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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出鞘(沉筱之)


言罢,他抱着阿织起身,与白帝剑一起,消失在昆仑之野上。

东海, 放逐之岛。
海上的风掀起浮浪,冲刷着一片碎石海滩。这里方才还有鱼虾嬉戏,忽然,它们像是感觉到什么, 立刻游走了。
只见碎石间涌出一柱水, 泉眼一般, 之后越长越大,变成一扇丈高的水门。很快, 一个女子匆匆推门而出, 像在期盼着什么, 极目朝海上望去。
她穿着一身古袍,背负长矛,额间戴着藤环, 正是伯赵氏的司岚。
领着一族人在此生活了二十余年, 修为增长, 岁月沉淀,她已很少这样焦躁。好在没等太久,接引之路送来归客,叶夙出现在一株春藤旁。
司岚却没有立刻迎上去, 她看到了叶夙怀里的阿织。
一身青衣的女子, 身上的血污已经清理干净了,可她感受不到她的魂, 持续了几日的昆仑山崩终于平息,发生了什么, 司岚大概猜得到。
她双光微伤,停在近前,对叶夙的怀中人行了个抚心礼, 低声道:“主上节哀。”
叶夙一直垂着眸,声音静得听不出情绪:“族人可好?”
“都好。”不必去月行渊供奉灵力,不必在冥思堂了却残生,再好不过了,司岚道,“这二十余年,族人们谨遵主上的吩咐,都在尽心照料放逐木。”
叶夙微点了一下头:“带我去看看。”
东海水波又起,但这一次,司岚是在浮浪上开了一扇水门,门内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放逐之岛的最深处,一个黑暗的、密闭的空间——青阳氏的族人把这里称之为“隐匿之间”。
四周都是一片混沌的灰,只有中心处生长着一株树。
它好像是枯了,因为它没有叶,只有粗壮的主干,狰狞如鬼爪一般的枝。然而在枝的尾端,却零星开着两朵花,坠着几只果,果状如灯笼,内里莹莹有光。
相传放逐木是冥界之木,原本是鬼府用来存放那些流亡的、破碎的魂魄。神隐之后,诸界远离人间,这些异界花木也慢慢凋零,但东海边界,似乎保有一片混沌地带,是故青阳氏才能在这里找到异木。
叶夙看着着坠在枝头的四只果,眸底泛起微澜。
司岚轻声道:“二十年前,放逐木开出了第一朵花后,此后数年没有动静,族人知道主上心系此树,想过许多办法,后来还是祝鸿氏试着用愈魂术浇灌,一夜之间,放逐木才又开了花。”
“大概是七年前吧,放逐木结了第一只果,因为结果突然,所以我有些倏忽,只觉这果实的气息有些熟悉。之后,我便日夜守着放逐木,两年前,它陆续又结了两只果,我才发现,每次结果,都会有一缕气息从人间而来,其中一缕,我最熟悉的,来自……人间山南。”
司岚也看着放逐木的果,像是在注视着心中最重要的人,“那时我便知道了,即使没有主上的命令,无论如何,我都要照顾好它。”
叶夙颔首:“辛苦了。”顿了一下,他说,“你走吧,不要告诉族人我今日回来过。”
司岚意外道:“为何?主上不想去见见族人吗?”
