荡,他原本孤僻高傲的性情变得十分古怪,时而直白,时而莫测。他恨声道:“我忽然发现,原来养魂竟会吞噬原主的魂,我下不去手,我也没有你这样的运气,有榑木枝护住双魂。”

原来鬼坊主探知双魂共生的秘密,是因为这个。
“你知道的,留于人间的神物总有残缺,我那只竹笛虽然可以掩盖气息, 总有失手的时候。鬼影和九婴这样强, 万一被他们发现, 谈何复仇?本来养魂是最好的选择,眼下这条路断了, 我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族上有一张古面具, 只要戴上, 我可以变成一个老朽之人,借濒死之姿欺瞒时间。相应的,我也得付出代价, 在戴着面具的过程中, 我无法修炼, 我的修为会一点一点散去,直到有一天,我变得如凡人一般,便再也戴不住这面具了。”
今日, 他虽是主动揭下面具的, 但他的修为已经跌退到引灵,早也岁月无多了。
能在这样的时候遇到阿织和奚琴, 遇到剑尊的两位徒弟,古青阳氏与端木氏的后人, 也算宿命使然吧。
不管怎么说,有了面具与竹笛,鬼坊主总算能在漫长的光阴中蛰伏下来。
因为白衣鬼影曾经见过竹笛, 他又把竹笛改成了烟斗。
后来,他为了复仇,开了一个四海摊,用他数百年的学识与人交换消息,拼命地求来哪怕一丁点诛杀九婴之法。
四海摊起初只是一张写着“四海”二字布幔,布幔挂在竹竿上,跟着鬼坊主踏遍山川。
光阴几经跌宕,漫漫岁月无人陪伴总会孤寂,又后来,他在不知哪一处人间巷陌捡到一只受伤的狸猫。狸猫异常聪明,总会察言观色,有礼而进退有度,从此之后,四海摊便多了一只招呼客人的猫妖。
再后来,伴月海几经纷争,仙盟混沌已见雏形,鬼坊主便带着猫妖来到了这八方修士汇集之地。他在玉轮集的暗巷中设下结界,盘下高楼,命名为“四海坊”。
客至四海来,四海坊何尝不是在等待有缘之人。
于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在多年后的一日,一个罩着黑衣的持剑之人造访了这里,带着她的无支祁一起,登上了四海高楼。
鬼坊主看着阿织,说道:“你是端木氏族人,应该知道修道之人崇尚‘九’,行大礼时,通常会用九与九相关的数。妖比人天生少一慧根,为妖行祭礼,才会用八。”
“但是二百五十六太罕见了,我这些年翻遍古籍,换来无数消息,仅在一处听说过。是一曲远古唱词,似乎是为了祭……某种妖神。”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听鬼坊主说出答案,阿织心头仍是一震。
她呢喃出声:“妖神……”
妖的境界,六等即为大妖,此上还有凶妖、天妖。天妖已可匹敌玄灵境天尊,但这还不是结束,妖的最高境界,是古神妖之境,妖力等同于神灵。
阿织道:“等九婴的九身都完成献祭,它会成为……古神妖?”
鬼坊主道:“不错。”
他的一双细眼眯起来,语气低幽:“在这个已经没有神的世间,诞生一个妖神,会发生什么?”
倒不是说妖神一定是坏的。
可是,一只利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成为神的九婴之妖,难道要期盼它善待这个人间?
众神归于九重天前,少昊与句芒最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鬼坊主对于阿织,总是有一丝嫉妒,嫉妒她可以不伤人而养魂,嫉妒她有无支祁的追随,所以提到妖神,他又有一点幸灾乐祸,“救苍生我不管,反正我们钟离氏在古族中算不上强大,天塌下来,那几个拿剑的不能顶着吗?”
“不过么,我犯的错,我自己会承担,我的仇,我自己会报。”揶揄够了,鬼坊主语峰一转。事到如今,两厢坦白,在阿织和奚琴面前,他已经不在乎什么秘密了,反而,他愿意把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他们,“我专研近千年,总算找到了一种对付九婴的法子。”
奚琴看了一眼狸猫妖捧在手里,喃喃念咒的罐子,“就是这罐子?”
“不错。”鬼坊主道,“你们知道这世间,有什么是超脱天地定规而存在的吗?”
不等人回答,鬼坊主径自道:“鬼。”
人死魂去,只要不到玄灵,魂无法长留人间,却有一种情况例外,鬼。
一个人亡去后,如果怨念太强烈,会拖住魂身,支撑魂身变为厉鬼,直到怨念化散。
“这些莫名祭妖的人,他们不怨吗?不恨吗?纵是一只怨意不足为惧,可千余只汇聚在一起呢?这可是针对九婴所产生的怨念。纵然我无法用这些怨念重伤九婴,但是缠住它,困住它,扰住它,我还是办得到的,等它无暇他顾了,我、我再想办法……”
鬼坊主眼中带着恨意,兴奋地说着他的计划。
纵然他的计划听上去实在是以卵击石,但阿织和奚琴没有打断他。
一个能枯守千年信念走到今日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值得敬重的。
何况,这已是他能办到的全部了。
在伤魂谷中再行半刻,阿织顿住步子:“到了。”
此处的景致与别处并无不同,枯木满眼,妖雾横生。
鬼坊主四下望了一眼,问道:“就是这里?”那个九婴灵台血息留驻的地方?
可是,这个地方,他们刚刚已经路过好几次了,并没有看见那缕幽蓝的血息。
阿织点了一下头。
其实她也是困惑的,她方才已试着在附近找过数遍,丝毫不见血息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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