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之同时,高空浓云翻涌终于形成三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的雷霆电意聚集成极白的光束。
叶夙见状,握紧剑柄,“当心,天劫要来了。”
修士们听了这话,再顾不上此前对叶夙和青荇山的种种猜忌,问道:“敢问天尊,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我等凡躯,如何才能扛得住天劫?!”
奚奉雪问:“此刻落第三道溯荒封印还来得及吗?你若是需要,我们——”
话未说完,天地一声闷音,血罩彻底闭合,献祭阵成,一道妖风掠过,九婴忽然出现在数丈开外,语气戏谑道:“诸位,久违了。”
或许为了躲避天劫,它眼下是人的形态。
可是从前的洄天尊,持重、寡言,今日它终于摆脱主人的约束,露出张狂的本性,“相识多年,诸位还是第一次到本尊家中坐客,招待不周,还望莫怪。”
楚望威续着奚奉雪的话道:“问山大徒弟,你若需要落阵,我们助你!”
叶夙摇头:“血阵之中,天劫之下,布阵太难。”
天地一瞬风止,仿佛极夜前的宁静。
“不过,本尊这里有个规矩。”九婴道,“凡来家中坐客的,到了便不许走了。”
楚望威急声道:“那怎么办,你说。”
“天劫九道,以三为凭,一开天路,二降神谕,诸劫毕之,封仙登神。”叶夙道,“前三道天劫是为开天门而落,威力最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九婴道:“说起来,诸位也算幸运,本尊盼了千年才得今日因果,诸位一来就撞上了。”
日覆月藏,高空只余云端漩涡中的一片白。
“唯一机会?什么机会?”
前所未见的灵威压身而来,忽然,天穹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
“千年了,这通天之路,诸位有幸与本尊一起见证!”
一道紫白雷光从九天倒贯而下,叶夙手提白帝剑,身若疾风,朝九婴掠去:“杀了它!”
“……杀了它?”
听了叶夙的话, 一众修士难以置信:他的意思是要顶着天地劫雷,诛杀这只已进阶半神的九婴么?还要赶在前三道劫雷的时间内?
然而来不及问,天劫已经铺了下来。
伴月海的血罩能够禁锢昆仑众人,却抵挡不住劫雷。顷刻间, 六瓣莲上无数修士在天劫之下化作飞灰。但劫雷的威力远不止于此, 穿透伴月海, 它分成数道,直劈而下, 朝昆仑众人袭来。这已是被乾坤阵、伴月海削弱过数倍、又分化了神力的劫雷, 然而当它降下, 一众修士依旧感到了灭顶之威,不得不清空灵力祭出法器法宝,齐心协力在半空凝聚成一道防护罩。
这时, 忽听一人道:“你们快看——”
只见叶夙与白帝剑化作一泓清光, 他穿梭在劫雷之中, 是这天劫下唯一的自由身。
不必提这血咒乾坤阵对修士的禁锢之力,劫雷威压之下,即使是分神仙尊都动弹不得,遑论避开雷威诛讨九婴?
众人这才知道, 原来其他境界与玄灵天尊的差距竟这样大。
也只有到了此境界, 方能感通天地,脱离凡规束缚。
九婴见叶夙持剑袭来, 冷哼一声:“找死!”幽冥青灯浮空祭出,灯火一落, 一座火山冲天而起,火山接云入地,触之伤魂, 叶夙却不避让,手引剑诀,拂过剑身,流光断连时空都能撕裂,何惧区区妖火之焚?白帝剑破空一斩,刚立起的火山被拦腰劈断,劫火如碎屑,纷纷落入无尽泽中。
鬼坊主见状,忽然明白了什么,传音对楚望威道:“地煞尊若有余力,能否听我一言?”
楚望威听鬼坊主说着,不禁神色一动,然而他还来不及回答,第二道天劫接踵而至。
天劫似乎有灵,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知道应当对付谁。被伴月海和乾坤阵削去部分威力后,它分成无数雷雨,最弱的劈向一众修士,其余的则追着叶夙和九婴而去。
端木怜看着这一天一地的劫雷,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千年前。
那时他和父亲受刑,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落下,虽然神罚之雷比不上天劫之雷,但雷雨电光是一样的。
九婴见叶夙穷追不舍,尖啸一声,幽冥青灯在这啸音中化为原形,它通体幽蓝,状似棱镜,上面还覆盖着粘稠的液体——原来九婴的法器竟是它某一个弃用妖胎上的第三只竖瞳!