昆仑的崩塌、浊气的翻涌,族人都感应到了,虽然只字不提,但司岚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盼着主上归来。
“不了。”叶夙低声道,“我留不了太久。”
然后他道:“青阳氏一族,背负了太久的使命,一生负重而行,今日,总算得以解脱。告诉族人,从今往后,他们不必避世,不必困在甘渊或者这里,若是愿意,他们可以去外面走一走,看看这个人间,从此尽兴而活。”
留不了太久是何意?主上还有别的要去的地方么?可就算此行匆匆,与族人见一面也耽搁不了什么。
司岚听了叶夙的话,初时只觉困惑,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静无声息的阿织身上,落在一旁的放逐之木上,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心中一下悲涩难耐,阻拦的话几乎就要说出口。可是,她是青阳氏的人,她清楚主上,还有风缨、拂崖、元离和楹,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劫难,付出了多少代价。
如果这是主上的决定……
司岚闭了闭眼,把所有翻涌的情绪强压在心头,抚心施以一礼:“司岚会守在外间,为主上护法。”
隐匿之间只余叶夙一人,他静立片刻,把阿织轻放在一旁的石台上,然后他伸手一招,白帝剑出现在身前。神剑剑身有斑驳的痕迹,但仔细看去,那不是剑伤,是藏在溯荒里的一缕微光。
叶夙看着这缕微光。
其实看到阿织祭剑,他心中已近绝望,好在剑鞘托着她的身体来到他身边,白帝剑对她依然有隐隐的牵引之力。
叶夙这才发现,溯荒中,最后留存了一缕她的碎魂。
魂本不是凡间之物,不需要东寻四凑,拼接完整,只要余的一缕,便余得希望,只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叶夙抬手缓缓一引,那缕微光便从白帝剑中析出来,缓缓飘向放逐木枝头的花。
花瓣于是收拢,包裹住碎魂,放逐木结出第五只果。
叶夙来到放逐树前,看向枝头的果,感受着其中无比熟悉的气息。记忆被往事侵袭,他想到元离,想到风缨,想到拂崖和楹,那些在甘渊的年少时光,他想到青荇山。
其实刚一回来,他就知道自己停留不了太久,落下溯荒印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所以他不敢许诺她什么。
但他为自己留了余地,想过一切结束后,总要陪她回青荇山住上一些日子的。
从前族中事物繁忙,师父也常在外奔波,许多时候,山上只有她一个人。这一次虽然待不久,但是若能与她一起,哪怕只有数月,数日,也算是全自己一个心愿了。
但他没想到最后落印的人会是她。
端木氏罪印已消,可她这样的碎魂,是无法转生的,且她祭过剑,甚至不如风缨他们四个,她有外物牵引,没有力气在放逐之木中休养。
但还好,他大概还有些余力,能把她带回来。
榑木枯萎,句芒只余残相,春神留给青阳氏的榑木枝也只剩最后一片叶,但是,与神族同源的那一丝血脉始终滋养着他们的魂,魂的底色,便是人间至强的愈魂术。
所以,若是将魂碾碎成药,加上榑木的最后一片叶,大概能换她苏醒吧。
叶夙没有犹豫,他闭上眼,身遭泛起春雾般的气泽,一滴一滴鲜红的血从眉心图腾渗出,坠而不落,被春雾托在半空。
与此同时,白帝剑鞘似感应到什么,化作春枝,飘向叶夙。
它好似药引,将春雾与血变作浅青的愈魂之风,源源不断地渡给阿织。
隐匿之间再现微光,却并不来自果实中的魂魄,而是羽化之光。
叶夙的身体变得透明,化作洁白的光羽,开始消失。
可是,这一次又与前两次不同,死亡并非突然降临的黑暗,他此刻的意识竟是清醒的。
大约是命运终究慈悲吧,允许他多陪了她一时,于是他亲耳听到自己魂碎,魂消,最后华为一缕无着的清风,徘徊于放逐木最后结成的果,流连忘返,舍不得远去。
东海也起风了,海浪余波抚慰大地,司岚站在岸边,不知怎么,她忽然伸出手,想要握住这风。
可惜风从指缝间流走,徒留一掌春的余温。
司岚久久凝视着自己掌心,然后她抬起头,望向海浪尽头,风远去的地方,闭目拜下。
眼前是无边的黑暗,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得茫然地往前走,直到看见前方似有微光闪烁,才慢慢找回自己的意识。
阿织朦胧间睁开眼,这才发现那光原来是从竹窗漏进来的晨光。
竹窗下又一张书案,上面搁着几卷书,一旁有一台祺的剑架。
这是她在青荇山的屋子。
她这是……回到青荇山了?
意识很沉,好似一片混沌,可身体异常轻盈,阿织很快起身,推开竹扉。
院中立着一人,一袭白衣负剑,是师兄。
可能是今日的晨光太好了吧,师兄的身影立在这光下,就像一道虚影。
他听到动静,回过头来,问:“醒了?”
忽然一下,阿织不知今夕何夕。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她看向师兄身后的春祀,隐约觉得师兄应该是来唤她习剑了。
是了,和从前每一天一样,他们会一起上山,她去竹林,他去近峰处的问剑台。
她跟着他上山,两人间只隔着几步的距离,路上本该无话的,他却蓦然顿住步子,问她:“近日在练什么?”
