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止,即便挑选出持剑之人,想要用白帝剑下一道溯荒印,何其艰难?成功倒罢了,一旦败于斯,命则丧于斯,魂亦亡于斯,何况彻底封印浊气,需要持剑‘三封三禁’。”
阿织问:“这是何意?”
端木怜道:“不知。我说过了,白帝剑铸成前,少昊取上古琉璃镜,为其命名为‘溯荒’,他在镜中灌注磅礴灵力,又剔除镜内浊气,将其铸造为剑心。
“那时岐山有妖祸,少昊试镜于岐山,用以平妖乱,最后留下一句古语‘岐山妖祸,溯荒将出,三封三禁,逆天时,以平之’,后来神匠铸白帝之剑,便是以少昊的古语为依据。
“句芒曾说,这句话不但是铸剑的要诀,亦是持剑的要诀,只是神祇无法言明,等有朝一日,真正的持剑人出现,等他封印浊气时,心意与白帝之剑相通,自会领会少昊之意。不过,三封三禁的意思,想来是指溯荒之印,需要下不止一次。”
一次足以耗尽族人性命,遑论多次?
“短短数十年,端木氏一族近半数族人因白帝剑而亡。我族居于涑水南畔,铸剑为生,与剑相伴,今日却因剑做囚,何其可笑?即便如此,我族从未说过要放弃神命,只是,亡故的人太多,余下不少也受了伤,我族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暂时放弃试剑,求来天材地宝,炼制仙药,以寻两全之法。
“岂料众神归天之日将近,见我族为族人送葬而歌,便斥我族耽于享乐,见我族炼制仙药,便斥我族挥霍神物,我父亲病重难医,我陪他于山野散心,神却以他不履行族长之责为由,斥端木氏贪生,要降下神罚。”
“诚然我族贪生,可万物有灵,谁不贪生?封印浊气,难道不正是因为人族贪生?我族前赴后继数十年,多少人付出魂命,纵使有负神意,何至于遭受如此重罚?”
或许是血脉中的共鸣,阿织听端木怜说起当年的一切,仿佛看到了千年前的滚滚雷云——
端木纠、端木怜,及所有的端木氏族人垂目跪在涑水畔,听苍穹众神降下神罚:
“端木氏一族罔顾神命,致使浊气难封,人族代价惨重,六界混沌不稳。
“今降下神罚,族长端木纠,散魂于涑水南,永逝人间;少族长端木怜,受天雷九道,静思己过;端木氏族人烙下罪印,世世代代,永无可恕。
“有罪印者,生魂残缺,不得轮回转生;有罪印者,罚往看守妖窟妖谷,神阵镇守,世袭罔替,不得逃脱;有罪印者,除族长外,不得知其罪,生于幽处,湮于幽处。”
神罚之重,人间各部族听了,无一不为之咋舌。
涑水的浪花打湿端木纠的面颊,他仰头道:“少昊神上,句芒神君,今端木氏无人持剑,的确是纠未能履行族长之责,散魂之罚,纠受之应当,可我族人无辜,何至于烙下罪印?
“还有怜,他生来体弱,胎中带病,我才暂未让他试剑,但他天赋异禀,资质极佳,今后必有一番作为,九道天雷,只怕会断送他的性命……“
可惜求情无用,神之罚,出之即成定局。
少昊垂眸看了端木氏一眼,携众神消散于清空中,唯有句芒落于涑水畔。
这个眉目温润的神手持一根春枝,来到端木纠跟前,叹声道:“神罚的确重了些,本君已向父神求过情了,但父神的意思是,相比起端木氏一族的罪罚,人族,其他部族所要付出的代价更要惨痛百倍,祸及万千,此罚不冤。”
“可是……”
端木纠还欲再言,句芒抬手截住他的话头。
句芒淡淡道:“当年你试剑之前,本君曾问过你,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你及你族都愿意持剑吗?你只回了‘甘愿’二字,如今看来,你是只愿未甘……罢了,事已至此,难以回头,今日罪罚,想来也是代价的一种。
“三日后,本君将随父神去往九重天上,自此人神两界相隔,人族种种,神族再难插手。本君今有一言,想要叮嘱端木氏,叮嘱人族。”
端木纠低声道:“神君请说。”
句芒怜悯地看向四方,看着这个他喜爱了千万年的人间。
春神的声音被涑水的江风载着,缓缓送向四方,送向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可知端木氏一族,为何能试剑成功?”