九婴屈指变爪,振臂一落,竖瞳当即破裂,水波从中涌出,汹汹成海,百丈高的浪潮向叶夙卷去。
有了适才一剑斩山的经验,白帝剑熟能生巧,流光断虹光大放,直断而下,一剑分海!与此同时,劫雷也追至身前,九婴被叶夙逼得避无可避,喉咙上下一动,发出一声古怪的妖吟,忽然,昆仑七十二处血咒血光齐亮,伴月海上,无数黑须探出,刺破天劫下幸存的修士,祭品供奉的灵力化作血气飞往九婴,变成环护周身的铠甲,帮它抵挡天劫。然而奇怪的是,还有一些血气遗落下来,钻入无尽泽的沼泽下。
叶夙早也收了剑,白帝剑鞘助他渡过劫雷之危,看着那些钻入沼泽的血气,他默诵剑诀,数道剑芒便追着血气遁去。
连澈被蛇蜕捆缚在断山上,看着天劫降临,她本以为在劫难逃,没想到劫雷不但没有伤她,连一旁被血链锁住的沈宿白都毫发无损,第二波雷雨熬过去,连澈问道:“主人,您没事吧?”
端木怜充耳不闻,他定睛看着叶夙的剑芒,像是发现什么,“咦”了一声:“一识幻想,二辨真身?”
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楚望威趁着第二道劫雷过去的喘息之际,高声道:“诸位听我说,撤去法器,将灵力聚集在一处!”
第三道劫雷来得极快,楚望威后半截话语淹没在紫白电光之中。白帝剑神佛难挡,有了前两次交锋的经验,九婴不肯和叶夙硬拼,只身掠去远处,血气化铠,打算独自熬过天劫。叶夙竟是不追,看着数道雷雨落下,他躲也不躲,一身白衣浮立清空,右手持剑,左手指天结印成决,看样子竟是想徒手接下劫雷!
劫雷说来就来,叶夙左手掌心忽然出现一道华光流转的青碧色法阵,与之同时,他眉心的凤翼图腾与白帝剑光齐亮,只听一声清啼,两道凤凰虚影冲出圆虹,一左一右衔住惊雷,与叶夙掌心的法阵一起,居然将这劫雷托在半空。
这两只凤凰虚影是甘渊的守护神,但人间早就没有神鸟,能够维系它们的,从来都是青阳氏之主之力。
天劫难挡,但叶夙踏入玄灵境已久,离渡劫也只差一步,虽无力扛过整个天劫,但在白帝剑的加持下,暂时接住一道削弱后的劫雷还是办得到的,故他此举虽然冒险,不算托大。
劫雷的威压近乎灭顶,叶夙不敢耽搁,心中默念剑诀,很快,适才循着血气遁入沼泽的剑芒回应了他。只见剑芒在沼泽下方迅速搜寻,蓦地齐齐定在一处,像是找到了什么。
叶夙知道计划已成,唤道:“春祀!”
剑芒忽然并做一体,化为实物,竟然正是春祀剑!
剑芒无法撬动的东西,玄灵天尊的灵剑可以,春祀得令,深入地底,剑威大放,剑气搅动下,只听一声狂啸,一个庞大的身影忽然破土而出,牛身蛇躯,正是九婴,与此同时,那个原本与叶夙交战的“洄天尊”忽然变回一条蛇躯,飞回本体了。
原来聆夜堂的献祭后,九婴故意没有完成新身的续接,让蛇躯扮作“洄天尊”的模样迷惑众人。
献祭戮害苍生,但九婴同样需要替血换骨,也处于最微弱的时候。
它固然可以将献祭一分为二,先取巧晋为半神,引来天劫,这样做有很多好处,比如它可以维持半身的清醒进行最后的献祭,可以安渡天劫,但凡事都有两面,致命的缺点有一个就够了——若被找到本体,它将直面杀机!