……练什么?不记得了。
阿织试着唤起自己心底的剑意,可惜魂上不知怎么,滞痛难耐。
然后她想起来,说:“在练沧海,但是不知为何,总练不好。”
叶夙听了这话,静静地看着她,道:“沧海一式,需要分出剑魂,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把魂养好。”
竹林很快到了,叶夙没有继续往前,阿织问:“师兄今日不习剑吗?”
竹林的清风拂过叶夙的衣袂,他摇了摇头:“今日陪你。”
阿织愣了一下,听到师兄这么说,她忽然有一点莫名的紧张,一点莫名欣喜。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是春来,竹林里绿意繁盛,微风缭绕,阿织听了师兄的话,今日没有勉强用剑,她在林中打坐调息,仔细护养着自己的魂。
时间过得很快,阿织再睁开眼,已是霞光满天。
她看向叶夙,不知是否是错觉,霞光下,师兄的身形更淡了。
对上阿织的目光,叶夙问:“好些了吗?”
阿织道:“什么好些了?”
“……你的魂。”
阿织细细感受了一下,不知何故,今日的休养有奇效,魂上的滞痛之感已缓解了许多,“好多了。”
他深深地看着她:“这就好。”
下山的路上,霞光已经在收束。阿织望向云端,心上忽然一阵疼,好像等到霞光消失,月升云端,就会发生什么似的。
她忽然急声唤道:“师兄。”
叶夙回过头来:“怎么?”
只一霎,适才的感觉又陷入混沌,她忘了自己为何要唤他,好像……是想让他多陪一下自己吧。
她不知今日自己为何这样任性,从前练完剑,她都会回房打坐调息,有时看一看剑谱,师父如果在,有时三人也坐在一起说说话,听师父传授剑意,听他聊人间趣事。
阿织不知当怎么开口,叶夙却像知道她的心思,问:“待会儿做什么?”
阿织四下看去,看到云过溪,便说:“云过溪边的竹篱坏了,我想把它修好。”
说起来,这竹篱还是从前青荇山上那些凡人师兄弟扎的,青荇山这样好的风水,仙山仙气仙人,灰鼠和山雀都修成了大妖,可云过溪里的游鱼出了生出一点神智,至今没什么长进,于是银氅时不时会在溪边嘲笑这些游鱼,说它们愚钝。偶尔把游鱼惹急了,便有几尾蹦出水来,落在岸边,想要跟银氅一决高下。
鱼儿离了水,自是活不久,后来青荇山的凡人弟子便好心地在溪边扎起竹篱。
修好竹篱,仙人只要一抬手即可,但阿织今日不愿这么省事,她和叶夙一起捡了许多竹枝,把它们一圈一圈重新扎起来。
看着溪水两岸又筑起樊笼,云过溪的游鱼怒从中来,绕岸游了两圈,赌气地甩出几滴水。
阿织忍不住笑了。
她垂眼看向水中倒影,发现她笑,师兄便也笑了,他就站在她身旁,很近。从水中看过去,仿佛依偎在一起。
阿织没由来地一阵紧张。
这么多年了,她好像一直这样,每次和师兄一起,欢喜比任何时候都多一些,可她却不能完全放松,心底多少有一丁点紧张,不比和师父在一起时坦然自在。
阿织一直以为这是怕,因为师兄的剑术、修为,都在她之上,所以她对他存有敬畏。
然而今日,阿织忽然困惑,若是怕,师父修为也高,她为何不怕师父?若是敬畏,她又为何敢与他置气?
她在这种种过往情愫中找出许多破绽来。
可如果不是怕,又是什么呢?
阿织转头看向叶夙:“师兄,我……”
话到一半,便顿住了。青荇山上明月高悬,叶夙的身影在月下,淡如月华。
阿织以为今日师兄的身形变淡,是因为她眼伤难愈,无论看什么都是茫茫一片大雾。
既是这样,她又为何看得清师兄的样子,看得清水里的鱼儿与涟漪?
不对……她眼伤何时好了?怎么好的?