“本君后来想过多日。刀剑之物,藏于鞘中,不显锋芒,出鞘却能无坚不摧,因为它们一往无前。持剑之人亦是如此,高山在前,河川贯野,亦能迎难而上,不知悔也。
“这一点,神族自愧不如。
“神族起源于人,远古之时,尚有夸父逐日,精卫填海(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成神之后,反倒因为知天道而畏天道,从来顺天道而行之,再无当初螳臂当车、虽死不悔的勇气。
“神族走后,人间种种艰难,都需尔等自行面对,但在本君眼中,人族虽弱却强,逆风持炬,火尤不灭,唯有人能做到,正如端木氏之罪,未必没有赎清的一日,只是百江千山,需要尔等自己去走,若有不甘不解不明,负剑静思,负剑向前,不可回头顾。”
其实当年端木怜听了句芒的话, 心中不是没有动容的。
可惜两日后,涑水风云变幻,他亲眼看着端木纠被捆于天柱下,被天雷折磨得生不如死, 直至魂散时, 他把什么都忘了。
端木怜自小体弱, 幼时得过几场重病,都是端木纠在旁衣不解带地照顾。
后来他宿疾难愈, 端木纠曾远上昆仑、东渡东海, 九死一生地为他求药。
端木纠虽然不让端木怜碰剑, 但是端木怜的仙法、入门的道术,都是父亲亲自教授的。
他从蹒跚学步开始,眼中便仰望着一个人, 这个人, 温和, 强大,对他无微不至。
所以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消亡。
天雷一共八十一道,七十二道是对端木纠的极刑,余下九道是对端木怜的罪罚。可是当天雷落在端木怜身上时, 他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 他的心思都被父亲临终时,眼里的悔意填满了。
端木纠在弥留之际, 曾经望过来一眼,他似乎对端木怜说了句什么, 但天雷太吵,父亲声音太轻,端木怜没有听清。
于是端木怜最后都不知道父亲在后悔什么, 他猜,可能是后悔试剑吧,或是错信了神。
这点悔意就这么在端木怜心中永留下来,被惊雷与涑水的涛声染成了彻骨的恨。
尔后端木怜就陷入了沉眠。
九道天雷没有要他的命,他在病痛中睡过了一个初春。
多日后,端木怜睁开眼。
当时人间已没有神了,大地驱赶神灵,四极天柱消失,神不得不乘天梯离开,九重天彻底与人界分割。
其实神不在的人间,与从前没有太大的分别。只觉得苍空更高一些,大地更沉一些,风更凛冽一些。没有无所不能的神,人力即便到了玄灵升仙之境也终究有限,于是人世更加广阔,天涯不见海角,走过万水还有千山。
端木怜披衣出屋,从他的视野望去,端木氏每一个人的眉心都烙上了罪印,居所也比以往冷清不少。几名长老正在堂前议事,得知他醒了,快步赶来。
端木怜看清他们眉间的忧虑,问道:“何事?”
“神罚之期将至,我族必须启程赶往妖窟妖谷了。”
“大地妖谷纵横,族人势必得分开。属下打算把主族这边的人划分成三支,看守最大的三处妖谷——痋山伤魂,极南沧溟,东海之滨。其余小一些的妖窟,交给旁支即可,只是……”
说话的长老犯难道,“昆仑这个地方,锁着一只妖力极强的九婴,不好降服,云戟说,由他带几个人去诛杀,但……“
端木怜知道长老的顾虑,端木云戟,端木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剑术造诣极高,为人果决冷静,就这么去守昆仑,与一只妖纠缠生死,可惜了。
端木怜道:“我去昆仑。”
几名长老大惊失色:“少族长身子不好,此前又受了天雷之刑,去昆仑万万不可……“
“无碍。”端木怜却道,“此事我已仔细想过,父亲年轻时,曾长住昆仑数年,昆仑有父亲的遗踪,我去那里,只当为父亲守灵了。”
几名长老苦劝无果,最后相视一眼,说道:“神罚固然残酷,还望少族长早日释怀,其实,当初试剑过后,族长……端木氏一族,的确有违……”
“父亲已去,不得妄议逝者。”
不等长老说完,端木怜打断道。父亲惨死,他不想听到任何人谈论他的不是。
他道:“我心意已决,不必劝阻。”
“若我不归,今后,由云戟接任族长之位。”
很快,端木氏一族起行了。
族人负剑赶赴天涯,主族这边,端木云戟率领的这一支去了痋山伤魂,他们会在百年后改姓为慕,世代隐于这妖山险谷之中。
而端木怜只身向北。
染病的半仙披着一身御寒的白袍,柱杖北行,越过山川,来到昆仑。
昆仑苍山覆雪,相传这里曾是降神之地,而今神走了,这里就成了藏妖之所。
端木怜依照指示,来到九婴的洞穴。令他意外的是,这只九婴并不像其他的蛇属之妖,住在阴暗潮湿的幽谷,它的洞穴建在山腰,前后贯通,每到清晨,一泓日光照进来,穿堂风干燥又凉爽。
九婴被锁在洞穴深处。
端木怜到了这里,没有立刻打扰九婴,他在外洞逗留了七日,才掀开禁制,去往九婴囚禁的地方。
见到人族,九婴露出一抹狰狞的笑:“端木氏,来杀我的?”