九婴知道瞒不住端木怜,也来不及杀他,所以困住端木怜的蛇蜕上连接着它本体的缚魂之力,本体无碍,端木怜便无碍,但也动弹不得。然后它放出蛇躯变的假身,以洄天尊之貌欺瞒众人。
天劫九道,说慢不慢,拖过去就行了,千算万算没想到被鬼坊主和叶夙识破了玄机。白帝剑一剑斩山,叶夙确认眼前的九婴是假象,尔后一剑分海,剑芒追着血气找到本体。九婴是蛇属之妖,天生喜欢阴暗潮湿的幽谷,它虽然从来向往高处,在最危急的时刻,还是选择皈依本性,蛰伏在沼泽之下。
身躯被封在地底接受献祭,动弹不能,九条蛇身暴怒着在天地间狂啸,它狠狠盯着叶夙:“青阳氏之主,你以为本尊没法杀你——”
一语未必,它看清了叶夙手中的惊雷之光,戛然话止。
三道雷劫过后,天地本该有短暂的宁静,看叶夙手中劫雷未散,凤凰虚影衔雷啼鸣。
九婴已是半神之阶,即使下半身被封住,凭着九条蛇躯,未必不能和叶夙斗法,可远古至今,多少大能异士死在天劫之下,这劫雷,本就是为诛杀它而生的。
即使叶夙不能徒手驱天雷,可是他有白帝剑!
九婴神思凝滞,棱镜一般的竖瞳圆睁,头一次露出惊惧之色。
这时,楚望威高喊一声:“问山大徒弟,接着!”
一道流转的灵波被楚望威的刀势一催,送往叶夙。这道灵波中蕴含着众人在雷威之下一点一点攒出的灵力,于叶夙而言不多,但够用了。
叶夙当即撤了手中法阵,以灵波托住劫雷,趁着这一瞬喘息,横剑身前,问心白帝,下一刻,灵波尽毁,凤凰惊飞,劫雷暴怒着浇下,却被问心剑意牵引着铺往白帝剑身。
最凶之刃携天劫之威,流光断一刃紫白电光,叶夙掀起眼帘看向九婴。
三诛仙神!
白衣化作清虹,直直往九婴斩去!
九婴的骇啸惊山动海,众修士一时忘了呼吸,端木怜知道此剑之下九婴必伤天劫必断,眉头一蹙,正要挣脱开蛇蜕,突然,却见叶夙的身影和白帝剑都在九婴半尺前的地方顿住,一声剑吟荡开,朝天地扩散开去。
奇怪的是,这一声剑吟不单单来自白帝剑,也来自修士们所在的半坡,来自……沉睡在温养法阵中的阿织。
不知何时,阿织的周身铺开了一团淡青的气泽,这气泽像在抗衡着什么,越发汹涌激荡,忽然,气泽爆开,剑吟声起,惊天的剑气四散,守在阿织近旁的人都被掀飞出去,阿织整个人也浮空而起,她双目紧闭,眉头深蹙,似醒非醒,露出痛苦之色,眼尾流淌出两行鲜血。
九婴、端木怜、叶夙都被这厢场景震住,一时间踯躅不前。
紧接着,仿佛为了回应阿织的感受,白帝剑再度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剑吟。
端木怜看着阿织,又看向白帝剑,血脉深处的共鸣令他最先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目光从先时的大惑不解变得难以置信,失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适才白帝剑重铸,强行吸走她的灵力,并非因为她是端木氏后人,要降罪惩罚于她。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有持剑人的血脉,所以白帝剑第一时间认下了她,接受了她,又因为千年后,白帝剑重铸于她之手,所以白帝剑吸走她灵力的同时,在她魂上烙下了铸剑人的印记。
“试问一个人,若同为持剑人和铸剑人,她的血脉曾供奉此剑,她的灵力也给养此剑,那她和白帝剑的关系是什么?
“至少此时此刻,她和它是同心一体的!”
第229章 通天一途(一)
端木怜说着, 看向浮立在半空,闭目难醒的阿织,大笑道:“荒谬吗?但这就是天意,这就是天道神谕!你们看明白了吗?!”
原来所谓天道, 根本不能用人意去揣测。
当年端木纠一意孤行, 端木氏一族强行剥离持剑人血脉, 致使白帝剑分崩离析,千年不见天日。按说白帝剑应该是恨端木氏的, 连神都降罚于他们。但所谓恨, 所谓怨, 所谓背叛与辜负,那都是人才有的情感,但白帝剑当初是因古神一念而铸, 是为履行使命而来, 人族的伦常与七情在它面前, 都是可笑的。它不会因千年之罚而怨怪谁,就像许久之前,神没有因情有可原而对涑水畔的罪人网开一面。
这就是天道,慈悲又残忍。
劫雷缭绕白帝剑身, 流光断停在九婴身前半尺, 拒不往前。
叶夙回头看向阿织,周身的淡青气泽是她外溢的护体灵气, 眼角淌出的血已被剑气吸收,她浮在半空, 周遭被缭绕的剑意圈成了禁地,连祺和斩灵都无法接近。
他这才明白,原来阿织沉睡不醒, 并非因为铸剑消耗太多灵力,恰恰相反,她的心神与白帝剑相通的一刻,这些灵力都通过溯荒弥补给她了。
只是,他用剑断开时空,重返月行渊落下封印,她的意念等同于跟他回到二十年前走了一遭。白帝剑踯躅不前,是在提醒他,她的心神已被损耗到极致,无力坚持,除非她此刻苏醒,自行将意志与剑身剥离,否则,诛仙之雷覆剑斩妖,必会令她灵识溃散,白帝剑也会随之崩裂。
三道云中漩涡开始消散,通天路即将落下,留给叶夙的时间很少,所以他根本没有犹豫,反念剑诀。
只见白帝剑凝空一滞,流光断凶性大放,问心剑意抽离剑身,连带着将劫雷也逼了出去!