常人说,找出梦的破绽,梦醒的时候便快到了。
脑中一团乱麻,现实与梦境交织,阿织在挣扎中说不出话来。
叶夙见她这般,知道这场梦已走到破灭尽头。
他说:“阿织,我要走了。”
声音如落水之石,夺回阿织陷在混沌中的意识。
她愕然问:“去哪里?”
叶夙的神情很淡,目光很远,他在与她作别:“一个很远的地方。”
阿织的预感一直很准,每次离别来临,她都会心慌难耐,可这一次,她没有心慌,只有一阵又一阵揪心的痛。
她问:“何时回来?”
叶夙摇了摇头。
从前总是让她等,因为总是盼着能回来见她。这次便算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归期了。
“可能……不回来了吧。”
阿织怔住。千言万语涌在心间说不出口,慌乱之下,她上前拉他的袖口,想要把他留下,可是手指却穿过他的衣袂,穿过他的身体,什么都触碰不到。
原来他甚至不是虚影,只是一缕吹拂进她梦里的风,带着一丝残念。
可阿织不甘,她不想就这样与他分开,她说过的,只要是他,只要回来。
她流下泪,急声说:“师兄,我等你好不好?只要你回来,哪怕轮回转世,多久我都等,都少轮回我都等!”
叶夙却笑了,那笑容里充满遗憾。
“没时间了,阿织。”
“本来想多陪你片刻,但是只能到这里了。”
他的身形已与月华同色,就要散作清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
这半场续梦,实在太短,终究不能全一个与她相守的心愿。
分离在即,叶夙忽然想,他好像还从未作为自己,告诉过她他的心意。
从前他会觉得,若是不能相守,有些话说来无用,不说也罢,可是,纵然这一世记忆被封存,只余零星碎片,当了二十年仙家公子,他的底色竟有一丝被改变,忽然想为自己周全一次。
“阿织。”叶夙轻声唤道。
清晖在消散,月华落进夜色里。
“其实,你对我而言,从来不止是师妹。”
“……我走了,阿织。”
“即使不会再有轮回,你也一直在我心里。”

耳畔传来雨声, 阿织倏然睁眼。
屋中的事物映入眼帘,书案、剑架、几本残卷,湿了一大半的竹枕,她真的回到了青荇山。
她一下坐起身, 或许是睡了太久, 下地时, 脚步还有些虚浮,但阿织顾不上这些, 踉跄地推开竹扉, 院中一个人都没有。
“阿织?阿织!”
身后有人连声唤她。
阿织回头一看, 是初初,他大概一直守在她身边,因为担心双眼都熬红了, 可她也顾不上他, 跌跌撞撞地奔上山, 竹林没有,云过台没有,云过溪、问剑台,她找遍了青荇山的每一个角落, 怎么都找不到师兄的身影和气息。
可她不甘心, 又往山下找去,直到在山的入口处, 看到捧着春祀的泯。
灵剑早已失主,寂静无声。
阿织双目蓦地失了神, 心好像被什么攫住,她缓缓走过去,拿起春祀:“他……”
泯垂下眼帘, 神情哀默。根本不必回应,阿织已经从这只魔的神情里看到了答案。
心上阵阵钝痛,难以呼吸,喘不过气,她终于意识到,原来梦中那些,都是真的。
泯说:“阿织姑娘睡了三年。”
初初点头,难得帮泯说一次话:“魔在这里守了三年,一步都没离开过。”
梦中恍惚一瞬,原来……已经过去三年了。
阿织哑声问:“怎么不去山中?”
“当初主上上青荇山,曾叮嘱元离大人,不可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向。主上离开前,并未解此禁令,我是主上写入族谱中的……青阳氏的魔,不得主上和青荇山的认可,不能踏入此山。”泯低声道。
墨守成规,有时候也许不是刻板,而是无尽的缅怀。
初初道:“当初是一个姐姐把阿织你送回来的。”
“她叫司岚,是青阳氏伯赵一族现任首领。”泯道,“她说,等阿织姑娘醒了,若有疑问,可以去东海寻她。”
东海,放逐之岛。
海浪侵蚀乱石滩,鱼虾在浮浪中梭巡,与三年前寂无人烟不同,今日的放逐岛有嬉戏声,几个穿着古袍,头戴滕环的孩子在岸边追逐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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