“我叫端木怜。”
九婴根本根本不在乎他叫什么,它上下打量来人一眼,“你的魂很强,想必修为很高,可惜你一身病气,命薄福浅,想要我的命容易,我纵是死,也会拉着你陪葬,你不可能在我这里占到一丝便宜。”
端木怜没有在意九婴言语中的恶意,他道:“你身上的锁我看过了,是钟离氏下的,锁身取自昆山之玉,锁一经落下,洞内洞外遍布禁制。”
他问,“你认为以你之能,解开这些禁制需要多久?”
九婴冷笑道:“怎么,想趁我解开禁制前,将我诛杀此处?你以为有禁制拦着,我就伤不了你吗?”
端木怜摇头道:“既可同生,何必共死?我不是来杀你的,是来与你合作的。”
九婴眼珠子转了转:“怎么说?”
“我算过了,你被困缚此处,想要自行解开禁制,少说也要百年,这么长的岁月,难保不会遭遇不测。有我帮忙却不一样,不出十年,你便可重获自由。”端木怜道,“我现在就可以帮你,但我有一个要求,我要你与我结成契约,追随我千年。”
听到“千年”二字,九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它讥讽道:“谁不知道你们端木氏一族被神罚,不得轮回转生,过了这一世,世间便再没有你这个人,我看你病气缠身,命不久矣,你拿什么跟我提千年?”
“不能轮回转生就意味着消亡吗?”
端木怜语气变凉,“从古至今,世间有诸多禁术秘法,所求不外乎长生,你怎知我不敢用?”
他稍稍一顿,“你或许听说过养魂。”
方至此时,九婴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
不得不说,他非常英俊,虽然病气难祛,依旧清瘦挺拔,但这些都是表象,九婴看到了他目光深处近乎决绝的疯狂。
这种疯狂对妖有致命的吸引力。
九婴终于动摇,它道:“说得好听,我如何信你?”
端木怜深知该如何与妖交涉,他抬手施术,洁白的外袍从他手腕滑落,无数铭文从他指尖流泻,缚在九婴足间的锁链竟然松了一些。
原来这些天,端木怜逗留在外洞,竟是在思考如何解开此间禁制。
九婴拖着松了一些的锁链,来到洞穴外部。
久违的日光停歇在它身前,山岚拂过它的鳞片,带起一阵一阵微痒的战栗,九婴沐浴着昆仑雪意,一身凶气也变得和缓许多。
端木怜就站在它身边,他语气依然清淡,这才回答起它的问题。
“钟离一族将你缚于此处,乃是授神之意。神困你,是为了阻你成神,神亡我,因为我父未能称他心意尽他之事,你我被天所弃,同病相连,彼此信任难道不应当?”
他又极目望向远方,“九婴喜阴,向来居于幽谷,你却将巢穴建在山腰,凝望人间,说明你心向云间,志存高远,止步于天妖之境,恐怕非你所愿。”
九婴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不甘心停留在此地此境,但妖从来简单,所求无非更强,人心却复杂,我想要的清晰明了,你想要的……是什么?”
端木怜没答这话。
他只问:“你不肯应么?”
“千年之契……”九婴咂摸着这四个字。
它看向昆仑山下渺渺人间,终于,它的目光染上和端木怜一样的疯狂,“养魂的目标,你选好了么?”