堂堂劫雷,岂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即使剑鞘、剑刃、剑袍已帮忙吃下大半天劫之力,余下的雷威也直冲叶夙。距离太近,根本没有办法避让,叶夙只觉身魂俱震,疼痛到极致反而失了知觉,他喷出一口血来,再也维持不住身形,从高空直坠而下。
泯的身影一下消散,尔后在半空凝聚成形,从旁扶住叶夙,楚望威和奚奉雪也同时出现在他身边。奚奉雪见叶夙伤得不清,问:“你可撑得住?”
叶夙刚要答,耳畔忽闻雷音,他抬头一看,无数电光在空中凝结,第四道天劫就要到了。
他挥袖把白帝剑送去阿织身边。
缭绕的剑气瞬间并入白帝剑身,她眉心的痛苦色却丝毫不减,叶夙明白,师妹的灵识被耗损过多,一时间难以醒来,“泯,你去为阿织护法。”
楚望威见叶夙这架势,竟是打算与这九婴再战,忍不住拦道:“你连白帝剑都不用,要顶着天劫去对付九婴?”
叶夙道:“方才的机会已经错过,眼下若不搏一次,我们再无胜算。”
楚望威稍一思索,修罗刀忽然出鞘,“既然如此,你先歇一会儿,这里交给我!”
叶夙看向楚望威。
虽然失却了奚琴的记忆,他知道眼前人是谁。那个时不时就会被师父提起的故旧——“用刀的”、“一根筋”、“看着能喝实则三杯就倒”,每次提起,言辞戏谑,可这么多年,师父只提过这一个故旧。
叶夙道:“多谢前辈关心,但通天路已开,之后的雷劫都伴有封神之谕,每扛过一道,九婴便强上三分,想要杀它只能趁早,而且——”他看了半坡上的修士们一眼,“九婴不死,天劫不停,最后三道劫雷的威力极强,你我等闲撑不过去。”
其实叶夙这话已算说得轻了,天劫之雷,前三道最弱,中间三道依次变强,到了最后三道,玄灵之上自身难保,玄灵之下灰飞烟灭,根本没有抗衡的余地。
说着,他不顾阻拦,提着春祀身形一掠,再度来到九婴跟前。
楚望威仰头看去,云端雷海电鸣,根本不辨昼夜,叶夙一袭白衣染血,孑然立在这忽明忽晦的天光中,只身面对庞然巨兽。此情此景,好似他的生死也只在弹指之间。
楚望威原本是心忧难耐的,可忽然间,他不知怎么一恍惚,竟想到了问山,想到妖乱发生的半年前,问山来山阴找他的那个傍晚。
其实这个傍晚,楚望威在后来的二十年中几乎日日回想,每一次都伴随着不解与愤怒。他甚至把问山说过的每一句话字字拆开,试图去理解背后的阴谋。
可楚望威今日想到的,与从前每一次都不一样,黄昏时分,太阳将落未落,问山越过山阴的结界,出现在生死殿,含笑和他打招呼,问他这些年在做什么。
见楚望威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他便兀自说道:“我呢,这么些年也没干什么,就是收了两个徒弟。”
青荇山虽然避世,但问山剑尊大名鼎鼎,谁还不知道他有两个徒弟。楚望威以为这句话就是个引子,真正的目的在后面,所以他没有在意,听过也就算了。但今时今日,他忽然明白,这句话才是最重要的。
原来他一直误会了问山。那时问山来找他,根本不是为了寻找溯荒,不是为了避免妖乱,他甚至不在意这一场豪赌最后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骂名,什么找到“匕”,厘清榆宁往事,那是最次要的,他来找他,原因只有一个,他放不下他的两个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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