养魂残忍,是禁术中的禁术,从前神在人间,有神约束,无人敢尝试,而今神走了,端木怜大概是世间养魂的第一人,除了上古秘法中的一点指引,他只能自行摸索。
一人一妖花了十年走出昆仑。
随后,端木怜将身躯封于一方禁棺中,交由九婴保管,御寒的白袍罩住魂上的罪印,开始寻找自己的宿主。
可是三命相合的宿主何其难寻,他错过许多次,时而魂魄进入一个不相合的肉躯,千锥剐魂,历经痛苦后狼狈退出,不得不重返自己的原身暂且休养,然后……再试。如此百年,奄奄一息,才终于摸到了一点门道。
那是九百年前,涑西驭兽世族姬家的出了一个极具天赋的少主,天生擅长与灵兽沟通。他还有一位挚友,听说来自钟离氏。
端木怜反复占过姬宵的命数,发现姬宵的命理、命纹、八字,都与自己极其相似,终于化为魂烟,在姬宵神魂震动的某一日,进入了他的灵台。
这大概是端木怜最后一次尝试的机会了,他的魂已千疮百孔,不成功,便消亡。
好在这一次,他终于找对了宿主。
魂身相合,久违的痛苦没有降临,他陷入深深的沉睡,然后缓缓睁眼。
他花了十日彻底苏醒。
第一日,他醒过来的只有神识,第二日,他能动一动手指,第五日能说话,第七日能下地走动,到了第十日突飞猛进,他能感受到冷与热,饥与渴,细微的灵力波动,山岚拂过青草发出的震颤,以及,这具身体余留的残念……
于是他代替湮灭的姬宵,成为姬宵。
阿织听端木怜说完, 心中一时间涌上悲意。
她是端木氏族人,血脉千年传承,儿时在慕家耳濡目染的一切都有了根源——严苛的族规,一条又一条的禁令, 族长把忧虑深埋眼中, 凝望涑水远岸原来是凝望千年前端木氏一族受刑的地方。
那一段惨烈往事几乎历历在目, 阿织也感受到不公。
可她没有因此就信了端木怜。
人总会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或是粉饰太平, 或是添枝加叶, 所道出的一切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何况千年来, 端木怜不断地在悲恨中回溯往事,许多细枝末节已经面目全非。
如果事实真如他所说,是神冤了端木氏一族, 那么他应当是对族人充满怜悯的, 可是千年后, 伤魂谷慕氏却灭于他之手,这一点,他该作何解释?
还有,神罚之阵曾经被人欺骗, 如今看来, 有能力、有资格欺骗神阵的只有端木怜,他为何要这么做?
阿织心中充满疑惑, 但她没有质问端木怜。
她知道他不会说。
她只问:“所以,当初帮我养魂的人是你?”
端木怜悠悠道:“你很幸运, 从身体中取出魂魄,该是九死一生的,但你的灵台上封着榑木枝, 神木护佑你的命,直到我帮你找到三命相合的身躯。”
果然是他!
从姜遇的身体醒来后,阿织一直困惑究竟是谁帮自己养魂。
她曾一度怀疑叶夙,可是,且不说她寄生姜遇之时,师兄早已身死,养魂害人,师兄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再者说,叶夙已在她的灵台封了榑木,何必多此一举?
眼下想想,能够从分神仙尊之躯取出魂魄,能够在短短六年间找到适合的养魂之躯,唯有端木怜。
阿织还是不解:“……你为何要这么做?”
端木怜笑道:“怎么?早一日复生,你不乐意吗?感受另一个人的人生,不痛快吗?是长寿镇的尸怪太弱了,还是山南怨气涡的女鬼太优柔寡断?怨气涡里那个青阳氏臣属,姓什么来着……哦,伯赵氏,她告诉你你是持剑人,你马不停蹄赶回了慕家,继任为族长,我以为你会感激我,让你早一日醒来,了解你前生根本不可能了解的一切呢。”
相似小说推荐
-
钓系女配在剧本里鲨疯了(加绒毛衣) [穿越重生] 《钓系女配在剧本里鲨疯了》作者:加绒毛衣【完结】番茄网2025-01-17完结标签:已完结|快穿|现代言...
-
快穿:炮灰正在上位(馒头卷菜) [穿越重生] 《快穿:炮灰正在上位》作者:馒头卷菜【完结】番茄网2023-12-25完结标签:已完结|快穿|现代言情|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